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的道路一路往上,马夫和马匹无法再一同前行了,停靠在山脚下等待她们,薛妈妈搀着顾老太太,桃枝也牵住顾云瑶的手。说是来上香,顾云瑶许久没闻见外头的新鲜空气,心情有些舒畅。
迈着两条小腿,一边往上爬,一边观察山中翠林的景象。桃枝的步伐迈得比她大,却都快赶不上她的脚步了。
“姐儿慢点。”
桃枝喘了几口气,额上已经生了汗。
不久以后,顾云瑶还撇开了她的手,爬得更利索了。
桃枝在后面追了几步。担心她因贪玩而忽略了脚下,摔着哪里。
顾老太太和薛妈妈走在后面,两个人在说些悄悄话。
方才的事让薛妈妈印象深刻,那少年竟然真被一些银钱打发了,有些佩服顾老太太的老谋深算。
薛妈妈道:“其实那银两也可以不赔,他是笃定了我们会赔才这么做,若要报官,我们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在京中的官位,也不用怕他。”
在车里,桃枝也一直在说这件事,觉得瑶姐儿不该对那个讹钱的小子那么好,赔什么银两,那是正中了少年的下怀。
顾老太太深吸了口气,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刚才小小一团的顾云瑶,还缩在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颈依偎着她,显得那么的孤苦无依。这个小孙女,从小没有生母庇佑,父亲也不疼她,作为唯一与她亲近的老人,还能陪她多久?
顾老太太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最近的她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薛妈妈只好点点头。
顾云瑶沿着石梯迈步,很快小孩与成人的优劣已见分晓。被桃枝抓住的时候,顾云瑶从她眼里看到了许多担忧:“姐儿慢些跑,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啊,桃枝。”顾云瑶回牵住她的手,这件事确实是她错了,一时高兴,有些大意,害得身边的人开始担心她。
她之前一直是个病秧子,上一世也是如此,六岁以前只能被拘在屋子里不能出来,最多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父亲不常来看她,印象中“相敬如宾”这个词是用来形容父亲和惠姨娘的,以前她不懂,长大以后开始明辨是非。知道她不受宠,不过也没甚关系了。更重要的是惜取眼前人。
顾云瑶规矩地等了一会儿,顾老太太和薛妈妈终于来到她的身边。
顾云瑶甜甜一笑说:“祖母,今日我去上香,就要求佛祖让祖母长命百岁。”
顾老太太略笑着摇摇头,刮她的鼻子:“你呀,鬼灵精。”
从山门到了万象殿,遥遥地便能看见殿外红墙绿瓦,雄伟宝建。殿外香炉里烟雾缭绕,已经有不少的香客在往里面插香祭拜。顾老太太叫顾云瑶也去那边上了一炷香。而后四个人一齐进入殿内。
殿内略显得安静一些,有几个小沙弥站在几个不同的位置,还有一名年纪大些的和尚坐在门口。
金身塑像的释迦牟尼佛祖在正堂中央,顾云瑶往蒲团上一跪,阖上双目,开始沉下心来。
双手合十,在心里面祷告:“希望祖母长命百岁,希望顾府能够挺过浩劫,延绵百年,希望顾峥哥哥能够安好……”
嗯,她是不是许愿许的太多了,有点贪心不足?
不过佛祖都没有说什么,便也罢了。
顾云瑶睁开眼睛,往身前的功德箱投了几个事先准备好的铜板。又取了一边案上的签。
抖了几下,落下一根签,一看是下下签,顾云瑶往上瞅了瞅佛祖,心里念叨着:“佛祖啊佛祖,您刚刚什么都没有看见。”
偷偷塞回去,重新抖了几下,还是下下签。
顾云瑶又往上瞅了眼佛祖,心里默念的同时,偷偷摸摸塞了回去……
抖到第三次时,终于是上上签了。
顾云瑶高兴地拾起签,跑到门口的老和尚身边,求他解签。
老和尚接来签,略微瞧了一眼面前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开始对照签上的字号,翻起手中的蓝色簿子。
老和尚问道:“小施主想要求什么?”
顾云瑶看了一眼后面,顾老太太还有薛妈妈她们都已经拜完佛祖,也上完香了,正往她这儿来。
先前瞒了顾老太太,没有告诉她顾峥究竟是谁,此刻怕是也不能轻易说出来。再者顾云瑶还没想好,顾峥重回顾府,对他,还有对整个顾府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顾峥是她的哥哥,上一世除了老太太以外,唯一对她好的人,叫她往后不能认这个哥哥也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落叶尚知道归根,顾峥也是家里的一员,他应该回来。可是让他顺利回来,岂不是害了他。前世他于午门被死杖、被剥皮展示,顾府也因此被抄家、被满门全灭,叫她一直都很害怕。怕再见到同样可怕的场面。
而如今,顾府上下还不知道顾峥的存在,唯有她一个知情人,还可以通过一些小小的谋断扭转一下乾坤。
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剥夺他认祖归宗的权力。
老和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小施主想要求什么……”
顾老太太被薛妈妈扶着已经走了过来。
老和尚说的话,她们也都听见了。
顾云瑶重新看向老和尚,不点自红的唇一翕一动着,终于张口说道:“求姻缘。”
第17章
老和尚以为听错了,有点发愣。
顾老太太和薛妈妈也真正走了过来,两人同时一怔,老和尚注意到她们两人脸上的表情,才确信先前没有听错。
眼前的小施主,是真的在求姻缘。
老和尚将信将疑地问道:“小施主,老衲看你年纪不是很大,这求姻缘的事情,未免太早了一些?”
薛妈妈也惊疑不定地看着顾老太太,只等她发话。
桃枝也过来了,先前的话也被她听见,桃枝愣愣地问道:“小姐,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顾老太太静静看着她。
顾云瑶才仰起脸,与顾老太太对视了半天,那双乌溜溜的眼里,只充满了对人世间的好奇与孩童才有的童真。
软糯软糯的声音随即响起,顾云瑶慢声说道:“没有弄错,我是想求姻缘……”
顾老太太定定看她半日,终于笑了:“瑶儿可知道,姻缘是什么?”
早知道祖母会这么问她,顾云瑶已经做好了一手准备,伸出细嫩的尾指,勾一勾老太太的手指,云瑶还是仰面天真似的笑道:“有一根咱们凡人看不见的红线,连着我,连着祖母,还有其他的人,也都被各自的线连着,就是姻缘。”
顾老太太被她又逗笑了。
有些无奈,也有些怅然。
桃枝在旁边说道:“小姐这说的不大对,姻缘指的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那也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才能牵到一起的。所以小姐这求姻缘,求的是未来的夫君。”
顾云瑶当然知道姻缘是什么,故意这么说,是想引起误会。恰好桃枝给了她机会。顾云瑶装作发愣,随即憋气了一会儿,脸上渐渐的红了。桃枝没想过她的一句话会害得姐儿的脸这样的红,也有些发怔了。
顾老太太边叹气,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情况,她家的小孙女是真的没明白过来何谓姻缘。不过也算是说对了一半,也不知道这段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顾老太太道:“罢了,罢了,既然是真的想求姻缘,我们便不在旁边打听什么了。省得瑶丫头啊,又害脸红。”
顾云瑶愣了一下,抬起头看顾老太太,还好她反应快,立即明白过来还得装模作样一些,脸上顿时又红了许多,努力半天憋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好在效果立竿见影。
顾云瑶本还想顺水推舟和祖母撒撒娇,让她们先“回避”一下,岂料老太太自己提出了这个主意,不一会儿领着薛妈妈和桃枝两个人,先出了殿门,去香炉附近转转了。
顾云瑶瞥了一眼殿外,人来人往,香火正盛。烟雾缭绕的,有些瞧不清祖母她们的面容。但是没走远。
老和尚还等着她:“既然小施主想求姻缘……”
顾云瑶抓紧机会道:“不,大师,其实我是想找一个人。”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老和尚以为听岔了,和方才软糯清甜的声音不一样的是,此刻多了一份坚定在其中。
老和尚又抬脸看了看,眼前的小施主还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娃娃,为了更靠近他说话,一颗小脑袋努力地往上仰,老和尚注意到,她的双脚脚尖拼命踮起,维持了一个很艰难的动作。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小施主的语声里,双眼里,都充满了一份坚毅。与大人无二的沉稳与果敢。
老和尚很快明白过来,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立即翻开蓝色簿子,对照上面的内容查了起来。
签诗语:“新荷初出来,花叶正发开;鬼抱心中斗,名传天下知。”
顾云瑶虽然前世读过书,进过学,但对签语一无所知。定定地看老和尚,老和尚慢慢说道:“即是寻人,这是一个上上签,就不用担心了,凡事不要有疑虑,会有贵人扶持。待到花木逢春之际,正是施主出动的大好时候。”
顾云瑶道:“那我要往哪里找呢?”
老和尚想了想,道:“施主大可以去往富饶之地试试。也不必担忧路途凶险,会有贵人相助。”
顾云瑶点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前世顾峥重回顾府,是在他已经中了举人,名满南直隶的时候。但是南直隶之大,又有点无迹可寻。既然被说了“富饶”两个字,江苏那里应是一个好选择。
再度谢过老和尚,顾云瑶离开了万象殿。很快找到了顾老太太还有薛妈妈等人,因时候也不早了,四人一齐又下了山。
看着小施主远走的身影,接触到她祖母时候,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又回来了,老和尚有些匪夷所思。难道刚才的都是错觉吗?
又重新看向解签语,上面对于姻缘的注解是说,这孩子的婚姻实乃大吉,夫妻两个琴瑟和鸣,无需旁人做媒,而满月之际将是两人情定终身的好时候。
……
离开坐落永安寺的山头,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
因赶不上回府里用膳,怕顾云瑶饿着,顾老太太难得带她去了一回酒楼。
顾云瑶被抱下马车,望着同样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的酒楼,有些兴奋。说来惭愧,前世她从出生到死为止,都没有光顾过一次酒楼,这次老太太因见她确实乖巧可人,对她放心了一些,一天之内带她见了两回“世面”。
四个人一起进了一间楼上的包厢。
能从旁边打开的窗扇看到一楼内的情况,有说书人正在动情地讲着什么故事。
顾云瑶被安排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正好能听见那说书人讲到高.潮的部分:“只见那小老儿须发皆白,却是艺高人胆大。眉梢一挑,小老儿已欺近了威武大将军的身边,这高手之间的过招,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虽然前面的内容没有听到,顾云瑶还是听得十分专注。
桃枝和薛妈妈依然站着,顾老太太用公筷往顾云瑶的碗里不断夹菜。
“瑶儿多吃一些。”
顾云瑶看一眼对面坐着的祖母,岁月静好,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鼻头突然有点发酸,顾云瑶看着看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怕祖母看出什么,也换起公筷,往她的碗里不断夹菜。
随即嘴角绽开了甜甜的笑:“祖母也多吃些。”
顾老太太感到欣慰。难得今日儿心情好,虽说在顾府里面规矩不能坏,在外面,别人瞧不见。顾老太太抬头和薛妈妈还有桃枝说道:“你们两人也坐下吧。”
桃枝还不敢坏了规矩。薛妈妈比较懂事理,老太太既然发话了,那便谢谢老太太的赏赐。
两个人一块儿入了座。
顾云瑶在旁看得不禁佩服起祖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从祖父走了以后,祖母能够把持顾府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笼络人心的手段,她得跟着好好学学。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得灵活应变。
快吃完饭,楼下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顾云瑶没看清楼下人的影子,顾老太太的脸色却是变了,有些铁青。
指着窗子,叫薛妈妈和桃枝两人先合上。
第18章
楼下传来了一阵动静,薛妈妈和桃枝两人的动作极快,等到顾老太太才吩咐完,窗扇也被合上了。
顾云瑶只能从先前关窗的一瞬间看到楼下的情景,但也叫她足够震惊了。
动静闹得有些大,整座酒楼都能听到一楼的声响。
一个阉人正吊着嗓子说话:“见到咱们的厂公大人,还不快行下跪礼?”
难以想象,这是在天子脚下,都能为所欲为成这样,若是圣上没有看见的地方呢?
原来不单单是在将来的景旭帝继位后,会宠信那帮朝中阉党们,其实远在隆宝帝在位之时,已经种下了祸根。
顾云瑶忍不住想要瞧瞧情况,如果没有猜错,她在隆宝二年出生,如今是隆宝八年,前世过来稽查锦衣卫是否好好完成圣上旨意情况的那位厂公——梁世帆,和如今正坐在一楼大厅内的被称作厂公的大人,不是一个人。
甚至很有可能,楼下坐着的正是将来梁世帆的干爹,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司礼监掌印太监。
宦官里面的一把手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其次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梁世帆是十几年后的五大秉笔太监之一,行使批红的权力。不过在这位仅有一人可做掌印太监的干爹面前,他当真又什么都不是。
顾云瑶努力地透过窗缝往下看,只能大致瞧见一个坐在饭桌上的人。
前世她没有接触过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只听过顾峥说过,朝中阉党为患,以阎钰山为首,连那些正四品以上的官员,都纷纷开始倒戈于阎钰山身边,甘愿做他手下走狗。
阎钰山指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桃枝先前关窗时,匆匆看了一眼楼下,也知道来的人都是东厂那边的。
早有耳闻东厂的人手段残酷,滥用私权。
此刻见到顾云瑶这么好奇楼下的情况,不禁去拉了拉她:“姐儿别瞧了,那些东厂的人们可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