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呸一声:“妖物而已, 你不要上当!” 动作虽停,一脸不以为然。
林愫收了掌心火苗, 慢慢走到土豆面前。
那土豆此时已在干嚎, 眼中一滴新泪也无,两腿乱踢,却捂着脸蛋,时不时偷偷拿眼睛瞥林愫。
林愫又好气又好笑, 板了面孔,说:“别哭了, 快来说说你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土豆”并非土豆, 却是一株红葛地锦,被压在张掖镇远楼底的一块青砖之下,在黑暗中生长了不知道几百年, 晨钟暮鼓,吸日月精华集聚灵气,终于成了精。
有一日,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土豆”眼前突然一片刺眼的光亮,它迷迷噔噔揉揉眼睛,才发现不知道何时,一直压着它的那块儿砖被人起了开来,从镇远楼下搬到了城西。
而它,竟也一并跟了过来。
小“土豆”很是惶恐,生怕自己离了镇远楼就要活不下去。它眼见青砖边上有一块泥地,便一头扎了进去。
过了许久,等它再鼓起勇气露头出来,才发现泥地边上已立起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大楼,车来车往,人去人留。
好几年之后,小“土豆”才明白这座楼,叫镇远酒店。
红葛地锦生来命硬又天性喜高,小土豆闲来无事便顺着酒店的墙壁慢慢悠悠往上爬,爬啊爬啊,它的藤叶遍布了大半个酒店;爬啊爬啊,它将根茎沿着墙壁的缝隙细细扎入,慢慢慢慢布满了一整栋楼。
地锦成精,与这酒店渐渐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枝叶所及之处,便似它生了耳目,手眼通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至。
四楼楼顶藤蔓遍布枝叶繁茂,它便编织出一个巨大的藤篮,施以幻术,生生又空造出一整层楼来。
红葛地锦,生性属木。林愫的桃木剑,和詹台的铜榆钱,刚刚好也属木,与它同脉相生,再加上地锦成精,妖气减弱,阴差阳错之下,两人便都没有察觉。
林愫和宋书明从入住那刻便已是地锦囊中之物,行踪举动都了如指掌。
“你这个小土豆,也忒变态了!年纪小小,什么不学好,学人家听壁脚?”詹台恨铁不成钢,一脸愤愤道。
林愫和宋书明颇有些忍俊不禁,詹台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教训起旁人来,却很有几分样子。
那小土豆止住抽噎,双眼一睁,天真烂漫问:“甚么是听壁脚?”
林愫咳一声,说:“你既然成了精,就当好好修行为善人间,为什么要扎根在这墙壁里,跑去别人的房间偷窥,甚至还偷人家的法器?”
小土豆拍拍胸脯,奶声奶气说:“可我就是在助人为乐做好事呀。”
听这一句,宋书明率先不乐,上前一步拉下领口,露出脖子之上被藤蔓绕伤狰狞的伤痕,诘问道:“这也是做好事?”
小土豆却没半点心虚内疚,反倒立起两条粗短眉毛,挺起小胸脯,嚷嚷起来:“我又没经验!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掐人的脖子,我怎么知道你看着这么大一个人,跟个水蜜桃儿似的,轻轻碰碰就破了皮?”
宋书明怒极反笑:“我,像个水蜜桃似的一掐就破?”
詹台吊儿郎当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吓唬小土豆:“呵!老子等下也把你拎起来溜一发,看你小土豆皮糙肉厚,从四楼摔几下肯定不像水蜜桃似的破皮儿!”
小土豆倒会看人脸色,眼见不好,登时往地上一躺,一言不合便哇哇大哭,满地打滚。
林愫看它撒泼赖皮,一个头有两个大,扶额长叹:“小孩子都这么讨人厌吗?”
宋书明听她这一句,含笑看她一眼,默了一默,说:“自己的孩子,就不会。”
那小土豆打滚哭闹,却还不忘控诉:“我不过是轻轻揪了你一把,你却放火来烧我!你看,我这里,这里,都是你们烧的伤!”
一边说,一边指着肚皮上面。
林愫凑近一看,它褐色的皮肤上坑坑洼洼,泥点遍布,仔细看,倒真有几道黑色的烧痕。
宋书明这下没了脾气,见小土豆越哭越来劲,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软了语气问:“那你要怎样?”
小土豆见他服软,越发来劲,眼珠一转,撒娇撒痴指着林愫说:“我要她来帮我呼呼。”
林愫忍俊不禁,果真猫下身子,对着它褐色肚皮吹了两下,顺手在它圆滚滚的肚皮上揉了一把。
小土豆舒服的直哼哼,停了泪水,冲林愫甜甜一笑说:“谢谢阿姨!”
林愫:“………我……阿姨?”
小土豆方才哭得狠了,此时抽抽噎噎,还有些打嗝,浑然不觉自己几分钟时间,已将三个人得罪了遍。
詹台对它仍是不喜,问小土豆,这些年来住店客人法器接连丢失,是否都是它所为。
小土豆皱了眉头,一脸不满道:“你说的那几位法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收了他们的法器,才是做好事呢。”
“喏,去年六月住在这里的张天师,算哪门子的天师嘛!打着替人治病的幌子,哄好些个漂亮小姐姐陪他睡觉。小姐姐哭着不愿意,我看着生气,就拿了他的三清铃嘛。”
“去年一月住在这里的李道长,卖什么治癌症的灵丹妙药。骗人!我亲眼见他拿木蝴蝶甘草片磨成粉,治治咳嗽还差不理!我看着生气,就拿走了他的南斗六尺嘛!”
“呐,还有郑长老,陈大师,坑蒙拐陷,招摇撞骗,哪个都不是好东西。我生他们的气,才拿走他们的法器。”
林愫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时哑口无言,半响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宋书明清清嗓子,问:“那我们呢?我们又不是坏人,也没招你惹你,你为什么要布七幻象阵,来偷我们的东西?”
小土豆睁大眼睛:“我没想偷!还不是因为她带着引魂铃!”
“我…我想借用一下,悔灵。”
作者有话要说: 地锦的脑洞来源于亦舒的小说《如果墙会说话》。
当然…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只是灵感。
想想看爬墙虎扎根在墙壁里成了精,无时无刻偷窥你,也挺吓人嘛…
第64章 【换来】谁都心里清楚,却谁都懒得声张
老林为人向来本分, 话不多言。
林愫小的时候跟着他,快两岁还不会说话。白大嫂那时候常来走动, 几次三番担心地看着蹲在炕上沉默玩着的小林愫, 欲言又止。
老林终于开口问她:“啥事你就直说罢。”
白大嫂长出一口气:“女娃娃现在还不会说话,别是个哑巴。”
老林这才带着林愫,倒了几趟车到城里去检查。隔天回了家, 白大嫂一脸担心凑上来:“咋样?”
老林敲敲烟袋,摆摆手:“没事,医生让多多说话就行了。”
白大嫂:“让娃娃多说话?”
老林:“让我多说!”
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老林,从不爱在背后嚼人舌根的老林,遇上了赵家那趟子破事, 也与林愫狠狠说过几回耳朵。
赵家本在邻村,与他们本来没有交集, 只是赵村人少养不起学校, 村里的孩子都送去了外村上学。
林愫,就与赵家的大女儿欢欢,在一个班。
欢欢大名叫作赵唤南,唤南, 其实就是“换男”。
欢欢比林愫小半岁,出生没过多久, 赵叔带着赵婶就上了老林的门。
那时的赵家, 还没有后来那么穷,第一次上门,牵了一只刚生完羊羔崽子的母羊来。
小林愫那时已会坐, 赵婶子挤了羊奶,又隔水热过,亲亲热热端了来,拿小勺一勺勺喂给她吃。
小林愫吃得不亦乐乎,口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还自己伸手抢过勺子往口中送,撒了半身都是。
老林蹲在门口,皱眉看着她。半响,叹口气来站起身子:“本该劝你一回,男儿女儿都是亲生儿,何必分出高低贵贱。”
“此番你既带了礼物上门,我总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
“这次这个丫头,就叫唤南。”
“唤南换男,盼着下面一个,女儿魂换作男儿身罢了。”
唤南是头胎,按政策赵家叔婶还能再生一个,两人彼时还没那么焦虑,她最初的日子便没那么难过。
可没过多久,二妹来了。爹娘唉声叹气许久,又去问过老林,才取了个名字“来南”。
来南比她还不如些,匆匆忙忙只吃了五个月的奶,赵婶子便又有了身子。
赵叔和赵婶再不敢着家,生怕一回来就被拉去打了胎。
正月里落了雪,赵婶又生了孩子,只听说,还是个女儿。
这次,赵叔和赵婶再没上老林的家门。
没人知道那三妹叫什么,也没谁曾见过。
村中人,当着面只当从未有过这回事,背地里,又有哪家不骂几句活该他们断子绝孙。
等到欢欢上了小学,跟林愫同一个班。那年夏天,赵婶赵叔终究如愿以偿,欢欢新得了个小弟弟。
可几年前还能养羊盖屋的赵家,却因连年的东躲西藏和上户口前上缴的巨额罚款,如今连新儿子的棉尿片,都得腆着脸去旁人家求旧衣回来裁剪。
欢欢六岁,一家五口,父母双全,却谁见了面都要摸着她稀疏枯黄的头发,叹一声可怜。
自从班上有了欢欢,林愫也再也没有被人嘲笑过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这个没爹没娘的,却不知比欢欢这个有爹有娘的,要幸福几百万倍。
为人父母,却并不需经过任何测试。投胎的时候算错了时辰入错了门,进错了人家,就像是在苦海里挣扎。
欢欢从来不丢沙包跳大绳,她身上常有片片青紫,被沙包或大绳打到身上,会很疼。
欢欢从来不踢毽子跳皮筋,她腿上总有条条抽痕,被毽子和皮筋弹到碰到,也很难受。
欢欢下了课从不乱跑,她第一时间回到家中,要洗菜择菜看着弟弟妹妹。
欢欢课间从不“加餐”,一堆孩子凑在小学门口推着竹车卖干脆面冰红茶的老奶奶前,她从来只是隔了远远看。
教小学数学的,是刚毕业没多久的男老师,分配到他们小学待两年便要调离,很是有几分上进心,认真负责,又风趣活泼。
欢欢却很怕这个大家都喜欢的吴老师,只有他,一天到晚追着问她要作业。
可她作业本脏污,错误满篇,被他问再多次,也装傻说一句丢了。
吴老师很生气,大手一挥往门外指:“丢哪里了?”
可他挥手那一霎,欢欢却骤然惊恐地睁大了眼,全身僵硬,下意识便抱住了脑袋。
吴老师见此,又看看她衣领边缘露出的点点青斑,再不忍心说一句话。
林愫回家,却将这些都讲给了老林。老林沉默听着,不发一言。腊月初八那一天,却拿出罗盘和木爻来,来来回回算了很久。
待到林愫出门上学,他站起身拦了她,缓缓说:“今晚回家,务必把欢欢一并带回来。”
林愫人小,却极听话。放学便哄了欢欢,请她做客,承诺她老林明天会送她归家,万万不会让赵叔赵婶再打她。
欢欢战战兢兢跟了来,心中虽然欢喜,却不能时时刻刻开怀,头上像永悬一把利剑,等她第二天回到家中便会一刀斩下。
可第二天,老林却没能送她回家。
欢欢五岁的妹妹赵来南,死了。
欢欢的日子已算悲惨,来来却比她还要苦些。
家中老二,又是女孩,不论哪个孩子犯错挨打,总也少不了连累她。她还没有上学,整日都在家中,陪伴弟弟,做家务。
赵婶这些年来没断过怀孕生子,身子不好,脾气也一年差过一年。家中诸事,稍有不顺心,便以打骂女儿来发泄。
欢欢上了学,家中只有来来。那天晚上,便是听说来来惹了弟弟发脾气,便挨了赵婶的揍。
赵婶歪在炕上哄着弟弟,顺手便抽了递柴的铁棍打在了背上。来来一个没忍住,将晚饭都呕了出来。
赵叔见此大怒,拿布条堵住她嘴,又吊着手臂挂在梁上。等他睡了一觉醒来,再去将来来从梁上放下,才发现二女儿怎么呼唤都不应,身子却早已冰凉。
自然是没有声张,自然是没有送医。对外叹两句急病,再落泪苦一声命苦。
谁都心里清楚,却谁都懒得声张。
丧事结束,老林才送欢欢回家。
欢欢在林家住了一周,像从炼狱来到天堂,突然听到要回家,跪在地上抱住老林的腿便哀嚎:“妹妹被打死了,我也活不久。”
老林一把搀起她来,眼中精光一闪,道:“放心。”
第65章 【悔灵】这世间最痛,莫过后悔两字
老林带着林愫和欢欢回到赵家时, 已近傍晚。赵叔赵婶和弟弟正在吃饭,和睦平静得好似他们便是完美的一家, 从来不曾出现过一个叫来来的五岁女孩。
欢欢站在老林身后, 赵叔赵婶从桌上抬头,看见她。她微微瑟缩一下,面上却立刻挤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两步便走到赵婶身边,接过赵婶手中喂弟弟吃饭的碗,极有眼色地说:“妈,我来吧。”
当着外人,赵婶只冷哼一声。欢欢将碗接过去, 动作娴熟,口中哄着弟弟, 手上端着勺子一刻不停。
老林轻轻闭上眼睛, 压抑住心中怒意:“欢欢,也还没吃饭。”
赵叔蹲在椅子上,只作没有听见,倒对林愫很是热情, 伸出手来招呼她坐下。
林愫紧紧靠着老林亦步亦趋,咬紧了下唇盯着战战兢兢给弟弟喂饭的欢欢。
弟弟不到两岁, 正是好动闹腾的年纪, 小小的肉拳头里攥了一只破烂的金属小汽车,嘴上呜呜嘀嘀说个不住。
欢欢人小力弱,手上一个不稳, 便漏了些粥在桌上。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放下碗,急忙用衣袖去擦。赵叔却觉得她这举动丢了脸,大掌一挥朝着欢欢后脑便抡了过去。
欢欢脸朝下,砰一声磕在桌角,抬起头来,额头上红了一片。她眼中沁着泪,却生生忍着不敢下落。
老林不动如山,稳稳坐着,又长长吐一口烟圈,淡淡说:“子女缘分,不过半生而已。”
“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她既然来了,总有她来的道理。悉心养大,平等待她,等她成人,再安心放手。为人父母,最好的,不过如是。”他越说越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拿着烟袋,居高临下看着两人。
“我已不奢求你们为人父母,但你至少不该牲畜不如!已经害死了两个女儿,还想害死第三个吗?”
听这一句,赵叔瞬间铁青了脸,紧紧握着手中筷子,十指泛青。
赵婶却先发作起来,指着老林的鼻子骂道:“空口白牙,不要含血喷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害死人?”
老林冷冷看她,缓缓说道:“刑冲破害,岁运见死。禽兽尚且怜子,若不是当晚我留下欢欢,被打死的就是你两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