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家中两个儿子,待这个小的,自来宠些。小儿子丢了魂魄似的连番不着家,买汽车票往义马跑。坚持了小半年,老村长终于才点了头。
新妇入门,果然是夫妻和美。小夫妻甜甜蜜蜜,老两口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
小儿媳妇人美嘴甜,手脚勤快很会做事,和大儿媳妇妯娌和睦,老村长默默慨叹,年前还让小两口,送了一篮子花馍,到媒人家中。
正月初一,老村长带着村里人,扛一炕桌酒才,去祖坟祭祖。这事本来是男人的伙计,小媳妇却缠了小村长,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小村长宠妻,老村长爱儿,两人都不是那守旧古板的人,一家人自来一张桌台吃饭,从不苛待媳妇。
祭祖那天,小村长带着小娇妻,跟在祭祖队伍的最后。两人离众人远些,还偷偷摸摸牵一牵手,新婚燕尔,蜜一般甜。
小村长只当妻子是想出来散心,不愿和婆婆嫂嫂待在家里。哪知小媳妇却真的像是对祭祖祖坟极感兴趣,来来回回问了许多遍。哪些坟堆,都埋着谁,像查户口一样问得仔仔细细。
小村长狐疑问她,她却娇笑两声搪塞道:“问媒的时候面皮薄,不好意思多问,现在人就在眼前,还不许我打听打听?”
顾盼生辉,巧笑倩兮,那活泼明媚的样子,又哪里像是普通的农妇?
曾经甜美无双的笑容,如今想来,却蛇蝎也似。
第76章 【血偿】偏偏要,嫁给我
小村长痛哭失声, 呜呜咽咽,半响才平静下来, 轻声说一句:“娶了她, 我这一年就像踩在云彩里,不踏实。”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她这么美, 这么好,为何当初要使了大价钱予那媒人,偏偏要嫁入两百余里外的蔡胡村。”
“偏偏要,嫁给我?”
老林扶起他:“你既不知道,就该去问个清楚。多耽误一秒, 便是一条人命。还等待什么,赶紧回去找你婆娘才是道理。”
“不必了。”一道清脆女声在洞口响起。
两人大惊, 同时转过身去。
这坟洞背光, 洞内阴暗,洞口却阳光直射,十分明亮。
洞口处便站了俏生生一个人影,短衣长裤, 身材婀娜,面容却隐在黑暗之中, 模糊不清。
“娇娇。”小村长语意梗塞, 像是含了万千话语未曾出口。
老林立时便明白了,这就是小村长新娶进门的小媳妇。
那小媳妇轻轻上前两步,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杏眼桃腮,柳眉微蹙,果然是极秀气的美人。她微张檀口,轻声说:“不必回村了,我已经来了。”
老林面色一凛,沉声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夫家便是有千般不是,也不该害人全村。”
娇娇却视他若无物,径直向小村长走去。
她向前两步,老林一眼瞅见原本站在洞口那四个一同跟来的村民,不知何时已倒地不起。
老林心头震怒,手中一个用力,金刚杵一挥而起,冲着娇娇便劈了过去,大喊:
“十方妖女,害人性命,究竟是为何?”
哪知却被小村长拦腰抱住,死死拦下,哀求道:“道长不要!我愿偿命!娇娇已经知错了!”
娇娇听这一句,停下脚步。老林与小村长两人仍在纠缠,她却轻轻举起手中一物,冲着老林扬一扬,说:“不必着急,他们四人只是晕倒,没有死。”
老林定睛一看,说:“白骨梨埙。”
娇娇手中握着白骨梨埙,略施幻像,迷倒了四位村民。老林看见白骨梨埙,倒满含怜悯望了小村长一眼。难怪他与妖女初初见面便死心塌地,事到如今还愿替十方妖女偿命。
他眉间心上那如海般深沉的柔情蜜意,原不过是妖女口唇微微一张,白骨梨埙吹出的幻景罢了。
老林心中警铃大作。他原本还当是农村常见的婆媳妯娌不合,一个想不开,惹出弥天大祸。
此时见状,才察觉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十方妖女分明便是有备而来,目的分明就是要害了满村人的性命。
娇娇似是看出老林心中所想,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害人的妖孽?”
“你想错了,我不是害人。”
“我是报仇。血债当血偿,一命换一命。”
“就算是蔡胡村百余户人家死绝,又哪里够偿义马十村,千余户人的性命?”
小村长大惊,问:“我蔡胡村民一向本分,从不曾听说有谁害人性命。娇娇,你这话从何而来?”
娇娇微微低头,看他一眼:“公爹做人一向自诩公正严明,乐善好施,丝毫不占他人便宜。村中谁家有事,他身为村长,以身作则出钱出力毫不含糊。”
“你家大嫂,家中独女,读过高中,还在村镇小学里当语文老师,娶她入门,你可知道你家需要花多少彩礼?”
“你读书多年,家中田地早已承包。灵宝市远,公爹公婆心疼你,不曾要你一分补贴,你每次回家,还给你带吃带穿。”
“结婚之前,公爹翻新祖屋,你我现在新房,便是一栋二层小洋楼。”
“村中这么些人,唯独你家能盖起楼房。可公爹多年不曾出外工作,也不曾听说大哥大嫂做了什么生意赚钱。”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吗?”
“你家里的钱,是哪里来的?”
一个个问题似雷击一般,将小村长打得焦头烂额,半响,他才犹疑答道:“家中有田,父母又一贯节俭。”
这话,便连老林都不甚相信了。小村长和他媳妇身上所穿衣裳簇新,样式时髦,娇娇就是此时,手上还戴着金光灿灿的戒指,并不像是普通农家收入能够承担。
娇娇继续问道:“你又有没有想过,我家,是为什么绝了户?”
是啊,男人啊。口中说着爱你宝你珍惜你,可却连你最在意的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嫁进门来足足一年,两人花前月下不知多少次,他却从不曾问过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现在又想不想家,想不想妈。
只当嫁进门来,便一生一世是他的人,只需展望未来,听他胸中报负,做他的贤内助,当他的菟丝花。
“我家,是因为你家绝了户!”娇娇咬牙说,压低的声音满含控诉,“你只当阴山十方邪教害人,须不知这世间有人,比我阴山十方毒辣狠绝万倍!”
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小村长的亲爹,蔡胡村原先的老村长。
不为别的,只因老村长背着人做的,恰恰就是“血头”。
他们村长这一脉,自来脑子都不笨。老村长为人一贯活络,改革开放之后,是最早走出村子的那一批人。
豫中血站彼时初初兴起,不过几年时间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建起。义马当地不过十个村庄,千余户人家,却足足开设三十个血站,每日接待三百余人卖血。
血站成立初期管理不严,老村长瞅准商机,承包其中之一,组织血头去村中宣传这无本生意,采集鲜血,再高价转卖赚取利润,日进斗金。
时间长了,血站多起来,竞争更为激烈。为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血站开始实行单采血浆,就是把采到的血用离心机分层,只要血浆,再把红细胞回输卖血者。
如此一来,采血的血站得到价格更高的血浆,而卖血的农民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因为大量失血,而虚弱不堪。
“四十块钱,四十块钱!我爸卖一次血,能得四十块钱!”娇娇声音颤抖,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愤。
“上午在义马,下午去新安,全村男人不分老壮,人人卖血。”
血头为了蝇头小利,器械公用,红细胞回输。离心机里破裂的血浆袋,将那致病的毒血混在其中。前后短短几年时间,全村青壮年四百余人,幸免那脏病的,只有五个人。
“那血病发病之后,先是低烧,再便周身溃烂卧床不起,死状极惨。”娇娇低声说,“我爸,我哥,同一年死,一个年头,一个年尾。”
老村长为人精明,赚够了钱便早早抽身。
血站先是开在了豫中,渐渐又往豫西开起,老村长心知肚明,此时牢牢约束了全村人,不许一个人出去卖血。
可他曾经做过的恶,在这世间总会有人记住,千山万水费尽辛苦,也要讨来个正义。
血债血偿。
“我家人周身溃烂而死,原该让你家人也溃烂而死。”娇娇仰起头来,声音明明一般甜美,听在耳中竟像冰刀一般刺人。
“我也不瞒你,我自两年多前,便开始复仇。每一次,都是嫁进血头所在的村中。到你蔡胡村,已经是第二家了。”
老林此时,已不知如何说话。蔡胡村百余户人何其无辜,可义马村千余户人,又何其悲惨。
小村长抬起头来,原本清秀的脸庞痛苦地扭在一起。他沉默许久,才缓声开口:“娇娇,是我家,对不住你家。可是蔡胡村村民从不知血头之事,你让全村人为你偿命,也太狠毒了些。”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你怨我,所以做出这错事,是我对不起你。”
“既是我家对不起你,那就由我来赔给你吧。”
小村长下定决心,走到那棺木之前,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就想伸出手来拿那块血玉。
老林刚想张口,却鬼使神差停住,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着那娇娇。
娇娇似是一愣,眼看小村长要摸到那血玉,左手立刻抬起,将那只白骨梨埙举到唇边,幽幽吹响,乐声低沉悠远,似江河滔滔,似残阳斜照,天地悠悠仿佛不复存在,只有这埙声入耳,直击心间。
老林连忙握紧手中桃木剑,免得被这埙声迷了心神。埙声一出,小村长立刻便停了动作,脸上露出如痴如幻的表情,片刻之后便倒在地上,睡着了一般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娇娇缓步走到他身前,轻轻蹲下身来看了看他,摘下脖子上的金项链,耳朵上的金耳环,又撸下手上的金戒指,用红纸包好,放在小村长的手中。
结婚的时候,你说金玉良缘百年不变,要拿三金定我一生。
如今,完璧归赵,原样还你。
娇娇扭头看了老林一眼,说:“别告诉他。”
老林背过身去,微微颔首。
她轻轻笑一声,走到了棺前,素腕纤纤,从那具白骨口中,拿出了那块阴山血玉。
只几秒钟的时间,阴山血玉像一块吸饱了血的海绵一般,渗出千万缕血丝,像是给她雪白的双手戴上一个鲜红的手套。
娇娇丝毫不惧,神色未变,任凭血丝脉络像渔网一般渐渐蔓延,顺着雪白藕臂而上。
老林知她此时情状极惨,不忍再看。心中纵有千般怒气,此刻也只剩满心怆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娇小身影,慢慢消失在荆山深处。
第77章 【诱捕】无药可救,无人可解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洞口的几个村民先后醒来,随后不久, 小村长呻吟着醒转, 脸上还带着睡梦中迷迷蒙蒙的笑容。
他抚着脑门,坐起来,笑着对老林说:“她对我说, 她拿了血玉,要去崆峒山。会有师尊救她性命。”
老林握紧拳头,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终究还是忍住了。
阴山十方早已没落多年,如果不是无计可施, 娇娇的母亲又怎会冒着叛逃被追杀的风险,逃到
这远无人知的豫中村庄来, 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几十年过去, 就算娇娇真能赶到崆峒山,她的师尊还在世吗?
豫西阳平,离平凉崆峒,何止千里之遥?活人拿出阴山血玉, 最多不过坚持三个时辰,娇娇要在六个小时内赶到平凉, 如何可能做到?
何况阴山血玉臭名昭著, 不就是因为它无药可救,无人可解吗?
老林回回与林素讲阴山血玉这故事,都是在告诫她, 别为男人轻易动心。
“喏,这世界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老林说。
林愫不满,说:“我看那小村长,就挺好的啊。有情有义有担当,还愿意为了妻子去死。”
老林呵一声,说:“你又怎么知道,那是真的有情有义,还是白骨梨埙吹出的幻景?”
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幼,凡是在族谱上的,全都没有活命。小村长这样聪明一个人,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却一直没事吗?
“为什么?”林愫问。
老林沉默片刻:“血玉咒念,是为索命,以命换命,就可以续命。小村长一直活得好好地,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娇娇,口硬心软,一直在以命换命,替他续着一条命。”
林素隐约有点难过,小村长是没有想到,还是不愿去想呢?
他又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以为的看到的妻子的最后一眼,其实不过是白骨梨埙的幻景呢?
他妻子去往崆峒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又有没有去找过呢?
世界万物最可怖的,不是白骨梨埙的海市蜃楼,也不是阴山血玉的浮尸遍野。
最不敢揣测的,明明就是人心。
宋书明昏迷这段时间,林愫已从陆讫口中获知诸多讯息:“阴山十方比湘西蠡偈还要惨些,我以前一直以为一派中人早已在门派相争之中,被这血玉灭绝殆尽,哪知竟然还残留了陆家这一残支。”
“陆家千方百计设法捉你我过来,就是为了替他们去祖坟之中,取这阴山血玉。”
宋书明不解:“如果按这个说法,他们随便抓一个人,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去拿这阴山血玉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功夫,非要抓到你和我呢?”
林愫说:“因为,阴山血玉被放在他们师祖衍性法师的棺木之中。”
“衍性法师圆寂之前,为保棺木不盗尸身不腐,设下四象阵法,里面九虫八怪,危机四伏。陆家先后诱捕几位同道替他们取出阴山血玉,已有两位,都死在这阵法之中。”
“怎么无人反抗?阴山血玉狠毒之名,应该很多同行都曾听说过。”宋书明奇怪。
“因为,他们有枪。”林愫说。
陆家为了避人耳目,扎根陇西已有多年,在敦煌市内开了一家茶庄,明面上说是卖甘肃当地茶叶三炮台,捎带着倒手些古玩,私底下就是二道贩子,专门出手墓穴陪葬品,借着收藏名贵法器之名,悄悄打听行内高手。
也是如此,当日有几位同行抱怨法器在张掖丢失,詹台才会顺藤摸瓜找到张掖镇远酒店,在那里巧遇了林愫和宋书明。
“陆家师傅陆坤,应当受阴山血玉拖累,每年都需以命续命。他们师徒扎根敦煌,也是为了就近雅丹魔鬼城。”
“每年从魔鬼城进入罗布泊,穿越无人区,失踪那么多驴友,当中想必少不了他们师徒作恶。在雅丹中利用白骨梨埙,设陷阱引诱迷路的驴友杀害,再以命换命。”林愫分析。
宋书明沉思片刻:“陆坤与陆讫陆诒兄弟两个,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