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不敢应声,头垂得更低。
“除了连贵人,还有其他查出来的吗?”皇后问。
“还有三年前的一位冯才人,去年的两位淑女。”內侍道。
“也是本宫懈怠了,否则不止于此。”皇后叹息一声,将桌上的手书往前推了推,“传本宫手书,从今日开始,整治内宫四司八局,若有不服与违逆,交由司礼监处置。”
“小人领命。”
于是,从这一日开始,整个后宫一反近年来的安宁平稳,由内而外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四司八局整治行动。
正位中宫的皇后娘娘以整肃宫规的名义,雷厉风行的彻查了一大批內侍与宫女,伴随着高超手腕与强硬魄力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冷酷处置,一时间,司礼监格外忙碌。
“娘娘,这次皇后娘娘整治内宫,我们的人手着实折损了不少,”说话的宫女一脸担忧,“尤其事涉……”
话还未完,就被陈贵妃拦下,“闭上你的嘴。”
宫女低头闭口不言,陈贵妃看着镜中依旧美艳无比但眉眼间却已经多了不少细纹的女子,继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描眉,“陛下今日去了哪里?”
“陛下仍旧歇在自己寝宫,既未传召人服侍,也未踏入后宫一步。”宫女如实回禀。
描眉的动作顿了下,陈贵妃放下手,“退下吧。”
宫女小心翼翼的退下,只剩一个人的内殿之中,陈贵妃看了铜镜许久,最终一挥手,妆台上的所有东西尽数落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从连贵人御花园失子开始,陛下就不再入后宫,对皇后整治内宫的动作未发一言,看似像是全然不干涉,但事实上如何呢?
想起最近愈发威风的司礼监,陈贵妃冷冷一笑,“陛下啊陛下,你还是那么护着她。”
若非如此,会谁也不见,谁的情面都不讲?就连太后身边的老人,犯了错都被惩治,更何况其他小鱼小虾。
想着这些,陈贵妃嘴角的笑意拐了个弯,铜镜之中的女子面容陡然阴沉下来。
于是,第二日被皇后心腹邀请时,她面色平静的抚了抚更显美艳的面容,应邀而去。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看着下面半跪行礼的陈贵妃,皇后既没应声也没叫起,只自在安然的看着面前的围棋棋盘,慢悠悠的下了一子。
陈贵妃面色并不好看,却强忍着没有随着性子起身,而是保持了姿仪。
“难得贵妃过来,不如陪本宫下上一盘?”皇后侧头看向陈贵妃,嘴角一点笑意。
“娘娘吩咐,臣妾自当遵从。”陈贵妃慢慢起身,被宫女扶着坐到了皇后对面。
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各司其职,棋艺还算不错的陈贵给打眼一看,就看出了双方厮杀激烈,势均力敌之势。
“你们都退下吧,别碍着本宫同贵妃下棋。”皇后摆了摆手,一群宫女內侍轻手轻脚的退出内殿。
殿中只剩两人时,皇后扔下手中白玉棋子,看向对面看似认真捡棋子的陈贵妃。
“上一次,咱们这么坐在一起,是很多年前了吧?”皇后道。
“准确来说,是十一年前。”陈贵妃心知今日过来会发生何事,但她早有应对,因而这会儿并不着急。
“十一年,”皇后打量着对面的陈贵妃,缓缓一笑,“你倒是没怎么变,容貌和当年相差无几。”
“娘娘说笑了,”陈贵妃道,“这么多年过去,娘娘才是同当初一般无二。”
“所以说,本宫不喜欢和你废话,”皇后嗤笑一声,没了刚才的威严稳重,反而多了几分潇洒与肆意,“每次看你那么副矫揉造作的模样,本宫就觉得伤眼。”
握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陈贵妃也笑,“娘娘也还是从前的直爽性子。”
突然,皇后出手掀翻了两人面前的棋盘,哗啦啦的响声中,骤然来临的怒气让陈贵妃猝不及防,满脸惊愕。
“还记得本宫当年是怎么警告你的吗?”皇后腰背挺直,面容威严,眼神冷酷,“你可以争宠,陛下的心你愿意怎么争就怎么争,但是后宫之中,本宫的眼睛里不容沙子!”
“后宫的女人和孩子,不是你为了争宠随意能动的!更别提对陛下的子嗣下手!”
“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对方强盛的气势之下,陈贵妃也挺直了背应对,“臣妾自问从未对后宫中的姐妹、皇子公主做下任何事,若是娘娘想要威逼污蔑臣妾,咱们不妨去陛下面前分辩!”
皇后冷眼看着,完全不为对方言语所动,只道,“本宫当年就说过,若是再被我知道你对陛下的子嗣动手,冷宫那里就是你的好去处,看来,当日本宫所说的话,贵妃并未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残害皇嗣与后宫妃嫔。”
“不管娘娘说什么,臣妾只有一句话,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若是娘娘想要污蔑我,那咱们只管去找陛下评理。”陈贵妃手握得死紧,尖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浑身气势不弱半分,尤其是一双盈盈美.目里,写满了被污蔑的怒火以及无愧于心的坦荡。
“真以为有陛下做靠山就万事大吉?”皇后起身,衣摆拂过地面上零零散散的玉棋子,声音中满是好笑,“君心与帝心,你看得太轻了。”
莫名的,陈贵妃觉得心头发毛,但面上却不肯示弱半分,只硬着声音道,“娘娘,臣妾相信以陛下的圣命,自会有所裁断。”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请陛下圣裁好了。”皇后回头,看向陈贵妃,“本宫只告诉你一句话,帝心难测,你好自为之。”
过于安静内殿之中,对方那句掷地有声的话让陈贵妃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正打算反驳两句,外面传来了內侍尖细的通报声,“陛下到。”
被打开的殿门前,面无表情的永德帝袖手而立,衣摆被秋风拂起,漾出一片金光。
“臣妾参见陛下。”
两个女人,一妻一妾,一位皇后,一位宠妃。
想起刚刚在案上看到的两份所谓证据,永德帝迈步而入,一步步走近。
“都免礼吧。”走到两人中间,他脚步顿了顿,却还是继续坚定不移的走到了主位之上。
“朕今日接到了两份很有意思的证据,皇后和贵妃不妨一同看看。”
被摆在案上的文书,各自有两人熟悉的那一份,于是,自然而然的,皇后同贵妃都拿了另外一份。
构陷。这是皇后的想法。
谋害。这是贵妃的想法。
两个女人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代表着不善的火花。
下一瞬间,两人的眼神落到了主宰她们命运的帝王身上。
永德帝面上此刻并无平日里的轻松与笑意,这样的他,才是那个真正掌控朝堂心有大志的君主。
“皇后,你怎么说?”他看向自己的妻子。
皇后呈上文书,只说了四个字,“无稽之谈。”
“贵妃呢?”他再次看向自己的宠妃。
陈贵妃面色不变,眼中却有委屈,“胡说八道。”
“那你们说,朕该信谁?”永德帝出言询问。
“一切依陛下的心意。”陈贵妃美.目含泪,“臣妾的命是陛下的,凡事只求陛下做主。”
比起全身心依附帝王的陈贵妃,皇后就显得有些冷淡了,她看了眼自己的丈夫,却并未开口。
“贵妃,你先回宫,这件事朕自有打算。”永德帝面色放缓,柔声开口,“先回去,等朕忙完了这件事再去看你。”
眼见陛下态度和缓许多,陈贵妃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声音愈发显得柔情温婉,“臣妾谢过陛下信任,臣妾在宫中等着陛下来。”
陈贵妃的离去让殿中再度安静下来,永德帝看着妻子,突然间叹了口气,“阿琦,你还是让朕这么操心。”
皇后闻言,神色不变,显然也未听进心里。
永德帝拿起那封谴责皇后有失贤明公允的文书,随意翻了翻,冷笑一声,哗啦一下扔了满地。
他起身走到妻子面前,手臂一勾,动作重重的将人搂进怀里,声音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我讨厌说你坏话的人,不管是谁!”
“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都讨厌!”
第63章 2-5选择
内殿之中, 帝王充斥着怒气的声音飘散开去。
皇后感受着耳边丈夫压抑着怒火的激烈情绪与不断起伏的胸膛,安抚一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还好。”
对于妻子的安抚永德帝稍微平息了下糟糕的心情, 但脸色仍旧很差, 憋闷之色清晰可见。
这反应一如当年。
皇后看着, 不免有些失神。
现在这副场景,突然让她想起了年轻那会儿, 还没登上帝位的皇子是骄傲恣意的天之骄子, 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失风发之气,一双眼睛里尽是勇往直前的骄傲。
对帝位是, 对感情也是。
她和安远感情甚笃, 因而同这个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身边的少年也逐渐熟悉起来, 她喜欢他看着自己时亮晶晶的眼睛, 也喜欢他义无反顾的拦在自己面前的姿态与模样。
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贵女圈子里, 她是最不能惹的人物。
这种忌惮同家里的权势背景倒无多少关系, 只因为她身边站着天家这对护短的兄妹,尤其是那个笑起来时眼睛闪亮亮的少年, 最不能容忍她被人怠慢或欺辱。
女孩子间的争风吃醋,权贵圈子里的勾心斗角, 她一路走得无波无澜。
明明他其实是一个极爽朗爱笑的性子, 即便身份尊贵, 也从无狂妄骄矜之气,但偏偏遇到她的事,似乎总喜欢小题大做。
“阿琦,她们说你坏话,你等我给你出气!”
“阿琦,背地里找你麻烦的那个我给收拾了!”
“阿琦,她们就是心胸狭窄嫉妒你,别让那些小人影响你的心情!”
“阿琦,放心,有我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
少年拍着胸脯立誓的爽朗笑容还在眼前,那副傻乎乎的模样无论何时去看,都让人忍俊不禁。
即便早已过去多年,她再度回想起来,仍旧心头波澜又起。
那真的是一个少年最好看最英俊的时候了。
他满心满眼都是你,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围绕着你而转,让你不开心的一切都是他意欲消灭的敌人。
为着你,他能变身最勇猛无畏的将军,为你战场征伐,为你披荆斩棘,为你踏遍沼泽泥泞,为你戍守心门。
一切只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
皇后陡然笑了下,那个可爱又英俊的少年,即便到如今,她依旧深爱着,在那段逝去的时光里,成为她悉心收藏的珍宝。
现在,眼前的人,让她似乎又有了那么一丝重温珍宝魅力的感觉。
不过,人到底已经不是她的那个少年,所以,她神情安慰的笑笑,温声开口,“陛下对我的心意,臣妾都明白。”
永德帝错开一点距离,有些无奈的看着妻子,“阿琦,虽说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事情动怒,但你怎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心这么宽?”帝王改换的称呼里,意味着此刻只有丈夫和妻子。
皇后失笑,“陛下觉得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永德帝神情郁闷,“就是觉得你委屈,我不喜欢这样。”
看着突然显得稚气了许多的丈夫,皇后摸了摸男人的脸颊,大概他这会儿的心情和当年是极相似的,所以,愿意护着她的心意也一模一样。
不过,她虽然觉得安慰,却也仅此而已了。
终究,眼前的人和她心里的少年是不同的。
那个少年,是她情根深种的挚爱,眼前的男人,是丈夫,是帝王,是相依相伴互相信任的亲人,但却不是爱人。
他们一同携手前行,历经风雨,是彼此信任依靠的家人,拥有着留着相同血脉的孩子,但同样,她的委屈和麻烦也同他息息相关。
她不怕麻烦,也不惧那些委屈,但在位置与心意上,却已然不同了。
所以,“陛下心里有我信我,就比什么都强。”
这句话让永德帝神情不大自在,只能借着拥抱妻子的动作避开了她含笑的眼神。
虽然这句话很好听,但是对永德帝而言,这是皇后说给帝王听的,而不是妻子说给丈夫听的。
他的妻子信任他爱护他感激他疼惜他,但,却少了曾经那点儿最重要的东西。
他知道那是什么,但却不敢再奢望。
时过境迁,他变了,她自然也变了。
不过,“阿琦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他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没说出口,因为即便说出来,也显得轻飘飘假惺惺,她听了最多软下眉目温柔一笑,但却不会觉得多深刻。
谁让她把他看得那么清楚呢?
“这次的事,朕会给皇后一个交代。”抱着怀里的人,永德帝低声道。
“一切由陛下做主。”皇后道。
事情到底如何,证据已经呈上,无论是怜惜包庇罪魁祸首也罢,还是毫不徇私秉公办理也罢,她都不会再插手。
毕竟,作为一家之主,她的丈夫确实需要好好料理下这个家。
于是,被丈夫黏黏糊糊的说了一堆小话抱了好大一会儿之后,皇后娘娘终于在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将人“哄”出了寝宫。
虽说帝宠很重要,包容陛下偶尔的幼稚与任性也很重要,但是心里珍藏的挚爱少年当前,一个看腻了的老菜帮子,还是早点儿出门做正事儿去吧。
至于她自己,可以泡壶好茶配上些美味的糕点,重温一下记忆中那个美好的少年,就这样度过一个下午,真的是再惬意不过。
被赶出皇后寝宫的永德帝,一路慢慢去往馨月宫。
路上,帝王眉目阴沉,神情凝重,早已没了刚才的轻松与舒心,显然心情并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