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钧祁平日里时常被授课的先生夸赞字写得漂亮,这些赞美的话语已经听得不下百遍,无甚影响,只表情淡淡地说道:“你认得这上面的字?”
顾云瑶只摇摇头,装作不认得的样子:“不认得,但是我知道你写了什么。”
顾钧祁扬起嘴角,平日里他是一个有些深沉,不爱说话的孩子,有点像憨厚老实的大伯父,但是继承了伯母肖氏的聪慧。顾云瑶难得见到他笑,此刻还听到他说:“你就不怕我写的是错的么?”
顾云瑶又瞥了一眼信封,眼巴巴地瞅着上面的字,才抬起头,说道:“是错的么?”
“骗你的,怎么可能是错的。”顾钧祁瞧她样子楚楚可怜,不忍心闹了。
顾云瑶自然知道他是骗她的,因为这上面的字,确实是忠顺侯爷蔺侦仲收。还加了一行小字,同样的字迹娟秀——云瑶寄。
第22章
第二天,这封已经署上名字的信郑重交到了桃枝的手里,桃枝只觉得掌心里烫呼呼的,有些小紧张:“姐儿,您要瞒着老太太把这封信寄了?”
她看不懂上面的名字,只觉得漂亮,也不知道找何人来写的,姐儿把这封信弄得神神秘秘,最后交到了她的手上,可见有多器重她。
顾云瑶伸出手指,置在唇边,有仆从在外间洒扫,她“嘘”了两声:“桃枝,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叫其他人晓得了。”
桃枝讷讷地点头,接过信封前她还有些犹豫,要不要瞒着老太太去寄信。从九岁大的时候,她就配到了顾云瑶的身边,一直看着姐儿长大,以往姐儿只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谁见了都很怜惜她,如今居然开始有了大家小姐的样子,前两日在百味楼里桃枝被吓得不轻,也是顾云瑶临时出了主意,在字帖里特特把一个“木”字挑出来写给她瞧。
“木”这个字比较好写,横竖撇捺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也不用写得多好看。然后顾云瑶把写了两个“木”字的宣纸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字念“林”。
桃枝还记得当时顾云瑶如何和她说的:“桃枝,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字,我现在还不会写你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你名字的意义,所谓双木成林,郁郁葱葱,桃花芳菲,锦绣成园……”
桃枝都不知道自己被赐的名字里还有这么多的含义,心里有点感激。也不犹豫了,无论如何都想替姐儿办全了事情。将信封收好以后,看到云瑶正在首饰盒里翻找什么,又奇怪道:“姐儿还有什么交代吗?”
留在她房里的丫头,基本都比较机灵。
顾云瑶先从里面翻出一个长命锁,顾老太太说过,这是她刚出生时候,舅舅那里找人给打的。金子制,分量很足,掂在手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从一份礼物里,能感受到当年她也受过舅舅的宠爱。只是后来她的父亲确实对不起她的母亲。暗暗叹了一口气,顾云瑶小心翼翼地将长命锁塞了回去。这个不能典当出去。接着又找到什么玉镯头,玉耳坠,若干首饰,看上去价值不菲。桃枝在旁边看了,解说道:“这样,这样,还有这样,都是太太生前留给姐儿的。姐儿如今还小,等再大些的时候,便能派上用场了。”
顾云瑶若有所思着,既然是母亲的遗物,那就更不能随便典当,落入别人的手里了。
哪怕是一些别有心思的白眼狼,也别想再使办法把她母亲的东西得到手。
前世的时候,她已经把母亲留下的陪嫁品了解透了。大抵有多少嫁妆,有什么样的嫁妆,顾老太太都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她。那是蔺氏带来的财物,不是顾府内本有的家产,顾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哪怕后来顾府上下被皇帝驱出京城,顾老太太从没想过,动用蔺氏留下的财物。
想当年,侯爷嫁女,那可是在京城中大大风光了一回。主要受益人还是她的父亲。被贬为地方官时,二房这边的几位姨娘自然也要被带走。惠姨娘从前是个官家小姐,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后来家道中落了,惠姨娘的父亲被削官为民,永远不能进京,惠姨娘这才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但是她的父亲接手了,将惠姨娘从清贫的苦日子里解脱出来,惠姨娘以前是正经教化过的官家小姐,不仅会行文赋诗,还会扮柔弱,更因体会过日子的艰辛,在顾德珉的眼里,她是一个体贴人,又十分贤惠的女人。
一来二去,顾德珉反而对她产生了愧疚,当初惠姨娘的父亲是提点过顾德珉的“恩师”,在惠姨娘父亲落魄之际,他只能远远看着,而不敢轻易出手,也成为了他对不起惠姨娘的心病。
惠姨娘越是体贴顾德珉,越是懂得什么时候要进退有度,顾德珉越是心生愧疚。
才导致后来顾德珉被贬为地方官,一时间家里过上了清贫的日子,他便以不能叫一家人过得太艰难,文哥儿也要读书之类为由,惦记上她母亲留下的若干嫁妆,填充惠姨娘那边去了。
“母亲留下的嫁妆,只有这么一点么?”顾云瑶抬起脸问。
解答的人不是桃枝,而是听到她们说话,正走进来的薛妈妈:“姐儿是不知道,太太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贵女,不说老爷,多少王孙贵族的公子,都对太太倾慕有加。”
和她想的如出一辙……忠顺侯府去世的老侯爷,也就是她的外祖父,虽然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就是后来嫁给誉王的她的姨母,两个女儿当中,外祖父不单偏宠其中的谁,对她们一般好,她母亲嫁进顾府的时候,听薛妈妈提过,她的外祖母还将自己的嫁妆,嵌宝石金头面一套送给了她母亲。无论是顶簪、挑心、分心、掩鬓、钗簪还有耳坠,做工都是顶好的,拿出来一瞧,流光金灿,说夸张一些,能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上面还嵌了若干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绿松石之类……
只单单这一样,就是当年的顾府不曾见识过的,还有剩下的一些都没有算进其内,可见当年她母亲的嫁妆有多么丰厚。
薛妈妈跟着老太太,在顾府里伺候了多年,算是半个顾府人了,她却一直瞧不惯惠姨娘的做派,还有二爷的所作所为,当年间接地害死了云瑶母亲蔺氏的人,就是二爷。
薛妈妈心里微微一动,不禁说多了一些:“只是二太太最后选了二爷,若不然,二太太原定是要许给另外一位王爷的。”
咦?顾云瑶愣了一下,以前她知道母亲毁了一门内定的亲事,却不知道对方还是一个王爷?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想让薛妈妈多说一些,薛妈妈却不多讲了。她翻找首饰盒的原因,以及写信的事,没有被薛妈妈发现。
傍晚时分,桃枝借着出府采买一些东西的由头,把信寄了出去。
过来告诉顾云瑶,顾云瑶还再三询问,要寄的地方没有错吧。
桃枝点点头,告诉她:“姐儿不要担心,您交代的事情,我怎敢不办妥呢。是寄到关口的忠顺侯爷那里去,我可交代了那人三次,绝不会弄错的。”
顾云瑶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想着,光寄一封信过去怕是不够表明心意,要不要再用银钱打点些什么礼物也一并捎过去?
可是翻找了自己的小金库半天,也没见到什么能典当的玩意儿,但凡价值高的物件,又不能往外送出去。还有往年收取的红包,家中长辈们赠的金锞子,包括母亲留下的大部分嫁妆,都被老太太收在库房里暂且交由她保管。
给祖母保管,让顾云瑶安心许多,比由现在的她保管强太多。但是日后那种拿她母亲的嫁妆来填惠姨娘那边空洞的行为,父亲那边,还有惠姨娘那边,就不要肖想了。
顾云瑶又有了新的打算,她要努力变成一个“守财奴”。把东西一一放回了首饰盒里,大致清点过一下目前手上拥有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心内叹息了一声,原来自己这么的穷啊。
这样也好,如今的她是一个小孩子,应该童真淳朴一些,好端端的,倒学会要往外送礼了,也太市侩了一些。不如简简单单只寄一封饱含相思的信吧。
薛妈妈是来带她去老太太那里用膳的,顾云瑶只求信能快快寄出去。寄到那个将来是朝中重臣之一的人身边。
没想到,一封信寄出去许多天,没有音讯。
一连过了十来日,顾云瑶每天不是描摹字帖,端着小杌子坐在桃枝身边看她编络子,陪祖母、大伯母她们唠唠嗑,就是在稍纵即逝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回信。
一天天等的,眼看隆宝八年的腊月终于结束,已经到了隆宝九年的元月第一天,从天空深处有绵绵絮絮飘舞——元旦当日,又降下了一场新的大雪。
第23章
赶早起来,院子里已经铺满了雪,漫天都是无暇的纯白。
桃枝为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给她戴上了大金锁。带绒的小夹袄穿在身上显得精神奕奕,顾云瑶低眉看了身上的衣服,锦面材质,做工极其考究,张扬的红色如一把炽热的烈火。天地里一片苍白,唯她一团艳色,俏生生地站在雪地里。
踩了几脚,一夜的堆积,雪地已经到了脚踝那么高。踩进去就是几个窟窿,往前又小跑了两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多日之前从锦绣坊的大娘子那里选好了布料,顾老太太因怕来不及,催了几次锦绣坊的伙计们,那位大娘子也是一个行事作风绝不拖泥带水的厉害人物,不过十日功夫,赶在年关岁末的前几天,将一批制好的成衣送了过来。
是以顾云瑶才能换上一全套新制的衣服。
除了身上的一套以外,还有好几套,留着春节穿。
“姐儿小心冻着。”桃枝从屋里取来了狐皮大氅,看她瞧着雪如此开心的模样,也不禁喜逐颜开。
顾云瑶又在雪地里踩了几脚,直到顾老太太从祠堂里上香回来了,她才规规矩矩地站好。
顾老太太看她立在正堂的门口,像在等着她,很是乖巧的模样,却不想小丫头道行还是浅了一些,新纳的鞋面上沾了许多雪,有些已经化了,有些还没化,像是盐巴,也不知她究竟冷不冷,顾老太太垂首摇摇头,把她抱了起来。
顾云瑶被放到了正堂的椅子上坐下,顾老太太回头和赵妈妈吩咐:“去给姐儿再拿双新鞋来。”
赵妈妈应喏下去了。
顾云瑶端正坐好,把一个小腰板挺得笔笔直直,脸上因被风吹了些时候,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不久后赵妈妈回来,手上取了一双新鞋。
本来该由赵妈妈或是顾云瑶房里的丫头婆子来伺候,顾老太太却拒绝了她们,亲自把鞋为顾云瑶换上。
顾云瑶脸红得更有些厉害,顾老太太为她换鞋的时候,佝偻着腰,双手有些轻微幅度的颤抖。祖母平时会涂些玫瑰露、关外的牛羊乳来保养,还是年纪大了,双手和她的脸一样,布满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顾云瑶的小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从来不知道她以前这么能哭,忍住泪,小手掌面摁在祖母的手背上方,上面是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顾云瑶真想为祖母全部抚平了。
新年的寄语就是,希望祖母能够再慢一点老去,她能够再快一点长大。
现在祖母还能抱得动她,再过些时候,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顾云瑶想着,又扑进顾老太太的怀里,缠了一些时候。
早膳是汤圆。
前些日子朝廷已放过冬至假,大爷和二爷好容易歇了一天,新年的伊始,各个地方汇总来的账目都要经由内阁和六部再重审一遍,若有不对的地方,还得由内阁领头与皇帝相商是否报账,因此大爷和二爷只好再度投身于忙碌的内务政事处理当中了。
肖氏带着两个孩子来讨汤圆吃,还笑说元宵节的那份定要再多吃些。
二房这边剩下的三个孩子也来了,分别是惠姨娘所出的女儿顾云芝、儿子顾钧文,以及柳姨娘那边的一个女儿顾云梅。
顾老太太每个人都先包了一个小红封,肖氏那边也准备了。每个孩子的红封都是一样,二百两银票,肖氏的要少一些,过些时日还得再包一回。今天只是新年第一天罢了。春节还有上元节都还没有到。顾云瑶今天也收到了同等的红封,有一点意外,只她没想过,昨天夜里祖母已经偷偷塞过一个包了足足六百两银票的红封。前些日子还纳闷自己是一个揭不开锅的穷孩子,瞬间成了小富婆,顾云瑶有些哭笑不得。大孟朝历经百年,银票被印了一批又一批,早已经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么值钱了。不过祖母的一片心意,让她备受感动。
顾云瑶辞完年后便有七岁了,同样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各长了一岁,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大房的两位哥哥十来日没有怎么见到,竟是又拔高了一些。顾钧书与顾钧祁两人站在一处,为了逗老太太开心,也是闹了她一回,两个人都不说话,身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叫老太太几乎也认不出来。
行为举止,话语动作,都可以相互模仿。一个人的眼神,却难以学得神形具备。
还是顾云瑶走过去,抓了抓顾钧祁的衣袖,说道:“二哥哥,你和大哥哥还是别闹祖母了。”
顾钧祁一愣,当真不再和顾钧书胡闹在一起了,果然还是瞒不过这位心思深藏不露的妹妹。他收了势,身高越发的渐长,顾云瑶站在他的身边,只堪堪顶到他的肩膀处。
他侧过头来看这位二房中的妹妹,今日的新衣服颜色喜庆,衬得她气色好,圆圆的脸蛋双颊红润,那双小小的樱桃唇也跟着不点自红,像是涂了胭脂。
顾钧祁忍不住伸手,上一次他便揉过她的脑袋,顾钧祁还记得那份手感。她的头发很细软,又黑又亮,好似做了什么保养,配她莹白如玉的脸,更是漂亮。如今终于再度满足了一回,她乌亮的发丝一根根的浮在指缝间,摸在手里非常舒服。
不觉又多揉了几次,直到这位二妹妹有点羞恼不已地喊了停。
顾钧祁才咳了一声,对她抱歉道:“瑶儿妹妹不要太怪我,我是无心的。”
顾云瑶被他拉到了一处小角落,顾钧祁还想知道上次有没有帮到她忙,却也知道这是一件不可以轻易告诉别人的事情,左右看看,他们所占的位置是一处说话的好地方。顾钧祁问道:“瑶儿妹妹的信寄出去没有?”
说到信,顾云瑶就觉得日子过得又慢又长,一连十来日寄出去的信都杳无音讯,她已经开始怀疑,信是否安全寄到了那个人的身边。从京城到边关,快马加鞭送信,十日左右应是能到了。眼下的情况却像是打了水漂。
顾云瑶有些心事重重。前世她病后痊愈,记得快开春的时候见到了那位日后赫赫有名的表哥,具体他什么模样已记不清楚了,只隐约有个他长得十分清秀,有些像女子的印象。那时候她还感慨,长得这样好看的表哥,居然武艺高超,实在不符合他的那张美人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