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马夫捏着鞭子,指着他说话:“是他先冲出来的,若不然,好好一个大活人,我怎能撞着他?”
桃枝冷笑了一声:“说吧,你想讹多少银两?”
说话间,顾云瑶从马车里跳下来,桃枝深深吸了口气,有点吃惊:“小姐,您怎么下马车了?”
顾云瑶笑道:“不碍事,我身体早就好了。这点儿风不算什么。还有人穿的比我更少呢。”
原本目光沉静,正极力忍耐着胸口如同撕裂般疼痛的少年,闻声之后才将目光转向这边来。
只见一个穿得很金贵,长相也很精致的女童,正笑盈盈地打量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只目光触到他一下,他的心跳竟然快了一拍。又沉下头,不做声了。眉毛别扭地拱成了一座小山,好似还在强忍什么。
总算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五官轮廓也分明,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甘心不情愿的气息。
他低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他的耳廓。
让人觉得冷漠,又有些锋利。
顾云瑶才靠近两步,少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定。
从下仰面望他,那少年的目光闪烁不定,想躲开,还是不小心迎上了她含笑的双眸。
有些甜软的声音随后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和祖母正要去烧香,但是既然你被我们家的马伤了,我去求求祖母,让她先带上你,我们一同去医馆先瞧瞧伤。”
第15章
“不需要。”少年抗拒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仿佛她多走近一步,他就能做出一些无法想象的后果。
桃枝护主心切,闻声以后挑起了眉毛:“我家二小姐瞧着你可怜,说要带你去医馆瞧瞧,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没事的,桃枝。”顾云瑶看了一眼桃枝,按按她的手,似乎是在宽慰她。
桃枝有些意外。以往他们家的二小姐,总是喜欢跟在几个丫鬟和妈妈的后面,见到书哥儿和虫子就怕,说到底才只是一个需要人护,需要人宠的孩子罢了。如今突然有了几分老太太当家做主时的模样。
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
顾云瑶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再度瞧起他的模样来。
先前只觉得他英俊,其实不止如此,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眸如朗星,生得十分貌美,只不过脸上被许多泥土污秽遮住了,灰头土脸的,有碍仰观。
从怀里摸出了叠的四四方方的锦帕,顾云瑶想替他擦擦脸。
先前她下车时,已用肉眼先查探过了周遭的情况。
通过路面的足印痕迹,能想象到,这少年确实是从侧面树林里突然冲出来,惊扰了他们家的马匹,马蹄踢到了他的身上,正中他的胸口。少年的身体往地上后滚了一圈,很可能脸上和身上就是那时候弄脏的。
桃枝说的没错,他是讹人来的。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候,是有备而来。
京中多富贵,他们顾府在京城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怕是他一早在树林里守着,只等机会合适时故意冲将出来。豁出性命都要做到这种地步……是有政敌想要陷害他们顾府,还是单纯的为钱?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顾云瑶笑盈盈地踮起脚尖,手指才按到他已然发紫的唇上,那双乌溜溜的眼也正对上他凝重的双眸,少年从来没有在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女童脸上,看到过如此违和的神色。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什么都了然于心。
少年脸上的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向后又连退了几步,甚至将她的锦帕打落在地。
桃枝柳眉倒竖:“你这人怎么这样,想讹我们钱财便也罢了,我家小姐好心好意想要替你擦擦脸上的灰尘,你竟心生歹毒想要伤害我们家小姐。”
早知道说什么都要拦住他们家小姐,桃枝看了一眼锦帕,上面绣着顾云瑶喜欢的兰花,没来得及捡,先担忧地问起他们家小姐:“姐儿没事吧?”
顾云瑶摇摇头。
车上顾老太太和薛妈妈两人正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一切。
薛妈妈有些不懂了,先前她就要下车,却被顾老太太拦住,还让她先不要打草惊蛇。
薛妈妈微皱双眉,有些不明白顾老太太的意思。
不要打草惊蛇?可是哪来的蛇……那个少年吗?
薛妈妈还是不明白,顾老太太却突然表态了:“桃枝什么都好,做事利索,长得也很水灵,配到瑶儿屋里的时候,我是放心的。可她这丫头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一些。”
薛妈妈才想通前因后果,瞪大了眼睛:“老太太的意思是说,这孩子可能不是光讹钱那么简单?”
先前桃枝指责过少年:“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撞!”
顾府在京城中是什么地位?
曾经的老太爷官至二品,先皇见到他都要喊他一声“吾师”。
现在的大爷和二爷都是京官,虽然比不得过去的老太爷,可一个是从六品的员外郎,一个是正四品的侍郎。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命案,被人拿到把柄参到皇上那里去,有口也说不清。
薛妈妈恍然大悟:“那这事,姐儿可是真的做对了。”难怪先前二姑娘下车时,顾老太太会不动声色,想是那少年在面对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关切时,多少会有些知难而退和内疚吧。
只是想不透,二姑娘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还是真的天生机敏?
她又瞧了眼车外情形,车外有点冷,顾云瑶拢了拢狐皮大氅,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桃枝要先上马车取样东西。
“下去吧。”顾老太太沉声吩咐。
薛妈妈明白,顾老太太看着铁石心肠,还是舍不得也放不下她的乖乖孙女。应了声是以后,扶着顾老太太一起下了马车。
顾云瑶正要上车,见祖母和薛妈妈两人已经下来,怕是天气寒冷,也同样地冻着顾老太太,顾云瑶语声关切地和她说道:“祖母,天这样冷,您年纪大了,就不要下车了。”
顾老太太无奈地刮刮她秀气的鼻子,天确实是冷,呼出的气都白了。
云瑶正仰着面站在她面前,她如今还小,只到她腿间那么高,阳光静谧地罩在她的脸上,生出如瓷般的透亮。她小小的一只,语声轻软,细白的小手伸出来抓在她的衣袖上,眼神有点央求,是真的在担忧她。顾老太太看着看着有点动容。
自从那个夜里从顾云瑶的梦话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顾老太太便开始起了疑心。
但是后来她打消了这个疑虑。
直到刚才,亲眼看到顾云瑶是如何与少年“周旋”的模样。看似天真无邪,实际洞察了一切。所以她才待在马车里,观察了许久,也有些失神。
是巧合,还是真的如她怀疑的那样?
其实眼前的孙女已经不是原来的人……
但是现在,细嫩的、如同粉团子一般的小手,正拉着她,勾起了顾老太太的无限怅然。
她这么担心她,这么替她着想,眼里容不下半点作假。顾老太太突然抱起云瑶,有可能是错觉还是什么,顾云瑶好像在老太太的眼里看到了闪烁的光。没有眼泪,但是她忍不住抬手为老太太抚平了眼角,好像在替她拭干眼角的湿润。
薛妈妈早就准备好了银两,今日去寺院里上香,供给佛祖的香火钱少不得,钱袋里的银锭子有些多,把好好一个钱袋弄得鼓鼓囊囊的。
从里面摸出几个分量不小的银锭子,通过老太太的授意,薛妈妈走上前去,放到了少年的手心里。
他没有客气地收下了。
桃枝轻蔑地瞧了他一眼。
果真是为了钱来的。
顾老太太抱着顾云瑶,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好似松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了。
幸好只是为了钱。
过多的猜测与思考让她小小的身体有些乏累,顾云瑶搂着顾老太太的脖子,趴在她的怀里,勉强才好受了一些。
贴着顾老太太的耳侧,顾云瑶说道:“祖母,我本想带他去医馆瞧瞧,可他似乎不想要……”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也配合她道,“你这丫头,有这份善心就好,不枉我平日教导你,不能视人命为草芥。”
顾云瑶点点小脑袋,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唯有这一点,她一直依照顾老太太交代的话:“瑶儿明白,没有农民伯伯他们的辛苦耕作,没有两百年前将士们的冲锋陷阵,血战沙场,都没有今日的我们……”
顾老太太欣慰地摸摸她。薛妈妈听后也是笑了。
倒是那名被她们险些遗忘的少年,收了钱还没有离开,听到顾云瑶这么说话,居然冷笑了一声。
笑声有些大,桃枝原本就瞧不上他,此刻更是羞恼。
桃枝道:“收了钱,满意了没有?既然满意了,还不快走?”
少年闻声也不动,还是冷眼看着她们。
薛妈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和老太太说道:“耽误了些时候,这要去寺院里还得一些时辰,既然事情解决了,老太太,不如我们先快些上路吧。”
“也好。”顾老太太长话短说,亲自抱着顾云瑶上了马车,才被薛妈妈扶进去。
桃枝紧随其后也上去了。
放下帘子前,还瞪了少年一眼。
马夫“驾——”的一声,车轮轱辘轧在地面,缓慢向前离去。
少年的目光落定在马车上许久,久到快要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
日头正高,他又垂下目光,静静地看到地面有一个顾府家小姐遗落的物品。是帕子。
刚才顾云瑶要给他擦脸,他拒绝了。
此刻捡起锦帕,在手里掸了掸。少年若有所思着,仔细看上面的花样,是兰花。想了片刻,还是将拍干净的锦帕塞进怀里,一路拖拉着老长的影子往回走。
在郊外的一处破败的茅草屋里,一个女人不断咳嗽的声音在门后远远地便能听见。
少年走进屋子里,从怀里先掏出了那几个银锭子,想给女人好好瞧瞧。
女人这才睁开眼,面色发白,感觉已经命不久矣。
她得了很严重的病,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可她放心不下眼前的这个孩子。
摸着他的脸,女人喘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地开口说话了:“世帆,你去哪了,怎的到现在才回来?”
梁世帆沉默地看着她,胸口的帕子好像有些烫。
第16章
“娘,先不要说话。”手里的银锭子有些沉,屋外日头正高,斜斜地照进屋里来。窗扇被日光剪成了一道道影子,投在地上,横竖不一。
梁世帆有些激动:“娘,您快看,我们有钱了,我就可以去城里请大夫过来,给娘治病了。”
说着,他想到了什么,正要起身离开,榻上的女人终于颤巍巍地起了身,凝视着他:“告诉娘,你哪来的钱。”
梁世帆答不上来,紧抿着唇。
“说话!你哪来的钱!”还是这么多的钱,王氏不相信,他能在短短半日之间弄到这么多的银子。
如果没有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是不可能办到的。
王氏面露忧愁,伤心不已:“你哪里弄来的银子,告诉娘,你是不是抢来的。”
梁世帆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娘察觉到了。甚至王氏一眼注意到他胸前被马蹄踢踏过的痕迹。
王氏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瞧瞧。
梁世帆慌张地摁住胸口,再次跪到地上:“娘,不管钱是怎么来的,只要您的病能好,儿子就算是赔上这一条命,都要把您治好!”
“说什么浑话!”王氏还是伤心,“若是你手里的那些银子,是不义之财,你就得还回去。”
梁世帆轻抿嘴角,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许久以后才低着头冷冷一笑:“他们那些当官的富贵人家,只少这点银两又有什么干系。谁不知道他们的钱都是从百姓的身上鱼肉来的,搜刮民脂民膏,却不闻不问百姓的死活。说什么天下太平,笑话,当今之世,有多少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为了躲避官府的征税,多少人流离失所。”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他们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锦衣玉食,镶金戴玉地在豪门大院里好好活着。我是从他们的身上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钱,我没有错。”
王氏闻声默然垂泪,半晌,才说道:“你出去吧,娘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已经忘记了你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我没有好好养大你,我对不起你父亲。”
见他没有动,王氏补充了一句:“出去。”
梁世帆摇摇站了起来,双肩已经端不平了,王氏说他忘了,其实他没有忘,父亲临终时交代的话,只有简短的四个字——勿做小人。
但是他爹的那一套,在当今这个世上早就不管用了。否则他爹也不会惨死在小人的手里。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怎么快速地赚取银两,也试图打扮成乞丐沿街乞讨。效果甚微。
后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计策。临近新年了,不少人家总喜欢上山拜拜佛,烧烧香什么。
与其给佛祖香火钱,不如给他。没想到好运气真的给他撞见了。
躲在树林里,远远的,马蹄声哒哒地来,他略微一瞧,等了许久之后,终于迎来一辆一看便是达官显贵出来的马车。他设局拦了马车,受了重伤,从那些官家老太太、小姐手里得到了补偿,也算扯平了。他本就不欠她们什么。而那个怒斥他的丫鬟更让他明白了一点,这人活在世上,也分三六五等,没有一定地位,连富贵人家里的一个小小婢子,也能视他为最劣等的存在。要么比人强,要么遭践踏。
梁世帆很快恢复了平静,王氏翻了身,背对着他,梁世帆静静看了一眼,目光低垂,阳光透过漏窗洒在他的肩上,似乎想将他的身影拢进暗影里。许久以后,他只说了一声:“我去城里,给娘抓几副药来。娘您先好好歇着,务必等我回来。”
……
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坐落着永安寺的山脚下。
说是山,近看倒也没有那么巍峨了。从山脚一路蜿蜒至上,隐隐能见到树林掩映下的几座庙。永安寺周围群山环绕,山上种植了许多连冬天也碧绿常青的树木,在路上耽搁了些时候,快近晌午,日头高照在天空,几束浮云如同几尾游鱼,无意间闯入了一汪蓝得能见底的清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