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铭不理会他,自顾道:“若是神医记性不好,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在下也不会怪,但在下保证,哪怕我死了,也会有人将所有的事公告出来……”
东方倾墨正想捋痣毛,手摸了个空。
听了梁心铭的话,他急忙道:“梁公子放心,老夫一向记性好得很。几千种草药都烂熟于心,别说这点子事。”
梁心铭满意地抱拳道:“恭送前辈!”
东方倾墨也客气道:“梁公子请留步。”
从梁家出来后,东方倾墨沿着德政路慢行,一边看街景,其实心里在想刚才的事。他要理清思绪,见前面有家茶楼,便信步走了进去,到二楼要了间雅间。
喝着茶,他默想:“要受她要挟吗?”
不受要挟又能怎么办?
去揭发她,或者悄悄除掉她?
他立即否定:不能这么做!
林馨儿是王亨所爱,林馨儿获罪,最受伤的是王亨。王亨是王夫人心头肉,王亨受伤,王夫人必定会肝肠寸断。王夫人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不许王夫人有任何事!
再说,他真不敢揭发梁心铭,她既然有恃无恐,肯定有后招。他若泄露了她的身份,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说要拉上王家和东方家陪葬,绝不是虚言恐吓。
那狡猾的丫头,早就算准了他。
所以,他必须保全梁心铭,并帮助她回到王家,只有这一条路通向完满的结局,让众人皆大欢喜。
拿定主意后,他瞬间有了方向: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阻止王家迎娶孟清泉。这个并不难,梁心铭不都替他想好了么,他只要去到王谏面前这么一说……
东方倾墨一想到王谏听到儿子有隐疾时的脸色,就满心期待——能让尚书大人不好过的事,他很乐意干。
想到王谏,他就想起二十年前的事。
那时候,他在杏林中已经小有名气了,有小神医之称,只是他相貌生得实在不雅,二十来岁的人看着倒像三四十岁。他早过了说亲的年纪,先后说了几门亲,对方都嫌弃他长相丑陋,不肯答应;不嫌弃他的,他又看不上。他一气之下,再不肯提亲事,准备就此终老。
一日,孟老太爷病了,孟府请他过府诊脉。
他去后,却在孟府门口被人拦住了。
孟家的下人正在等神医呢,然他们心目中的神医仪表不凡,与东方倾墨相隔十万八千里。东方倾墨往那一站,众人把他上下一打量,见他相貌“清奇”,眼中便带了嘲笑和轻视意味,爱理不理地问他干嘛。
他回道:“小神医,给老太爷诊脉的。”
几个小厮互相对视一眼,忽然捧腹大笑起来。
一个嚷道:“小神医?你要是小神医,我就是小神仙了!”
另一个道:“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还神医呢!”
饶是东方倾墨常被人耻笑,此时也气得不轻。
他因自卑,性情格外敏感,自卑和自傲两种截然相反又极端的性格在他身上怪异结合,小厮的嘲笑令他自卑感达到极致,傲气也升到了顶点,当时扭头就要走。
他可不是逃跑,是要教训这几个家伙呢。
可想而知,他若走了,等事后孟家查明情况,这几个人耽误了老太爷治病,不死也要被打得半残。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过来了,守门的小厮认得是自家马车,急忙迎上前,要引导马车从角门进去。
马车却停了下来。
一个俏丫鬟先下车,然后回身又扶下一位温婉美丽的姑娘,也没戴帷帽,落落大方地看向东方倾墨。等看清了,也没有大惊小怪,或者露出嫌恶害怕的神色。又开口问他:“请问这位先生,可是来给祖父诊脉的小神医?”
东方倾墨虽然生气,却不好对她无礼,况且她并没有嘲笑自己,因此回道:“正是。”
那姑娘就是王亨的母亲,闺名孟淑英。
孟淑英忙施礼道:“家人有眼无珠,唐突了客人,还望神医莫要怪罪。小妹这就领神医进去。”
原来她怕东方倾墨赌气,不肯进去了,因此要亲自领他进去,这样他碍于面子,兴许能消了火气,不然男客来了,哪轮得到她一个姑娘来引进,也不合适。
果然,东方倾墨脸红了,也不好走了。
他只得道:“如此,劳烦孟姑娘了。”
孟淑英道:“应该是劳烦神医才对。”
小厮们都看呆了眼,也知道闯祸了,一个个心下惴惴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孟淑英发话道:“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你们以貌取人,狗眼看人低,不可饶恕。自去管家那领五十板子吧。”说完伸手,请东方倾墨进门。
小厮们齐声道:“是,姑娘。”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看着他们进去了。
孟淑英一边走,一边找些话跟东方倾墨说,多是请教医理,态度谦虚温柔,令东方倾墨对她好感大增。
从那以后,东方倾墨跑孟府很勤。
后来,他却再也没能见到孟淑英。
他满心满脑都是她的影子,觉得她无处不好、无处不美。这样的美好,鼓起了他足够的勇气。他以为,若是他向孟家提亲,孟淑英肯定不会嫌弃他,但孟家长辈就难说了。
他便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要获得孟家长辈认可,正在这时,却传来孟淑英和王谏定亲的消息,顿时他备受打击。
在孟老太爷寿宴上,东方倾墨见到了王谏——丰神如玉的少年俊彦,和孟淑英是那么的相配,除非瞎了眼,不然谁会选择他东方倾墨做女婿,而舍弃王谏呢?
东方倾墨黯然神伤,远走他乡,先四处游历、给人治病,后隐居在黄山脚下的华阳镇,一住数年。
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同孟淑英相见了,结果十年后,她却带着儿子来找他看病来了。
第107章 侏儒症背后的隐秘
当年温婉美丽的女子,此刻眼中满是忧伤,看得他一颗心揪紧,不禁迁怒王谏,怪王谏没有好好照顾她。
替王亨诊断后,他道,这病无法治。
当时孟淑英就急了,她可是抱着最大希望来找他的,若连他都不能治,她要怎么办?因此苦苦哀求他。
东方倾墨不忍心,答应试试看。
他的话仿佛给了孟淑英承诺,从此把他当成活菩萨一样供着,还在王家的松园专门收拾了一所院落让他居住。
在替王亨治病过程中,东方倾墨询问孟淑英怀孕期间是否出过事,因为他觉得,王亨这病并非是先天生成的。
他道:“先身而生,谓之先天;后身而生,谓之后天。先天之气在肾,是父母之所赋;后天之气在脾,是水谷之所化……”王亨本是个正常的孩子,在母腹中的前三个月都很健康,由于孟淑英没有养好胎,才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孟淑英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他心一动,便知有内情,当下也不阻拦她,也不劝慰她,任凭她痛哭,然后再细说原委。
等她停下来,他便诚恳道:“夫人必须告知在下,到底怎么回事,我才能酌情诊治、拟方子。”
事关儿子,孟淑英再不隐瞒,都告诉了他。
当年她嫁给王谏后,两人也曾恩爱过几年。她乃世家女子,性格又温婉贤良,对夫君纳妾倒也没有特别抗拒。王谏先后纳了几房妾,她都坦然的很。直到有一天,卫姨娘出现了,她的生活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卫姨娘是官家女儿,王谏与她一见钟情、难舍难分。为了能与她在一起,王谏动用了王家势力,使了许多手段,而卫姨娘也不计较名分,只为了能留在王谏身边。
终于,两人得偿所愿。
王谏纳了卫姨娘后,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内宅的妻妾全都不在心上了,除了名分不能给,心里眼里只有卫姨娘一个人。两人恩恩爱爱,旁若无人地过上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孟淑英等女都成了摆设。
那时,孟淑英正怀着王亨,才三个多月,面对这情形,唯有暗自吞泪,又碍于脸面和尊严,不肯去俯就王谏,于是夫妻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
然天妒红颜,卫姨娘忽然死掉了。
王谏和心爱的女人才相守了几个月,便遭此打击,顿时痛不欲生。因所有证据都指向孟淑英,他便认为是孟淑英害死了卫姨娘,痛斥孟淑英心肠歹毒、嫉妒不容人。
孟淑英当然不肯认这个罪名。
孟家也是大族,孟淑英不是王谏可以随意处置的,加上她还怀着孩子,王谏虽恨她,却不能对她怎么样,只是经过这件事,他们夫妻算是走到头了。
孟淑英先是为王谏宠爱卫姨娘心碎,满怀幽怨酸楚;卫姨娘死时又受到惊吓恐惧,差点流产;最后又被王谏冤枉毒害卫姨娘,心冷心寒,终至绝望、心死,在产前几个月,她简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如何养胎?
王亨出生时,便病弱瘦小。
王家请了许多名医诊治、调养,最后给出了“侏儒症”的诊断,又名“重子痨”。侏儒,即短人也。
王夫人觉得,人生再没了指望。
卫姨娘虽然死了,却活在王谏心里,他将对卫姨娘的一腔爱意,都转移到仕途功名上去了,官职一升再升,却再也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上心。
卫姨娘活着的时候,王夫人就没能争过她,现在她死了,同死人争宠,那是必输无疑。再者,王夫人也对王谏死心了,心中只剩下儿子。为了给王亨治病,她离开京城,离开王谏,来徽州黄山找东方倾墨。若王亨治好了,她还有可能回京;若治不好,她就跟儿子住在这里,再也不回去了。
东方倾墨听完事情经过,大骂王谏。
他坚定地对孟淑英许诺:哪怕穷尽一生的精力,他也要把王亨的病给治好!
从此,他潜心为王亨治病。为了心爱的女人,他研究侏儒症近乎痴狂,什么法子都敢尝试。他将医术和卦象结合,找到了和王亨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林馨儿,娶进王家。
最后,他成功地治好了王亨!
回忆往事,东方倾墨感慨万千。
哼,他、孟淑英、王老太太、王亨和林馨儿都为此事付出了无数心血和代价,承受了非常折磨,唯独王谏这个罪魁祸首却逍遥自在、安享成果,他能甘心吗?
当然不能!
现在,他就要王谏付出代价!
梁心铭说要成全他和孟淑英,东方倾墨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却也不是不动心的。他还是很了解梁心铭(林馨儿)的,这丫头很有些心机和本领,万一做到了呢?
老阎王光想想,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该回去办事了。”他喃喃道。
阎王愁背着手,哼着小曲离开了茶楼。
果然痣毛剪掉了,神清气爽多了!
……
再说梁心铭,送走东方倾墨后,沉吟着回到内院,李惠娘牵着小朝云站在台阶上,正担心地看着她。
她笑道:“看我做什么?上街去呀!”
李惠娘忙问:“还去逛街吗?”
她以为去不成了呢。
梁心铭道:“为什么不去!”
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都开心地笑了,朝云更是扑上来抱住梁心铭大腿,仰面道:“爹爹,好爹爹!”
梁心铭愉悦地抱起女儿,李惠娘拿了包袱,又叫上流年和乔婆婆,大家再次出门逛街去了。
在李惠娘心里,梁心铭这次必中状元,只是以防万一她才不敢吹嘘。退一步说,就算不是状元,也会是榜眼或者探花,绝不可能名次太低。心里存了这个想法,她就想为一家人买些布料,缝几身像样的新衣服。一来梁心铭要做官了,得给她长脸;二来呢,这家很快就有俸禄收入了,大可不必再像以前,一文钱也要掰开两半来花。
于是,惠娘就让乔婆婆带他们去绸缎庄。
他们去的是忠义侯方家的舒雅行,就是郭织女和她夫君建立的产业,专门售卖各种织锦、棉布、混纺毛呢等等,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梁心铭这个现代人都咂舌不已。
可是惠娘依然挑不到合心意的。
她节省惯了,还是舍不得花银子,挑来挑去,看中的嫌贵,便宜的又看不中,十分的纠结。
第108章 古往今来第一女状元(考儿幸运和氏璧+)
梁心铭很耐心地陪在一旁,一点不嫌烦。她也是女人,女人逛街不就是这个样子嘛,有些女人不缺钱也喜欢砍价,这是乐趣。她也不插嘴,因为此时她是男人,买衣料做衣服这类事,是内宅女人的事,她可不能太“娘”。
倒是流年,围着惠娘直打转,一时说“梁奶奶,这粉色的锦好看,给姑娘买了吧”;一时又说“梁奶奶,那块绸子不错,给梁老爷做件夏衫吧”;一时又帮着砍价;忽一眼看见外面有卖糖葫芦的走过,忙跑出去买了两串糖葫芦,小朝云一串,他自己一串,一大一小笑着对添。
朝云也喜欢他,肯让他牵着或抱着。
梁心铭看着流年,直觉十分怪异。
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舒雅行不愧是老字号、大靖的纺织招牌,那掌柜的见梁心铭仪表不凡、浑身书卷气,李惠娘又是这样俭省,便看出他们身份——定是外地进京赶考的举人,看样子会试榜上有名,接下来就要做官了,所以来买布料、制些行头。
他便对惠娘道:“这位奶奶,我们铺里有一批货不小心染了水,正半价处置。还有前年过时的织锦,也在降价处置。小的看奶奶和这位公子都仪表出众,什么料子都能撑起来,无需挑最新和最时兴的,不如买那个还划算。说不定啊,你们用这布料做了衣裳,穿出去了,人人都跟风来买呢,那我们的存货就能卖动了。”
李惠娘大喜,急忙让他拿出来看看。
梁心铭对这掌柜的刮目相看,这才是会经商呢,瞧这一番话说得,听得她们舒服极了,一点不伤自尊。
掌柜的亲自领她们去后院库房挑选。
结果,舍不得花钱的惠娘看见那么多惠而不贵的布料,顿时两眼放光,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买,一买就买多了,比预计的开支多了两倍。
梁心铭微笑想,哪个时空的女人都一样。她走出库房,站在院子当中看天,心底有股激情蠢蠢欲动。
从舒雅行出来,行走在古老京城的街道上,这激情不减反增。熙来攘往的繁华古城,让她觉得十分亲切,仿佛她已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生来是古人。
第二天,官差敲锣打鼓送喜报上门,宣告她中了状元,然后她换上状元红袍,胸前挂着大红绸花,骑上枣红马,礼部安排的仪仗队在前鸣锣开道,领着她游街时,她胸中的激情才像火山喷发般,全都爆炸出来了!
唐代孟郊四十六岁中状元,做了一首《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日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再没有这首诗能表达梁心铭的心情了。
在这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要想出人头地,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她身为女子,就更艰难了。虽然她长得还不错,却从未想过要靠美色来出人头地。因为这时代,美人多的很,若没有高贵的出身,最终只能沦为玩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