接下来这位住持偏又卖关子,从案上摆在最旁边的素席开始一一介绍,一直讲到最正中最为重要的西林馆素席那里。在西林馆的供奉之中,慧云师姐的“雕白玉豆腐牡丹”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作,可是众人的目光大多还是落在了那只被白布遮盖的瓷盘上。
辋川图!
盛世唐气象,菜上现山水,盘中溢诗歌这传说中的神奇菜式,今日则由本地“云林菜”的传人复刻出来,呈现在盘中,让众人一饱眼福。
阿俏十分好奇:王维的《辋川图》有绘制了他辋川别墅的二十景,后来的名厨梵正用食物制作的《辋川图小样》,则是用二十盘分别呈现这二十景。静观师太只用了一只瓷盘,究竟是只呈现了二十景中的一景,还是是将二十景汇于一盘这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
“诸位,”惠山禅寺住持此时上前一步,合什向众来宾与香客开口:“各位久等了,想必诸位与老衲一样,都盼着能见识一下西林馆静观大师供奉佛前的‘辋川图小样’。老衲就不吊各位的胃口了。”
说着他转身向立在身旁的静观师太鞠了一躬,静观师太亦向他行礼,平静地道:“有劳住持!”
住持大师便转身,面对着佛前香案,小心翼翼地揭起覆在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上的白布揭去一层。围观众人无不翘首看着,挤在后面的免不了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探头往前看,见到白布底下还是一层薄薄的白色棉布,免不了更加心焦。
惠山禅寺住持将揭下的白布仔细叠好,放在一旁,伸手去揭第二层。
此刻连阿俏都睁大了眼,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这道名菜现世的那一刻。
“咦”
突然,大雄宝殿内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饶是惠山禅寺住持禅定功夫了得,此刻不免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只见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之中,空空如也,袒露着盘底一片静寂的纯白色。
阿俏也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口,心头震惊莫名:这……这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是师父静观大师,虔心准备,要供奉在佛前的“辋川图”?
不少人与阿俏一样的想法,殿内众人纷纷向立在一旁的静观师太看过去。
住持大师也是如此,他愕然转头,见到静观师太向他点头合什施礼,示意不曾弄错。住持微微皱眉,开口询问:“静观大师,难道这……这就是你想要呈在佛前的‘辋川图’?”
“住持师兄,正是如此。”静观合什应道。
殿中静了片刻,突然有人开口说:“静观大师此举,必有深意。”
说话的人一脸肃穆,言之凿凿,阿俏扭头一看,正是李善人。
“是呀是呀,静观大师是得道的高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呈一个空盘子到佛前?”立在李善人身旁,那位胖胖的张老板不甘示弱地开了口,“一定是极为高明的菜式极为高明!”只不过这份“高明”,叫人看不懂便是了。
听到李善人与张老板这样断言,不少人纷纷附和,可却又难免疑惑不,“这到底是什么深意啊,辋川图……辋川图里是有景致的啊,亭台楼阁,山水人物,没可能就是这么空白的一片啊!这,这难道是下了雪的辋川?”
阿俏听着觉得有点儿好笑,“下了雪的辋川”那得是多大的雪啊!不过这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
“要么静观大师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所以呈给佛祖的菜式,也要空空的才好?”
“难道是这菜式有灵,只有静观大师和佛祖能看得到,我等是肉眼凡胎,所以才看不见?”这简直是越说越玄乎了。
正当众人猜测纷纷,没什么头绪的时候,突然有个孩子的声音在人群中大声嚷嚷:“那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第82章
“那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听了这清脆的童音,阿俏心头只觉得一震。这孩子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少时更多人反应过来:“是啊,这可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若这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刻意为之,为什么那朵用豆腐雕出来的牡丹我们都能看得真真儿的,大师做的《辋川图》我们却看不见?”
阿俏忍不住与站在身边的慧云师姐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疑惑。
“大师,您跟大伙儿解释解释吧!”大雄宝殿里越来越多的人开了口,目光纷纷投向静观师太。
惠山禅寺住持这时却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静观,眼里流露出几分悲悯。
静观师太点点头,缓步来到众人跟前,双手合什,俯身行礼,接着柔声开口:“好教诸位得知,一百个人心中,便有一百个不同的辋川图。贫尼这只空盘,乃是不拘定法,观照各位心中的‘辋川图’。各位只需诚心,佛前这‘辋川图’便会自现。”
静观师太这话说得文绉绉、神叨叨的,不少人听得云里雾里,再次往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之间看去。
“大师,您说得不对啊!”终于有人开口反驳,“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有机会见什么‘辋川图’?我们是盼着来见见大师的神作,来长长见识的。大师您这是欺我们没见过世面,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俗人太好哄啊!”
静观大师将这话听在耳中,却依旧低眉闭目,合什而立,对一切质疑都不反驳。
“静观大师,您这回做得可就不对了!”很长时间不曾开口的李善人这时候出了声,他的语气极为严厉。毕竟刚才他是头一个出面附和支持静观师太的人,此刻静观师太的回答不能让他全盘满意,李善人便头一个出面,义正辞严地指责。
“什么叫做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辋川图’?依我看,若是没有这金刚钻,就不要揽这瓷器活儿。”李善人的话音回荡在大雄宝殿里,阿俏听在耳中,脸上不由微微发热。
静观立在大殿正中,将李善人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可她却依旧低眉垂目,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善人指责,她也并不反驳。
“静观大师,说一句老实话,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近年来供奉西林馆的香火钱可一点儿也不少。我们诚心诚意地供奉,一来感激西林馆为乡里祈福,二来大师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我们也盼着大师能将老祖宗传下来的菜系与厨技好好地继承、发扬光大。可是今日大师在佛前如此,而且还出言狡辩,这不就是欺世盗名,置我们对西林馆的信任于不顾么?”
李善人指责的这话极重,阿俏与慧云她们听着都涨红了脸。
旁人一向尊敬静观师太,听见李善人这么说也觉得他说的有点儿太过了。张老板赶紧合了什轻声问静观:“大师,大师,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今天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头啊!”
静观师太抬起眼,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她随即再度俯身,摇头说:“今天这事,是贫尼想得左了,此间的责任,贫尼愿一力承担。”
听见静观师太这样自承过错,这大雄宝殿里的怒意却像是突然被人煽了一扇子风的火,呼的一下高涨起来。
“大师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今儿是佛诞日,会不会亵渎佛祖哟!”
“是呀,我们平时供奉西林馆的粮食米面,干菜时蔬都不少,按说西林馆不该这样糊弄我们。”
李善人在殿中的声音尤其响:“静观大师年事已高,行事已经有点儿糊涂了。她上回莫名其妙收了个根本不合适的徒弟,难道大家还没能看出来么?”
阿俏听了这话,心里微恼,可这时她根本顾不上李善人了。她赶紧上前一步,站到了静观大师身边,低声说一句:“师父!”
不管静观师太今天奉上空盘是什么原因,她与师父乃是师徒一体,她不可能在师父受人责难的时候就躲在一旁。
静观对阿俏的举动似乎觉得很欣慰,她转过脸,右手轻轻在阿俏的手背上拍了拍,冲她微微一笑,随即肃容转过脸,平静看向众人,柔和地开口:“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一人之错,所有后果与业报,都在贫尼一人身上。请诸位尽可以放心。”
“至于真正的‘辋川图小样’,与适才李善人所提及‘云林菜’传承之事,请诸位放心,贫尼在佛前发愿,定会在明年佛诞节之时,给诸位一个结果。”说到后来,静观的语气也渐渐硬了起来她虽然是化外之人,可是意志坚定起来的时候,也一样是十头骡子也拉不回头的。
此间乡民大多脾气很好,静观既然在佛前承诺,一年之后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多半不怎么再计较。大家伙儿口中嘟哝几句,表达了一下对今日佛前“素席面”的失望之情,便渐渐转身散去了。
只有李善人似乎有些得意,趾高气扬地来到静观面前,居高令下地望着静观师徒两个:“大师,您今天这真是……自砸招牌,多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明年佛诞,若是大家还见不到这‘辋川图’,您就坐实了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哼哼,看到时候您和您这位好徒弟,该怎么收场吧!”
说吧李善人背着手,一甩头,转身就走了。
待大殿中众人散去,惠山禅寺的住持大师缓步上前,来到静观与阿俏面前,舒出一口气,叹道:“静观你……这又是何苦?”
静观则向住持大师行礼道歉:“今日之事,麻烦师兄了!说来教师兄见笑,我自以为精修佛法多年,声名等都是外物,我早已不萦于怀,唯独只执着在这一件事上。”说着,静观回过头,眼神慈爱,望着阿俏,“唯独在这一件事,我确实是看不开啊!”
阿俏见了静观的眼神,心头突然一动:她明白了。
当初静观曾经对她说过,她会力保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今日静观在佛前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都是为了她么?
一时回了西林馆,慧云等人情绪都不高,向静观行礼之后,就离开了静观的禅房,各自回屋。
阿俏却在静观这里留下来,坐在静观对面的蒲团上,默默看着自己的师父打坐,等着静观开口。
“阿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观缓缓睁眼,向阿俏发问。
父亲阮茂学?
阿俏一怔,她独自一人在惠山生活得久了,要不是小凡时常来信,她对家中的一切怕是都会感到陌生。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文员……”阿俏想了想,三言两语向静观描述了一下父亲。
“原来是这样,”静观平静地点了点头,“我见你厨艺这样出众,原本以为你是家学渊源,家中出过名厨,像是昔年我家一样。”
静观是出家人,她大约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提过“我家”两个字了,此刻提起,舌尖上有些滞涩,似乎说得很是艰难。
只听静观放低了声音,小声续道:“当时我年纪很小,却执意想要出家。我跑去向父亲说,我说,我想学习佛法,我想住到禅寺里去,我听见师父们早晚课的木鱼声,心里就十分平静……”
阿俏心想:果然静观师父天生与佛有缘,生来就有慧根。
“当时父亲听见我这么说,坐在对面呆了很久,突然就哭了,然后说,你若是住到尼庵里,会很辛苦的,父亲帮不了你,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阿俏一抬头,正见到静观面颊上两行细细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说,你若是出了家,父亲要怎么办,‘云林菜’又该怎么办?”静观面上的泪水不多,始终是两条细细的泪线。可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这恐怕是静观心中所保留的唯一一点俗世的牵挂,唯一一点执念。
阿俏听西林馆的女尼们闲谈时说起过,静观师太的父亲,正是上一代“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云林菜”的传承这的确很惊世骇俗,静观师太无论如何都是出家人,以出家人之身料理俗世里的这许多菜式,竟然还被当地人都接受了,当时那一段经历想必颇为曲折。难怪静观师太必须要保留吃“肉边菜”的习惯。
阿俏见师父真情流露,心里忍不住感动,开口轻轻唤一声:“师父!”
“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对父亲说,不辛苦的,父亲,我不用你帮我。”静观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那时确实觉得不辛苦。早课晚课,晨钟暮鼓,都是我真心喜欢的。”
“到后来,父亲还是点了头,送我来西林馆。我住在西林馆里,他就一直住在西林馆山脚下。那时候飞行学校还没有建起来,现在食堂的那个位置,就是当时他住的地方。那里的几眼灶,都是父亲自己用砖块砌起来的。”
“那时我在西林馆,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会上山来看我,听我做早晚课,看我听师父师姐们的吩咐去打水、砍柴、种菜……我想让父亲好好看看,我一个人生活在西林馆里,其实比在家,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要活得更加舒心、更加自在。这种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吃苦,而是一种享福。”
“到了最后,我父亲终于信了,他望着我直点头,哭着说很好,说以后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然后他就告辞下山。”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我偷偷跟在父亲身后下山,想看他去做什么。我见到父亲一路下山,一路哭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直到跟下了山,看到他来到山脚那几口灶台跟前。我听见他对着那几眼灶哭着说,他们这里……以后都没有阿音了。”
静观师太俗家名姓里有一个“音”字。她皈依佛前,俗世的那个“阿音”,自然就不见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其实这是我舍弃了父亲,而父亲为了成全我,痛苦地放了手。他原本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将祖辈留下来的东西能够再传下去。可是我却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只想着我自己心中的宁静,而将我父亲的理想给打碎了。”
“从那一刻起,这个执念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精修佛法多年,我到底还是没法将心底的负疚感抹去。所以我干脆在佛前发愿,一定要完成父亲的遗志,找到一个和父亲有着一样心性的人,将他小心翼翼呵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好生传承下去,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