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因太子等人忙碌了数月,使得大汤吏治为之一清,自章和帝到各地方官员,都清闲起来。朝中无事,江湖上却隐隐有些浮躁。
章和六年,朝廷规定,世家私兵按照其最高爵位,须有严格限制,习惯了手握重兵,谈笑间天下为之变色的世家们自然是不能适应的。只是章和帝作风强悍,又占了天时地利,当时的顶尖世家势力,独孤家、朱家、石家和姜家又因为种种因素临阵倒戈,占到了皇帝那边,多番权衡下,其他门阀也只能忍了。
但是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朝廷不许世家豢养私兵家将,像是独孤家、石家、姜家这样辈出将才的,那自然是镇守一方,虽然一般情况下不能随意调动名义上属于皇帝的士兵,但实际上毕竟是他们自家在带兵,很多事那就不好说了,也算得上是最重要的砝码。像是朱家这样文风鼎盛的,那就想方设法提拔人才,握住钱粮命脉,照样谁都动他不得。
而其他稍弱一些的,啃不了大骨头,总能捡着些肉汤。
江湖势力,便是章和帝默许的,许多世家的看门狗、影子刀。
大汤江湖较之前朝,衰弱的不成样子,很大原因就是其实不怎么擅长权谋之术的江湖人,被那些打落地起就开始斗争的世家门阀几番挑弄磋磨——真厉害,在这个时代,谁都更愿意当大官,纵享富贵、封妻荫子了,谁还喜欢刀锋剑影里来去呢?
江湖什么的,说着好听,实际上哪个不是一把辛酸,许多无奈呢?
所以,当最近江湖上开始盛传,前朝那位极其有名的,武功盖世、富可敌国的权宦,九千岁沈良沈公公,江湖人称血魔的,原来还偷偷修建了一座地宫,里面有他的邪功秘笈和皇帝也嫉妒的无数财宝时,朝中许多人,甚至是后宫里的贵主子,都心神动荡。
消息的源头已经不可考,但传言有鼻子有眼睛,甚是可信。
谁不知道,那位九千岁,平生最爱三件事——权、财、武功。
权势不用说,左右两代帝王的废立,即使是气焰滔天的一代妖妃,也要乖乖巧巧称他一声“义父”,手握东西两厂,爪牙遍布朝野,任你清名一世,也不敢耳房私语处说他一句不是。
武功更别提。
虽然后世不管是朝堂还是江湖上,说起这位“黑心黑肺没子孙的阉狗”,总是大加渲染他的邪功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什么处女血、幼童魂、人油灯,直让小儿一听这名字,夜里就不敢啼哭。可不能否认的是,他一个太监,出身也一般,若不是机缘巧合习得无上武功,如何能在最讲究出身血统的前朝,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天下第一四个字,从来就不是轻飘飘的。
至于说财富,那传言就更多了。
那位九千岁本身是个太监,无法考虑子孙后代,倾国倾城也不过是红颜枯骨,在权势到达顶峰,武功也孤独求败之后,财富就是他惟一的爱好了。此人贪财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卖官鬻爵、操纵后宫升降,甚至和外族勾结,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送——有人说,只要给他足够的金银珍宝,便是要他自己的命,他说不定都是会犹豫的。
最出名的,传说,就是前朝首富于德厚,曾经出一间屋子那么多的黄金,买九千岁的心腹,西厂头头的人命,九千岁竟然毫不犹豫,当天就用锦盒盛了人头送到于府上,令人瞠目结舌。当然,以此为笑谈得意了许久的于德厚,后来还是因为财富,惹了九千岁眼红,满门死于非命,财富一夕成空。
也只能道一句天意难测了。
当然,也因为首富于德厚被沈公公所害,间接证明了这太监手里的财富——真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眼红。有传说他修建了十八疑冢,个个金碧辉煌如龙宫,黄金作砖玉为河,琉璃打碎明珠灯。只是这位死的太突然,绝世武功失传,万千财富不知所踪。
这转眼间已经快百年,但民间从来都没停息过寻找九千岁宝藏的风潮,只是,这一次,却是莫名规模盛大。
沈良为了他最爱的三样东西,千夫所指,死无全尸,可是,这天下,哪个不爱这三样呢?
所以,天下再次为了九千岁掀起腥风血雨,也不足为奇。
曲青青怀里抱着雪白的灵狐,温柔地抚摸着它只比锦缎更柔软温暖些的皮毛,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当真是一幅极美的仕女图。
可惜,画中人满心满眼都是俗世浮华,半点值不得如此神仙姿容。
老皇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明明年老力衰,前几年也确实渐渐温和无害起来,近日却突然升起无数雄心壮志。
不用问系统君,曲青青也当然知道,那什么藏宝图、莲灯秘钥、楼家嫡脉血、神龙明珠等等,都是章和帝自己搞出来的,目的当然是世家藏在水面下的的江湖势力。可是,曲青青嘲笑别人枉费心机时,她自己却也不能就这样把这件事放下。
财富她是不在意的。
可是那本邪功秘笈……
曲青青知道,所谓长生不老、翻江倒海,已经成为她的心魔和执念,这当然是不好的。可是世间事,不是知道就能看穿的。就像是男人明知道明月夜突然出现的美人多半不大正常,可有几个人能真的视若不见呢?每每形销骨立时总是悔不当初,可真要再给一次机会,回到当初,又有几人能真的不再犹豫呢?
或许悲哀肮脏,可是,没有了这些贪欲与放不下,人类说不定还真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到生物链的顶端呢。
推动人前进的,从来就不是恐惧,不是爱恨,只有*。
曲青青吻了下小狐狸的头顶,放跑了它,将刚刚玩儿够了,从花园跑进来的小凤凰抱起来。
姜皇后没打仪仗,跟在小凤凰身后走了进来。
青青扬了扬眉,笑道:“皇后娘娘‘微服私访’,可是让臣妾诚惶诚恐呢。”
姜皇后摇摇头,道:“若真能让你个促狭鬼儿诚惶诚恐一番,我也是能知足了!”说罢捏了捏曲青青的脸颊。
青青不以为意,道:“正是要预备着清明后的一摊子事儿,我都知趣儿得不去打扰,你倒是清闲。”
姜皇后嗤笑一声,道:“我是个病体支离的,担得起什么事儿呢?左右贵妃和珍淑妃都是贤惠能干的,我只看着就好了,倒是能享清福。今儿过来,正是要问问你,太后想着宫里不怎么平静,准备带着女眷到护国寺上香斋戒。只是皇上今年似乎没提这话头,可能不大乐意去,你却是打算跟谁呢?”
青青笑了,道:“你这话问得稀奇,倒像是民间夫妻和离,要问那孩子喜欢跟谁——我是个浮萍样的人儿,还不是哪个发话跟哪个走。”后一句却是学了前儿宫里新来的一位会唱小曲儿的采女,说着,自己又止不住的笑起来。
姜皇后也想起那位动不动就拿自己是“浮萍样的人儿”说事儿的采女,也忍不住笑得打跌,一个劲儿说曲青青促狭,不许小凤凰学了去。
小凤凰本也不乐意听她们这些无聊的深闺妇女闲话,冷冰冰一张脸,自顾自阖眼冥想。
笑话说一阵,姜皇后却是心里明了,太后这次出宫,怕是不太简单,许是有些和章和帝别苗头的意思在。究其根底,可能是自三皇子娶了新妇,老皇帝便有了几分提携的意思,独孤家自然心里不舒坦。曲青青是章和帝心尖子上的人物,又向来是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章和帝最怕她受别人算计,自然提前说及几嘴。
姜皇后想起自己会这一趟,还是听娘家新送来的宫女说起这时节宫外到底是比宫里有意思些,以前在家和小姐妹放风筝、吃果子现在想着也别有意趣。姜皇后当时随意那么一听,倒是觉得若能劝了青青一同出宫,没有老皇帝跟着时刻限制,不知会多松快欢喜。
现在听了青青的话,姜皇后心里好笑那些子人的不死心,也不是不忧虑的。
她没出嫁前,的确是家中最受宠的嫡女,可从家里最后没办法还是送了她进宫,就知道,女孩子再受宠,地位也是有限的。更何况她如今在宫里,又是处处不得意的皇后,比做个普通妃子还必须要谨慎许多,和家里人那是长年累月见不到面,感情又经得起几多岁月的磋磨呢?
便是母亲,现如今想得更多的,也是姜家的地位、小妹妹的婚事吧?
何况是父兄族老?
如今,她甚至不敢对家里强调自己和曲青青的交好,只让他们以为她俩就只是利益联盟。这样,家里有什么“计划”总会告诉自己一耳朵,青青才好有个防范,否则……
姜皇后如今身子是真弱——也不是说平日里就弱质纤纤的样子,相反,平时看着都还好,只是必须极小心的将养着。但凡是吹了风、晒了太阳、用了寒凉之物、吃了燥热发食、劳心劳力等等,就容易生病,病了也往往要好几日才能见好。
太医也一筹莫展。
而且,大汤女子因追求各种美,或饮食上多有避忌,甚至定期节食,或服用丹药,或上妆铅粉,本身到了一定年纪就显得身子病弱,皇后这样也不稀奇。
章和帝是更加觉得医者无用,忧心自身,青青却知道,太医也很无辜。
别说他们了,便是青青以前自认为自己金手指粗壮,现在也只余叹息。
什么强身健体丸、增加体质的饰品,青青给皇后了不知凡几,却是无一能用。以前觉得无往不利的东西,面对命运,却显得那样无能为力。青青也只能每每小心照料,或是等皇后病了再对症下药——那倒是见效很快了,见皇后自己都不以为意,也只能只字不提。
她因此常常想到小凤凰。
这孩子也是每每趁自己熟睡时,想方设法将她自己的灵气什么的输给青青,这几年也尝试了无数方法,想要带着母亲一起修行,徒劳无功时暗自神伤,却要守口如瓶。
虽然我们总想要身边都是平安喜乐,可是,人,总是有许多无奈和无能为力吧。
所以,曲青青不想做一个凡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故人心易变
夏侯松走出御书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到底,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日前,太子殿下夏侯松的客卿,徐仙长屏退左右告诉了他一个秘闻——原来徐仙长这年近期颐的长寿之人(呵呵……),幼年也是经过大汤开国,高祖初年时的种种乱象,其中,有关大奸贼沈良的事迹更是耳熟能详的。最重要,不同于现在正史野史或者家族杂书流传下来的只字片语,徐仙长甚至是亲身参与了许多探宝活动的。
没办法,修道之人,难免要探访名山大川,寻觅仙草灵药什么的,不时就会碰上那些被财宝武功迷惑心智的江湖人。
所以,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近百岁的年纪,不是白活的。
太子从徐仙长那里知道了许多秘闻,稍一推断,竟然发现此次江湖上盛传的“千岁宝藏遗冢”现世,居然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太子难耐激动地觉得——很可能是真的!
这样,太子其实就面临了一个选择。
是直接汇报给章和帝,讨得父皇的欢心,还是隐下来,自己秘密寻找?
本心来说,夏侯松当然是想要隐瞒下来的。
虽然之前父皇话里话外的,以及最近种种放权,似乎是表现得完全信任夏侯松这个太子似得。但是章和帝刻薄寡恩、喜怒不定、弄权多疑的形象是从夏侯松小小的时候就树立起来的,实在没有那么容易倒下,夏侯松确实无法笃定。沈良的宝藏太过动人心,夏侯松真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问题是——章和帝自己会不会从别的地方知道这个消息?
特别是,如果他哪个“孝顺”兄弟得了消息却到父皇面前献殷勤,或者哪个大手,特特指了地位不显的属下去讨好皇帝,夏侯松出身独孤家,很多事,便是他自己也不能舔着脸说自己不知道。
母家强大,虽然是夏侯松最大的资本之一,很多时候,却也是他甩脱不了的包袱和标签。
夏侯松记得皇祖母、母妃和舅舅们的话——做太子的,才干品德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关键就是孝顺友爱,至少是皇帝和大臣们都认为他孝顺友爱。
现在夏侯松不把自己掌握的这些事儿细细对章和帝交代了,若章和帝日后起了疑心,即便找到沈浪的宝藏,也难言祸福。
夏侯松给徐仙长涨了许多“供奉”,请他的主意。
“此事虽机密,但天机难算,贫道也无法保证陛下能否从意外渠道得知相关消息……当然,若殿下不能决断,贫道可开坛做法,以测吉凶。”
夏侯松眉头终于松开,连忙命人准备了一应物事,自己也沐浴节食三日,便等道长占卜。
结果,却是上好的签文,“好风凭力”,谋有望,事难期。
仙长便说,太子运道极好,根据签文,应该是能在这次的遗冢事件里占得许多先机。
夏侯松却摇头,道:“大面儿上是如此没错。可是仙长自己也说了,‘事难期’,也就是说若遇到计划外的事情,恐怕会不大好啊……此签文,与其说是‘中上’,不如说是警告。”
徐仙长道行深厚,为人也淡泊睿智,只是毕竟不喜权禄,在许多事情上其实是不如夏侯松自己的,当然,人各有所长,夏侯松也不在意这点。心里十分失望,夏侯松理智上还是决定对章和帝据实以报的。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到处打探了各家的情报。
果然不是谁都有他夏侯松的运道,目前大家掌握的消息都是大路货,即便是底蕴深厚如孤独家、朱家,也不过是知道的详细些罢了,徐仙长知晓的,倒成了独一份儿。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夏侯松却迟迟没有进宫向章和帝汇报,直到老七夏侯柏争了个先,拿宫外趣闻、江湖闲话去讨玉德妃的喜欢,间接地向章和帝汇报了他近日知道的“大事”。
这倒是显得所有兄弟里,只他夏侯柏最最纯孝,对章和帝没有半分隐瞒了。
珍淑妃坐不住了,招了太子说话,言语间略有责备——这种虚无飘渺的传言,独孤家虽然是有些心思浮动,其实根本上是没有别的想法的。一直不曾直言让太子怎样怎样,不过是觉得夏侯松年纪也不小了,自己自然懂事了,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太子自动自觉地早早和章和帝提到宫外的传言,那才是表忠心、孝心的大好时机。
不曾想太子竟然左了心性,落后一步,实在是步臭棋。
夏侯松正要解释,他本来就准备等兄弟们按耐不住找父皇表功,他再把自己从徐仙长那儿得来的绝密消息上报,这欲扬先抑的,自然能让父皇更加看重他,也显得其他兄弟无能且心思不纯。只是话到了嘴边,夏侯松不知怎的,听着母妃一口一个“独孤家”,特别母妃提到了自己那个侧妃——小独孤氏,心里十分厌烦,最后居然不曾说明,听了满耳朵责备便回了宫。
夏侯松身为独孤家的外孙,自然是要和独孤家亲上加亲的。
正妻之位被章和帝强力否了,独孤家也不是一般人家,当然不能让自家好好的嫡女为妾,太子府现在的小独孤氏,虽然是嫡支的女孩,但是德言容功上处处都要差些。世家女儿都矜贵,夏侯松算是独孤家“自己人”,又不是正妻位,帮着消化一个不好送到别家去的女儿,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此女在男子看来很难喜欢,长辈、女人却觉得十分“敦厚踏实、孝顺听话”,所以珍淑妃十分喜欢她,处处都要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