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瑶才乖巧地点点头:“婶婶好。”
顾云瑶的声音清甜软糯,那妇人听到以后更是喜欢得紧。
今次她来的时候,还顺带带了一些礼物。
除了有一些京城里买不到的糕点以外,还有一枚色泽莹白温润的羊脂玉做的玉佩。交到顾云瑶手里时,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是双鱼戏珠的造型,做工十分精美,用料考究,看得出是一件质地极佳的上品。
顾老太太和肖氏都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一枚玉佩不足以震慑住她们两人,只是肖氏还是笑道:“叫娘子破费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是做什么呢?”
顾老太太则是不动声色。
妇人的双眸再次落定在顾云瑶的身上,发现每回看向她时,这小姑娘都知道要“装模作样”一下,端端坐好,许是外人在的时候想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好印象,实在是可爱得紧。妇人越看她越是喜欢,两眼弯弯,笑道:“我看着府内的二小姐极是投缘,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玩玉,这玉佩留在我的身上也是浪费,不如留给更适合的人。”
顾云瑶又重新注意起这位妇人,只见她一双柳叶眉,笑起来时憨厚淳朴,虽不是什么美人,看久了之后,越来越叫人觉得顺眼。
绝对不是因为她收了玉佩的缘故……
锦绣坊的大娘子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顾老太太也不便多说什么了,只说道:“既如此,老身在这里先谢谢娘子了。”
随即老太太的目光转向顾云瑶:“瑶姐儿,还不先谢谢这位婶子?”
顾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就是同意的意思,顾云瑶甜甜一笑,颊边的梨涡绽开,瞧得那妇人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顾云瑶道:“云瑶在这里谢谢婶婶了。”
一上午三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都在忙碌选布匹的事情。
前几天她不小心听到大伯母还有老太太之间的对话,明白锦绣坊的娘子不久之后就会带上一些成色好的新布料,来到顾府里面叫他们选料子。
只是没想到,大伯母的动作这么快。
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为顾云瑶选了几款颜色鲜亮的料子。
什么好的,什么贵重的,都先紧着她来。再来就是顾老太太的。
大爷与二爷的新衣料子也选定了,大爷那边选择了比较沉稳的鸦青色,由肖氏拿的主意。二爷这边顾老太太做的参谋,一些深蓝色、墨绿色,比较配他的儒雅文气。
剩下才轮到了肖氏,以及她的两个儿子——顾钧书顾钧祁身上,接着才是二房这边惠姨娘和柳姨娘出的三个孩子。
最终顾云瑶的收获最丰,锦绣坊的那位娘子一一用心记下以后,才让随同来的马夫一起收拾好样料,一同离开顾府。
看着她走时,在院子的地面投下老长的影子,显得那么的宁静。一会儿到了转角,不见了。肖氏有些感叹:“也是一个可怜人,锦绣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他们家娘子撑着,还不知道会作何模样。”
顾老太太沉思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有说。
顾云瑶注意到了她有些凝重的目光,才想起来上一世虽然没有和如今一样,直接接触过这位锦绣坊的娘子,但是听闻过她的事迹。听说她原是一名小妾,是正经人家出来的贵妾,识得字,会算账。锦绣坊手里的家业险些毁在不成气候的现任老爷手上,自古平民分四等,士农工商的地位不可撼动,从商的人是排在最后一位的,最是叫人看不起,锦绣坊的这位娘子将家业做得极大,京中富贵多与他们保有长期买卖的关系。
锦绣坊里原来的太太去世了以后,那位妇人便被扶正了。扶正的过程有些繁杂,还请来了原先太太家里的人来做主。
那位妇人刚才口中提到的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她也有印象。当下国子监的监生们,来源大致有四类:一是荫监生,顾名思义,得庇荫的意思,家中长辈任三品以上京官,或是被皇帝恩准进入,乃至国外来的学生都算;二是贡监生,全国各地由地方官学选拔出的优秀生员;三是举监生;四还有捐监,通过缴纳银两等财物得到的资格。
那位妇人的儿子即是第四种。其实是原太太的孩子,被记到了妇人的名下。
虽说是捐出来的监生,往后也在京中有了他的一席地位,与她的哥哥顾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只是过去,官场上的那些纷争与纠葛,她一个深闺中的女子不便参与罢了。而如今,虽然能预料一些事情,还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得再过些日子,再强大一些才行……
肖氏被留下一起用膳,今日的午膳也十分丰盛,都是一些顾云瑶爱吃的佳肴。
饭后,肖氏还拿她开玩笑,说什么若不是有她在,今日哪能有这么好的口福。
顾云瑶现如今除了很依赖顾老太太以外,也很喜欢与这位聪慧敏觉的大伯母待在一起,顾府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肖氏平时有一帮京中的阔太太们做好友,偶尔会被叫去一起看戏,或者约打牌九之类。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相对于她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想主意,不如从大伯母口里探探京中太太圈子里的口风,后者还来得实在一些。
想定了以后,顾云瑶更喜欢和肖氏待在一起了。
肖氏也美在其中,平日里总是求观音菩萨再送个女儿给她,一年复一年的,肚子里不再见到动静,正巧二房这边,云瑶是个没有娘宠爱的可怜人,肖氏身为母亲的本分,宠两个儿子以外,也和顾老太太一样,偏宠着顾云瑶。
两个人说着话,正和乐融融。比起和二爷在一起,老太太也看出来了,顾云瑶要更亲近大伯母一些。
留肖氏聊了好一会儿,顾云瑶才想起今日的正题,反正是一个孩子,做什么样的动作,也不会叫人觉得矫情。
顾老太太和肖氏只瞧见生得冰雪可爱,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娃娃般的顾云瑶,此刻撅着小嘴,有点不依的样子:“祖母不是说,要带瑶儿去庙里见佛祖,上香的吗?怎的到现在都没有说这事儿呢?”
很快目光落向地面,手指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难道祖母又要将瑶儿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了吗?”
顾老太太一时无话,肖氏被她逗笑了:“二姐儿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瞧得我这个做伯母的,都不忍心了,得为二姐儿说上一说。”
随后她当真面向顾老太太,替她“求情”:“老太太,您也瞧见了,这小丫头,再待在府里就要闷坏了。反正如今姐儿的身体也好上许多了,您看看,不如真的就带她去吧。”
“罢了,罢了。”顾老太太叹了口气,真个拿她没有半点主意了。看向顾云瑶,眉如黛,颜如画,那双眼乌溜溜的,如两颗水晶葡萄,似乎会说话,是会讨人喜的长相。
只听到顾老太太对她道:“你是给多少丫鬟婆子灌了迷魂汤了?各个都来与我求情,望我念在你身体康复的份上,让我带你出去玩玩儿。连你的伯母事到如今也要替你说一番话……可先别急着乐,虽说是出门去,倒不是真的玩儿。”
顾云瑶眉开眼笑着,从顾老太太的怀里蹦下来,就知道数日前听闻薛妈妈口中透露的消息之后,再也没动静了,原是真的这么一回事,顾老太太还在担忧她身体的缘故,始终松不了口。所以要想出府一趟,也只能从老太太这里求突破口。顾云瑶趁老太太快要拿定主意前,赶紧向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瑶儿知道,一定不能犯了忌讳,冲撞了佛祖。我们是去庙里上香,是要用诚心向天祈祷,不是真的去玩儿的。”
顾老太太点头,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眼下看情况,是不能不带她出府去了。看到顾云瑶越来越明事理,顾老太太也很是欣慰。
随后肖氏也得到了顾云瑶诚心诚意的致谢。
肖氏捂着嘴,笑了。
只有顾云瑶明白,表面装得再平静,心里都如掀起了飓风巨浪。
——可算是又能出府游历一番了。
第14章
隔日一早,顾老太太着人为她收拾好了,换上一件颜色还算鲜亮的小袄,桃枝亲手为她梳上了漂亮的双丫髻。
顾云瑶双颊微红,许久不接触屋外的好天气了,那三两束云朵,闲闲散散地飘在天上,显得亲近人了许多。
随手好像还能摘下一束来。顾云瑶对天比划了半天,回首瞧了眼身后的人,站在正堂中央的便是被顾府上下敬重的顾老太太,顾云瑶的目光中掠过明显的喜色,梨涡立现:“祖母,祖母,您瞧瑶儿的手里有什么?”
顾老太太拿她全没有办法,只得笑着答道:“你这鬼灵精,怎的真能把云摘下来?”
天上的云确实摘不下来。何止是天上的云,什么月亮、星星,每一样都没有办法摘下来的。可这不代表不能表示出对祖母的一片心意。顾云瑶闻声以后,踏着轻巧而欢快的小步,跑到顾老太太的身边,依偎在老人的怀里。
仰头,有些“耍赖”地和她笑说道:“现在摘不下来,以后瑶儿一定能为祖母摘下来。只要祖母喜欢的,瑶儿都会尽心尽力去办。”
顾老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刮刮她秀气挺翘的鼻尖,有些动容:“你啊……祖母只望你能康健成长,早日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那样祖母也能安心……”
说到这里有些伤感,顾老太太的眼眶竟是有点微红,被顾云瑶发现了,赶紧扭过头,吩咐后面的薛妈妈准备出发了。
近些年来,顾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在夜里还能在次间听到隔壁房中老太太咳嗽的声音,顾云瑶明白,再如何强干的祖母,到底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迟早得经历生离死别。祖母对她的好,今生好不容易明白了,她会竭尽全力陪在她的身边做回报。
永安寺在京城的郊外,距离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其中塔林成景,树木环绕,高踞于郊外的山峰之上,初时有名叫做“文峰院”,到了大孟朝开祖皇帝这里,大笔一挥亲自御赐牌匾更名为“永安寺”。
京城统共坐落大大小小的寺院有五六座,只永安寺香火最盛,时有香客去跪拜古佛。
顾云瑶与顾老太太坐在马车内,出了京城以后,车身一路摇摇晃晃。可容八人坐的马车内,同行的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桃枝,以及近来从顾老太太房中配到她那处的薛妈妈。
途中也不知颠簸了多久,久到薛妈妈都有些困觉了,顾云瑶揭开帘子远眺遥望,他们已经到得郊外处,远远看去,京城就像被人养在笼中的困兽,四四方方小小的一座。别提多有趣了。
顾云瑶正看得津津有味,顾老太太作势打住了她的举动,只眉眼轻轻一抬,顾云瑶就明白了祖母无声中的用意,此番出行,虽然只是在近郊,没有真正远离京城,万不能没有规矩,也得小心不能再染了风寒。
薛妈妈才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终于清醒了一些,将云瑶往身边拢了拢,也顺势将她身上的狐皮大氅拢紧了。
与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薛妈妈的眉眼一低,正好见到顾云瑶正笑盈盈地看着她。顾云瑶刚出生时,她与老太太等人都在二太太的屋中,那时候还瞧不出什么模样,只瞧出这位府中的嫡长孙女肤色莹白如雪,应是与她的嫡母蔺氏一般标致的美人。后来薛妈妈才明白自己错了,何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顾云瑶的身上,是最直观的体现。
狐皮大氅衬得她脸容精致,顾云瑶现年虽不大,却是肤如凝脂,皓齿明眸。
对着人一笑时,颊边现出的小梨涡,也叫人看得心里发出一丝丝的甜。更别提她与人撒娇时,美目流转之际,琼鼻轻皱,软糯清甜的声音已经如叮咚泉水淌进了人的心里去,根本无法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只是天生生得绝色,也并非是件好事。
薛妈妈帮她拢好狐皮大氅以后,有些感叹地又看了她两眼。
顾云瑶不太明白薛妈妈在仔细端详她后,若有所思着什么,前世薛妈妈也总是如此,望着越来越大的她,满脸写上忧愁。顾老太太倒是一直沉声坐着,两眼紧闭双手合十,手缠佛珠轻轻念着的声音,似乎是经文。
正准备问出口时,车身剧烈一颤,把桃枝惊得险些摔在顾云瑶的身上。
幸好薛妈妈护得及时。
桃枝当先下去马车,顾云瑶坐在车内,能清晰听到她在询问马夫出了什么事情。
却闻得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是一个少年的。
顾云瑶一时好奇心起来了,打起帘子,正好见到一名少年横在路的中间。
路边也有一些其他的香客经过,却视若无睹。
桃枝正在问他:“大胆,连京城中顾大人的马车你也敢拦!”
那名少年只站着,也不说话,顾云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有些脏兮兮的,倒是鼻梁很挺翘,隐约可见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
看他穿着打扮也绝非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身上衣衫褴褛,右脚的鞋面也破了一个大洞,如今还天寒地冻着,他做这样的打扮想是冻坏了,双手可见有红肿甚至是溃烂的地方。
顾老太太睁开双眼,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看到她的小孙女这么“好奇”,低声解释了一番说道:“京城内虽然是太平之象,其他的地方未必如此。”念在她年纪尚幼的份上,顾老太太点到为止。
顾云瑶却思考了很多。前世她爹被贬为地方官以后,才知道京城外原来也有那么穷困潦倒的地方,而且不是一处,是很多处。
他们举家搬迁,每路过一处地方,就能看到不少因交不起赋税而四处逃难的流民。
有蝗灾遍野,颗粒无收的惨况发生,也有江南水患,洪涝漫城的景象,有人就在他们的脚下死去。好些地方逃难的流民太多了,地方老爷们管制不了,这些人往后又成了流寇,到处打家劫舍,只为了混口饭吃。治安成了一大问题。什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闹成了笑话。好多人死后没有人收尸,尸体堆在荒郊野外,成为了累累白骨。若是遇到什么不好的时候,人死太多的情况发生,又会引发疫情蔓延。
她见过的死人太多太多了,多到有些怕见到这种景象。
听到顾老太太谈到其他地方未必是太平景象,顾云瑶又想到许多尸殍遍野的惨相。
桃枝正在问那少年话,那少年一句也不答,桃枝有点恼了:“为什么要突然冲出来?你安的什么居心?”
那少年才不甘不愿地说了一句:“明明是你们的马撞到了我。”
他的身上的确有被踩踢过的痕迹。伤势似乎有些严重,不过少年只站着,纹丝不动。面容也很平常,却是紧紧抿着唇,额角隐约可见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