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氏笑道:“你倒还记得她。她下午说肚子不舒服,这不晚饭也没过来吃。明天再见她吧。你们俩年纪相差不大,以后也好有个伴。”
锦书垂眉不语。
阳氏便又拉着锦书,满是热情的说:“我送你去雨花阁吧。家里现在有些挤,你暂时和你锦心妹妹住在一处。回头我再给你腾挪别处的院子。”
对于活了两世的锦书来说,她心中却是比谁都明白,阳氏的这句话只是句空口承诺而已,兑不了现的。
雨花阁是位于青桐院后面的一处小小院落,位置僻静,平时少人来往。小小巧巧一共五间屋子。
此处还不是锦书独居,原本是庶妹锦心的住处,锦书回来了便和锦心挤在一处。后来锦心被送到了家庙寄养,此处才成为了锦书的独居,她一直住到了出嫁前的一个月才又重新挪了地方。
阳氏在锦书跟前抱怨家计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让锦书暂时将就将就,然而锦书却一语不发,直到她看见了那个紧紧的牵着奶娘的手,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小姑娘。
这是她的庶妹程锦心。这时候的锦心还没有成为哑巴,也还活得好好的。
奶娘拉着锦心走了过来,与阳氏见礼。阳氏对这个庶女很不在意,指着锦书告诉锦心:“她是你长姐。”
锦心怯生生的看了一眼锦书,奶娘在锦心耳边低语了一句,锦心才怯怯的唤了一声:“长姐。”
锦书对这个庶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甚至还弯了腰,温柔的抚摸了一下锦心的头发。锦心今年八岁了,但她身子骨弱,脸蛋还没巴掌大,瘦骨嶙峋,像只小冻猫。因为有不足之症,成长缓慢,所以看上去和一般六岁的孩子无异。可怜了这个小姑娘,前世只活了不到十岁,就死在了家庙里。
阳氏何曾正眼看过锦心一眼,领着锦书看了她的闺房。炕屋锦心住着,锦书住着靠东面这一间,屋里陈设也很简单,当地一架黑漆楠木架子床,垂着素白色的纱帐,床上堆着一副天青色的缎被。东面墙下有一张楠木雕花罗汉床,铺着半旧不新的青缎子坐褥,三个弹墨迎枕。面前有一长几,几上摆了副青花瓷的茶具。对面靠墙立着一楠木四件柜。
窗下有一书案,一把玫瑰椅。书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是光秃秃的一张书案,放着一盆碧绿的铜钱草。
相比起夏家的那间精致异常的香闺,此处倒像是个雪洞了。
对锦书来说有地方睡觉就行了,她能忍。
阳氏有些歉意的说:“收拾得有些素净,你年轻姑娘住着怕不习惯。等到服满后我让人将这帐子换了,帘子也换了,再去库房里选两幅字画来。对了,你二妹妹极会收拾屋子,到时候让她帮你布置。”
锦书奔波了一整天着实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她便开始逐客:“太太,奔波了一整天,我困极了。明天再去和你问安。”
阳氏倒也体谅锦书,笑道:“我也不叨扰你了,缺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说着又见锦书只带了流苏一个丫头,又和她说:“明天我再送两个丫头给你使唤。”分派好后,便就走了。
流苏抱着包袱走了进来,见着屋里的陈设,嘴巴一撇,说道:“小姐怎能住这样的地方呢?这里比奴婢以前住的屋子还要粗陋。”
锦书却一脸的无所谓,道:“只要不把我赶去柴房,有个地方睡觉就足够了。”
流苏又见连个妆台没有,她想起了之前小姐屋里的那块清晰可见的水银穿衣镜,这里就更不堪了。
“这里应该有个小厨房,你去取热水来吧。梳洗了我也好睡了。”在车上颠簸了这些日子,程锦书觉得身子骨疼,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流苏将包袱放在了罗汉床上便就出去了。
第五章 抽风
程锦书终于躺在这张架子床上了,床板很硬,她睡不大习惯。
睡在罗汉床上的流苏已经发出了一阵阵的鼾声,她却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黑越越的帐顶没有多少的睡意。
她又回来了,和前世一样,她又回到了雨花阁。这次回来她的目的很明确,她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顺便再退掉那门并不合适的亲事。
上天给了她再次选择的机会,自然是不能再嫁给赵世恒,然后被锦绣给气死。
大概只睡了两个更次,第二天天还未亮,程锦书尚在睡梦中就被流苏给叫醒了。
“什么事?”程锦书一副睡眼惺忪,呵欠连连。
“才三太太让人过来送了一套衣裳来,让小姐您换上后去祠堂那边跪灵。”
“知道了。”程锦书在流苏的手上瞅了一眼,所谓的衣裳不过是身苎麻孝衣。流苏替她简单的挽了个纂儿,一概的珠翠不用,发间簪了朵白色的绒花,罩上了孝衣。
她出来的时候见锦心也和她一样的装束,站在中屋,看样子似乎在等她。
锦心见了锦书依旧有些怯怯的,锦书见锦心麻杆似的身材,想到前世她跟前也养了个女儿,因此颇有些不忍,她略弯了腰,拉着锦心的手说:“我才到家,不大认得路,也不知祠堂在哪里。小妹带我过去好不好?”
锦心见这位嫡长姐竟然主动亲近她,和她说话,心中也不是那般的抵触,似乎大了几分胆量,仰面说:“好,我带长姐过去。”
锦书见着了锦心就犹如看见了她前世的女儿,面露微笑,姐妹俩携手同往。等到那座庄严肃穆的祠堂时,锦心小脸煞白,嘴唇暗紫,微微的有些气喘。
姐妹俩跨进了门槛,此处与别处不同,院子道旁种植着古柏,柏树上扎着纸花。祠堂的门大开,檐下挂着数盏白灯笼,门窗也糊了白纸。诵经声,木鱼声悉数传了出来。
她们到达算是晚的,灵堂内已经跪了不少的人。锦书紧紧的牵着锦心的手,迈着步子朝灵堂而去。
锦心似乎很害怕,用力的握着锦书的手,步子也渐渐的慢了下来。
这里昨晚来过一次,锦书看见了跪在灵幡后面黑棺旁一排排白花花的人。黑棺的脚下点着一盏海灯。轻风吹过,火苗跳了跳。一班身穿缁衣的女尼,手持木鱼正绕棺。
她们的到来并没怎么引起注意,锦心带着锦书往阳氏后面那两个空着的蒲团而去。锦书跪下之前偏着头看了一回,并不见锦绣,她的右手边是四房的锦兰。锦兰比她大半岁,在程家女孩子中排行第三。
锦兰一双眼睛也不安分,一会儿这里瞅瞅,一会儿那里看看。当她看见了锦书时,面露诧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等到锦书跪下后低声道:“你是三房里的锦书,我那四妹妹?”
锦书轻声答应了一句。锦兰似乎来了兴趣,低声与锦书道:“什么时候到的家,我怎么不知道?”又问:“在路上走了多少天?”
……
锦兰是个聒噪又好动的人。果然,跪在前面的张夫人听见了动静往后看了一眼,一记警戒的目光扫来,锦书也跟着受了牵连。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佟氏也向后看了一眼,锦兰面如土色,再也不敢言语。
锦绣没有出现,锦书想到了昨晚阳氏和她说的锦绣肚子疼,看样子告了病假。一别好些年不见,她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见这个异母好妹妹了。
锦书这一辈姐妹不少,现在四房加起来有八位姐妹。长房唯一的嫡长女程锦华以及二房的嫡次女程锦棠已经出嫁了。排行第三的是四房的庶女程锦兰,锦书便是三房的四女,锦绣排第五,排行第六的二房庶女锦衣、第七的是为锦衣的胞妹锦春。身旁的锦心最幼,排行第八。
随着锦华和锦棠的出嫁,如今锦书是程家在室最大的嫡女。锦兰和她俱已定亲。锦兰未来要嫁给于郎中的长子做继室。
作为庶出的锦兰来说这样的亲事也算不错,虽是继室,但嫁的却是嫡长子,以后便是宗妇。可这些都抵不住锦兰自己作,这门亲事后面竟然没成,遭到了于家的退亲,让程家丢尽了脸面。等到锦兰都十八了,才被程家人草草的嫁给了一户耕读人家的庶子。日子过得乱糟糟的,在那家一点地位也没有。
锦书默默的跪在那里,前世所经历过的事悉数都浮现了出来。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后,才结束了这次的跪灵。锦书起了身,锦兰早就憋不住了,正要拉了锦书说话,却突然见一旁的锦心往后一倒,两眼上翻,口角流涎,抽搐不止。情状十分骇人。
锦心突然就发病了,令在场的人始料未及。却见锦书忙蹲下身来,迅速的拔下了头上的木簪,抽出了怀中的帕子,用帕子裹住木簪,塞进了锦心的嘴里,以防锦心咬伤自己的舌头。前世锦心就是发病的时候无意中咬伤了舌头,后来变成了哑巴。
“四丫头,你别动你妹妹!”阳氏一脸的惊惶。锦心发病的时候没有谁敢上前来,纷纷退避三舍,待锦心犹如瘟疫一般。
锦书似乎没听见一般,她依旧显得十分的镇定,先松开了锦心的衣领,又托起了锦心的下巴。
涎沫越来越多,又过了一阵子,锦心才慢慢的转醒了。锦书这才将锦心口中的簪子取了,就着帕子擦拭掉了她口角的那些水渍。
她的一举一动落入众人的眼里,大家都觉得奇怪极了。
吴姨娘这时候才走上前来,将锦心抱在怀里,默默的抹眼泪。
二夫人张氏在阳氏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阳氏沉着一张脸,有些不悦。
屋里人都相继散去了,吴姨娘这才背着锦心往外走。锦心知道刚才又发病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伏在生母的背上道:“姨娘,我是不是又闯祸呢?”
吴姨娘含泪道:“没事的,姨娘守着你。”
第六章 继妹
等回到雨花阁,吴姨娘将锦心放回炕上吩咐奶娘好生照料。
锦书出来时正好遇见了吴姨娘,吴姨娘想到了刚才锦书的举动,她对锦书行礼道谢:“四小姐,刚才吓着你了吧。你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这病,和你住在一起,还请你多担待些。”
锦书没有当回事,点头道:“无碍。”
吴姨娘刚到屋檐下,就见阳氏的陪房刘嬷嬷走了来,沉着脸说:“太太让我来传一句话,说是二夫人的意思,说八小姐病了就好好养病。从此不用去跪灵了。”
吴姨娘听说感激道:“多谢二夫人的体恤。”
锦书在一旁却看得明明白白的,这些天前来吊祭的人多,不能让外人发现程家还有这样一位病小姐,丢程家的脸面,所以后面才让锦心去家庙养病。养来养去最后的结果还是夭亡了。
传话的刘嬷嬷又看向了锦书,对锦书还算客气,含笑道:“太太让四小姐去一趟青桐院。”
锦书淡然道:“我知道了。”
锦书便跟着刘嬷嬷出了雨花阁,途中刘嬷嬷热情的向锦书介绍起了家中的情况:“四小姐才到家,家里的情况有些不大清楚。我们家现在虽然是二夫人管着内院,但各房的事还是归各房管。二夫人主持中馈,小事的不过问的。四小姐将来有什么事只管去和太太商量。”
锦书有些纳闷,心道莫非是怕她僭越,跑到张氏那里去说嘴?她还没那么不懂事。
“你是……”锦书有些疑惑的看了刘嬷嬷一眼。
刘嬷嬷连忙笑道:“看我这记性,还没向四小姐介绍自己呢。我是太太的陪房,帮太太管着三房的事务。太太要传个什么话,跑个腿的,就是我的活。”
其实大家都明白,阳氏是作为姨娘抬进程家的,进来的时候只跟了一个丫鬟。那个丫鬟便是后来的吴姨娘。她还是阳姨娘的时候哪里有什么陪房,这个刘嬷嬷还是她后面扶正了,娘家觉得有了面子,才给添了一副并不厚的嫁妆,又给了她两房人,便算是陪房了。
刘嬷嬷仗着是太太跟前的心腹,在下人面前喜欢拿大。在小姐们面前也爱摆架子。刘嬷嬷一心一意的奉承阳氏,也一心一意的对锦绣,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三房丧母长女便有些拿大了。
不管刘嬷嬷说什么,锦书只是静静的听着,待到青桐院内,刘嬷嬷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让锦书自己进去。
锦书立于窗下,屋里年轻女子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曾经两人在一起时,锦绣和她说过的话,锦书都一一的记了起来。
初春时,姐妹俩一并躺在床上,锦绣和她说:“姐姐,母亲说给我们打两枝一模一样的簪子,听说要做成累丝点翠的金凤呢,还要用十八颗珠子,不知道会多么的漂亮。母亲说两枝簪子镌刻着我们的名字,一枝刻着‘书’一枝刻着‘绣’,到时候我们戴一样的簪子,穿一样的衣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孪生姐妹。”
临嫁前一晚,锦绣哭红了眼,拉着锦书的衣袖泣不成声道:“姐姐,你要嫁给世子了,我真舍不得你出嫁,要是你不嫁就好了,我们可以永远的在一起,做一辈子的姐妹。”
三十岁生日那天,她病得奄奄一息,锦绣跪在她的身前,苦苦哀求:“姐姐,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后来又换了副神情,像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说出话却如刀子般伤人:“姐姐,你强占着这个位置,到底他的心还是属于我的。”
屋里笑着的那个女子是她的继妹,那个她曾经掏心掏肺交好了一辈子的妹妹。纯洁得像只小白兔似的妹妹爱哭,胆子小,以前她总是护着的妹妹。可就是这样的妹妹却连同赵世恒一起背叛了她!
再次重来,她已经冷硬如刀。
“四小姐来了,怎么不进去?”宝珠走了出来,但见锦书独立窗下发怔。
锦书漠然的撩起了帘子,却见桌边坐了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留着丱发,蓄着发帘,正低头拿着银匙舀碗中的羹汤。阳氏就坐在跟前,爱怜的看着女儿。
阳氏听见了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却见锦书站在跟前,忙笑道:“书姐儿过来了。”
锦书肃了肃,只称呼“太太”。
阳氏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悦,拧了眉,但很快又笑着吩咐:“慧珠,去给四小姐盛一碗莲子羹来。”
锦书却婉拒了继母的好意:“不用麻烦了,我不爱吃甜食。”
“不喜欢吃甜的啊?”阳氏还有些奇怪。
锦绣已经放下了银匙,拿着锦帕擦了擦嘴,含笑着上前与锦书行礼,又带着一丝歉意道:“姐姐您总算是回来了。昨晚到的家吧?可惜我昨晚身子不适,没能来给姐姐接风,请姐姐见谅。”
那般的热络,仿佛两人早就十分的亲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