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此时稳稳开口:“我既生了她们,她的命就是我的。子女孝顺父母,父母教导子女,这是传统美德,天经地义。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教育我自己生的孩子,哪里轮得到旁人说嘴?”
他边说,边又给了欢欢一个巴掌,还得意的瞥了老林一眼,似是知道谁也不能将他怎样。
老林脸上怒意骤现,拽起林愫起身告辞。临出门前,怀中几缕金光闪现,落在地上须臾片刻便消失不见。
林愫眼尖瞥见,紧紧闭了口,只面含担忧,看了看唯唯诺诺站在桌边的欢欢。
她心中难受,与老林踏着夜色回家,一路沉默直至快要到家,才冒出一句:“欢欢会没事吗?”
老林勾勾嘴角,干枯的脸上叠起道道沟壑。他捏着她暖暖温温的小手,说:“引魂铃,引魂还是其次,镇灵才是真本事。”
魂有七灵,痛、怨、念、悔、痴、恨、癫。
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是何心情,借引魂铃聚集,便可结成何灵。
怨灵狠厉,痛灵剧恸,念灵恋旧,痴灵执拗,恨灵暴虐,癫灵凄绝。
“如果是我,就用痛灵治他们,让赵叔赵婶也尝尝挨打挨痛的滋味。”林愫愤愤说。
老林却轻抚她柔顺的头发,叹一口气:“你还小,你不懂。”
“这世间最痛的,莫过后悔两字。”
“赵家生而为人,却不知生命之可贵,一无内疚,二无愧心。我只好送些悔灵予他们,想必有朝一日他二人终能明白,什么叫做有良心。”
悔灵附身,便如咒念。此生此世,曾错过的一切过往,曾做错的种种过去,仿若照片浮现眼前,历历在目,从此再无一夜安眠。
吃饭、睡觉、行走,无时不刻都在后悔,从此束手束脚再无法抉择。就连吃喝,也不敢选择,生怕此一刻选定,下一瞬便又尝到了“悔不当初”。
食无一丝滋味,寝却不能闭眼,人生已然苦痛难耐,赵叔赵婶却连自裁都不敢,怕这一秒烧起了炭火,下一秒又追悔莫及。
不过区区数年时间,赵叔赵婶像中了邪一般,形容枯槁,行尸走肉。两人行事大变,待儿子女儿一般冷漠无二。欢欢和弟弟,两个孩子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毕业就离开家乡,从此再无音讯。
林愫最后一次见赵叔赵婶,还是老林葬礼的时候,她在村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赵叔赵婶双眼无神,面黄肌瘦,像是为蹭一顿饭来,却在席上呆呆坐着,不肯动筷,口中喃喃有词。
林愫耳力极佳,从她身边经过,隐约听到赵婶是在嘟囔:“吃,不吃,吃,不吃..”
直到三天流水席完,面前却仍是干干净净。旁人刚刚将剩菜带走,她却扑在空空如也的席面之上,捶胸顿足:“我后悔啊!我后悔啊!我刚才,为什么不吃啊!”
林愫长出一口气,问地锦小土豆:“悔灵如此恐怖,你可知它威力?我都只用过一次而已,你偷悔灵,是想教训谁?”
小土豆皱着眉头很是为难:“我也不知道悔灵这么厉害。可是小姐姐,她真的很惨。”
小土豆扭头问宋书明:“暑期酒店都很紧张,大多包给旅行团,你散客来此,很难订到。可是这家酒店房源却不紧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宋书明一愣,当时出来旅游的念头来得突然,订房时间仓促,他倒还真的没想过其中原因。
詹台扑哧一笑,拍拍宋书明肩膀:“房源充裕是因为才死了人,这事,我都知道!”
五月的时候,酒店三楼尾房死了一个姑娘,花样年华,烧炭自杀,第二天早上服务员打扫房间,这才发现。
“小姐姐跟着叔叔一起来的,那个叔叔我认识,经常带队来张掖,每次都住我们酒店。”
“每换一个团,他就换一个小姐姐。有的小姐姐当了真,就伤了心。”
“这次这个小姐姐,不但伤了心,还送了命。”
宋书明恍然大悟,这事他以前也听说过。
小土豆这是遇到了个带年轻驴友团的人渣领队,专门勾搭单纯小姑娘。带一个团,交一个女朋友,睡过了便分手。
这次,遇上了玻璃心又死心眼的姑娘,一时想不开,闹出了人命。
第66章 【敦煌】我们,被人盯上了。
人年少时就是这样, 明明是命运仁慈,让你错过一个渣男, 你却哭着喊着不肯放手, 仿佛没了他就丢了世界。
是不是初恋,是不是初夜,是不是初婚, 其实哪里有那么重要。
是不是三观相契,是不是灵肉合一,是不是相知相许,是不是堂堂正正,哪个不比他是不是爱上的第一个男人重要?
“人有大智, 却连这些都看不开,那就连精怪还不如了。”同为女人, 林愫又可怜又可惜, 还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自杀的女孩才刚二十,相貌普通,从未恋爱过,怀揣了一肚子浪漫梦想, 却刚巧碰上了这么个渣男,失身又失心。
宋书明点点头, 道:“人生漫长, 为了失身自杀,那真的是苛责自己,却抬手放过人渣了。”
詹台年纪尚小, 还不太能体会两人慨叹,口中又叼起了不知哪里摸出来的火柴棍,不耐烦道:“废话那么多,拿你那铃铛干那孙子才是道理。”
小土豆一喜,伸出树枝似的小胳膊锤了詹台一把:“还是你对我脾气!”
林愫叹口气:“引魂铃是我贴身法器,不能给你。何况你扎根此处,又得罪很多同行,还是谨慎为妙。”
小土豆不满,一脸的不服气,小山一般的肚皮一鼓一鼓。
詹台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偷偷摸摸递给小土豆:“等秋天那人渣再来,喂给他,包他几年不能人道。”
宋书明跟在后面,看两人鬼鬼祟祟,本想出声询问,转念一想,到底是怜惜自杀的女孩,便干脆紧紧闭口不言。
“此间事了,后面还有敦煌的行程,还去吗?”宋书明追上林愫,问。
林愫说:“去啊,不是还没看到鸣沙山月牙泉吗?”
两人相视一笑,行囊都是现成的,背上身这就准备出发。
走到酒店门口,就见詹台气喘吁吁跑来,一把抱住林愫胳膊:“好啊!想瞒着我偷偷溜!”
宋书明眉头一动,身形微动,不动声色隔开詹台与林愫。
林愫无奈:“我们要去敦煌,你也去吗?”
詹台一愣,眼珠滴溜溜一转,连忙说:“去啊!我也去!”
从张掖去敦煌,坐的又是绿皮车。三人忙活一夜,一直没好好吃饭。临开车前,宋书明去打包了红柳烤肉和杏皮茶,车刚发出,便递给林愫:“看夜市上你喜欢,就又买了点。”
詹台瞅见烤肉,满脸带笑,一把抢过一串,对宋书明说:“你这人,也挺上道的嘛!”
“本来看你,年纪又老,嘴巴又笨,带自己女人出来旅游,还贪便宜住死了人的酒店。”詹台嘴中塞满了肉,嘟嘟囔囔含混不清,“要不是老子和林愫姐差了几岁,真恨不得挖了你的墙角。”
他好容易咽下口中的肉,腆着脸冲林愫笑笑:“其实女大三,抱金砖。你大我六岁,就是抱了两块金砖!”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宋书明隔空又递来一串烤肉。詹台见了肉,便似野猫见到麻雀,一把攥在手里,啃得满脸是油。
宋书明看着他,边拆一包餐巾纸,边开口:“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跟你可不一样。”
“以前浑浑噩噩过了这几年,花钱如流水一般,也没个稳定工作。”
“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就没有我。”
“可现在,我想攒钱,换个房子。”
也是,帝都房价高企。宋书明以前住的那套,又因曾藏尸书晴,想必再卖不出高价,出租也难租。
他日日睡在那套房中,想到妹妹曾在天花板上看他四年,心中必定不好受。
林愫了然点点头,心头软得像一片水,一句话,便谅解了他一行的拮据吝啬。
宋书明接着说:“我现在住的那套虽好,但..不太吉利。如果有天,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娶她进门,也不知道,她介不介意。”
他目光灼灼,若有若无飘过林愫。
詹台听他说完,一拍桌子:“兄弟,有梦想真的是对的!但是也不能瞎想啊。就你住酒店省的那几个钱,再等一千年也买不上房!”
宋书明:“......你说得对。”
火车时间不短,将近十个小时才到达敦煌。敦煌城市虽小,但非常热闹。市内有莫高窟,沙洲夜市,郊区不远便是鸣沙山月牙泉。开车向西,穿过玉门关,经过汉长城,就到了雅丹魔鬼城。
三人晚上去了沙洲夜市,吃驴肉黄面和酿皮,再用牛奶醪糟灌个肚圆。林愫干脆连水都不喝,抱着杏皮水一瓶接一瓶。
第二日上午,三人先去鸣沙山月牙泉,中午回来,便包车去了雅丹。
雅丹魔鬼城,离罗布泊不远。名字起的玄乎,其实不过是风蚀地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罢了。千万年的风吹和水流,将原本一片平整的戈壁滩吹成了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小土包,成片连在一起不见尽头。
远看,就像成千上万的珍兽异报齐聚,故而起名魔鬼城。
游客到了雅丹门口,统一乘坐黑色的大巴进入雅丹魔鬼城。此处离罗布泊不远,景区管理十分严格,大巴车只定时定点停留几站,圈出了一些标志性的景点,再起上花里胡哨的名字。
游客下车,拍照留念,再上车返程。
林愫三人原本排在第三排,眼看就要上车,宋书明却突然说自己肚痛,拉着林愫和詹台离了排队处,手下用劲,轻轻捏了捏林愫指尖。林愫抬头,便见他脸色凝重,立时会意,开口道自己也要去洗手间。
詹台这才闭口不言。暑期人多,他一脸不耐等在外面空调风口。
林愫跟在宋书明身后,两人站在洗手池前缓缓洗手。
宋书明嘴唇微动,神色无异,极小声说:“我们,被人盯上了。”
早上在鸣沙山,上山有两种方法,骑骆驼,或者沙滩越野车。
詹台闹着要去骑骆驼,三人排队很久,也不见有空骆驼从沙坡上下来。
天热又晒,宋书明从队中走出,想去问问沙滩越野需不需要排队,哪知刚从队中出来,就见队尾有一戴墨镜,绿t恤的高大男人,跟着他动了动。
他也没怎么在意,只当也是等得不耐烦的游客。等他问过了越野再回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人走到越野车前却似毫无兴趣一般,谁都没有搭话,隔了一阵,又跟着他折返回来。
第67章 【雅丹】此时看不清脸,倒像一双璧人。
宋书明多年刑警, 脑中像有警铃敲了两下,下意识便回头多看了那人两眼。那人低垂着头, 不敢与他对视, 还悄悄向后躲了躲。
等到了雅丹魔鬼城,三人在观光大巴前排队,宋书明装作不经意往后扫视一片, 便瞅到了一片绿色的衣角。
“你会不会太敏感了些?都是游客,行程相似也没什么奇怪。”林愫问。
“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何况…”宋书明似有些犹豫,说,“你不觉得, 詹台的来历,有些特殊吗?”
“镇远酒店多位同行丢失法器。按你之前所说, 法器丢失乃是大事, 不可声张。詹台是从什么渠道,知道这些事情呢?”
“你我来敦煌是旅游,他年纪虽小,出手阔绰, 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丝毫不担心。他跟着我们来敦煌, 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你我在镇远酒店入险, 误入七幻象阵。你有没有注意过,红葛地锦对詹台很是忌惮?他随身带了这么多法器皆非凡品。小孩子贪玩,家人会放心让他随身带这么多贵重物品吗?”
宋书明眉头紧锁, 声音不由自主有些担忧。
林愫却半信半疑,书晴出事,他突逢巨变,之后又是曾信任的熟人作恶,对人生出防备之心再自然不过。
但是詹台为人直爽,又是没心没肺小孩子模样,贪吃贪玩,嫉恶如仇。
她和宋书明两人,一没钱,二没物,三没名气,詹台跟着他们,除了贪玩,还能是图什么?
宋书明看她神色犹豫,知她心中游移不定,深吸口气继续说:“何况…买火车票的时候,詹台坚持自己去买。取票时我离他不远,眼角余光瞥见了他身份证。”
“在火车上,詹台说他小你六岁,今年便应该十四岁。”
“可他身份证上的生日,却与你同龄。”
林愫面色一变,脱口而出:“缩骨术?”
宋书明刚想追问,她却摆一摆手,道:“这玩意已经失传很多年,相传是宫廷禁术。詹台年幼,我琢磨着,只是偷了家人的身份证?”
宋书明沉吟:“无论如何,小心为妙。”
两人从洗手间出来,詹台早已不耐烦,焦躁不安甩了甩手上的帽子,冲林愫扬扬下巴:“女人就是麻烦。”
又转过脸瞪了眼宋书明:“老男人也不怎么爽快。”
宋书明:“...”
三人终于登上大巴,驶向景区之内。上车之前,宋书明目光如炬,特意环顾一番,却不见之前那位绿衣墨镜男。
他略松一口气,开怀许多,一路与林愫说说笑笑。
开放给游客的观光路线只有一条,设置了四个停靠站点,每个景点都圈出来了一些造型新颖的标志性雅丹,起一些热门的名字,比如孔雀,猴王望海,狮身人面像之类。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
林愫对这些似是而非的雅丹兴趣寥寥,她最想看的,还是最后一站的“黑海舰队”,成千上万垄岗状雅丹聚集在一起,仿佛黑海之中万舰齐发,扬帆远航,壮阔非凡。
“听说老谋子拍电影,两次在这里取景。”詹台兴奋不已,指着舰队对宋书明和林愫说。
三人是当日最后一批游客,最后一站下车时已近黄昏。夕阳西下,霞光普照在一望无际的舰队之上,像刷了一层金沙。大漠如此辽阔,三人一时失了语言的能力,只满眼敬意静静看着,感受这千万年来,自然母亲摧枯拉朽般的强大
黑色的戈壁滩上,赤金色的雅丹舰队仿佛有了生命。沙风阵阵,竟与涛声又异曲同工之妙,林愫闭上眼睛,仿若听见了海浪怒吼的声音。
夕阳渐低,周遭渐寂,宋书明看看手表,说:“末班车还有十分钟就来了。”
詹台回过神,指挥宋书明和林愫:“来都来了,怎么能不拍张照片呢?快快快快,你们两个,站到栏杆前面去。”
林愫略带羞赧,宋书明却很大方,坦坦荡荡站在栏杆前面,冲林愫招手:“来。”
两人立在栏杆前,沙漠风大,吹得林愫发梢凌乱,她刚想伸出手来去抚平,宋书明却鼓足了勇气,左手绕过她后背,搭载了她肩头之上。
詹台扑哧一笑,说:“就这样啊,别动别动。”手中举着手机连拍了好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