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慢地略福了福,“四姑娘,老太太在同禧堂等姑娘,念叨姑娘今晚赶不回来,正要着人去看看。”
“前面带路。”
魏昭正眼没看她,径直走进垂花门,管事媳妇看四小姐年轻,却自有一股凌人气势,令人不敢小觑,忙疾走两步,赶在姑娘前面,领着一行人往魏老太太住的同禧堂。
看见魏昭一行人影子,站在院门口张望的丫鬟一叠声往里通传,“来了,来了,快报老太太,四姑娘来了。”
上房院子里站满下人,府里的下人们放下手里的活计,都来看这位三房嫡出的小姐。
魏昭上了台阶,走到同禧堂门口,脚步微顿,魏府的一切对她来说很陌生,幼年的记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丫鬟打起撒花门帘,往里回话:“四姑娘到了。”
带路的管事媳妇,看四姑娘淡定从容,生出几分敬畏,提醒,“姑娘注意脚下。”
跨过门槛,一道紫檀底座十二扇富贵牡丹绢绣屏风,象征着富贵殷实。
魏昭自离开,极少想起魏家人,只是当初年幼之时,初到乡下梦见魏府,自己的闺房,余下没什么印象了。
转过屏风的刹那,魏昭眸光敛起,低眉顺目,余光瞥见偌大的堂屋坐着站着,满屋的人,正中罗汉塌上坐着的老妇人,富贵之态,想必那就是她的祖母,两侧椅子上坐着三个中年妇人,身后站着两位姑娘,妾、丫鬟仆妇。
满堂锦衣华服,珠围翠绕,越发显得这位四姑娘穿戴寒酸,暗色衣裙,突显身子单薄,面色苍白,连旁边站立的丫鬟的穿戴都比她光鲜。
魏昭快走几步,倒身下拜,“孙女拜见祖母。”
“昭丫头,过来。”
魏老太太叫她,魏昭看祖母脸上笑容慈祥。
走到跟前,唤了一声,“祖母。”声音有些哽咽。
魏老太太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和蔼地说:“让祖母看看。”
闻言,魏昭微微抬起头,对上魏老太太的目光,魏昭感觉那抓着自己手的一双手本能松开,须臾神色间冷了,刹那便恢复常态,那双浑浊的眼睛浮起笑意,上下打量她。
魏老太太前后变化只一瞬间,魏昭却看得清楚,轻咳了两声,白着脸,赶紧抽出腋下绣帕低头掩住,
魏老太太微不可察地朝旁躲了躲,笑容僵了僵,却有几分牵强,拍了拍她的手,“昭丫头长成大姑娘了,就是身子骨太羸弱了。”
魏昭掩口,当她咳嗽时,祖母眼底的失望,瞬间被她捕捉到了,距离太近自己没看错。
明明不喜欢,却还做出祖孙情深,魏老太太掩饰住真实情绪,冷漠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魏昭又急咳了几声,咳出眼泪,书香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魏老太太皱了下眉头,“昭丫头,你小时候的咳喘病症还没好利落?”
魏昭喘息片刻,细弱的声音答道;“秋凉就犯,夏季好一些。”
“你去见见你母亲伯母和姊妹们。”魏老太太说。
魏昭站起身,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带着她,走到右下首第二把玫瑰椅上坐着的,绫罗绸缎裹身的中年妇人面前,介绍,“三太太,姑娘的母亲。”
继母朱氏,容长脸,样貌普通的妇人,只是薄薄的两片唇,看上去有几分刻薄。
魏昭蹲身恭敬地行礼,“女儿拜见母亲。”
“不用多礼了。”
继母朱氏看了她两眼,目光好像刀子刮过,眼底冰凉,魏昭细品她心底一定是厌恶自己的。
魏昭生母严氏在女儿一岁时,被丈夫以善妒之条休妻,送回娘家,父亲魏廉在魏昭三岁时续娶,朱氏进门。
朱氏进门不到半年,魏昭离开魏府,魏昭不解,一个幼小无知的嫡女,继母顶多不喜,不知厌恶从何而来,嫡女出嫁,为婆家人,不像庶子,跟嫡子争家产。
魏昭走到右首第一座位四十出头的妇人面前,朱氏说;“这是你大伯母。”
魏昭拜见,大太太高氏满面笑容,亲热地扶起她,“四姑娘,以后在府里住下,缺什么短什么跟大伯母说。”
魏府大太太掌家,魏昭祖父曾位列三公,告老归乡,已仙逝十几年,魏家子孙不成器,魏家三兄弟,只有三爷魏廉是官身,任郡主薄文职。
魏家二爷是庶出,魏昭见过二伯母,二太太容氏温婉谦和,问她病情,非真关心,不过是面子情。
这时,外间丫鬟喊,“三爷回府了。”
一个穿石青缎夹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魏昭看向亲生父亲,数年未见,彼此生疏,每每想起,记不得父亲的面容,据桂嬷嬷说,她四岁离开魏家前,没见过父亲几面。
魏廉已届中年,儒雅清隽,透着沧桑疲惫。
魏昭迎上前,行礼,“女儿拜见父亲。”
“昭儿几时到的?”
没有父女重逢的喜悦,魏廉语气平淡。
“刚到家。”
魏昭抬起头,父亲魏廉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瞬间表情僵住,唇角抽了抽,别过脸,魏昭观其侧颜,唇角紧抿,眉头微蹙。
父女亲情果然薄凉。
从来没享受过父爱,无所谓失去,不奢望,也没有怨怼。
魏廉绕过她,走到老太太坐的罗汉塌前,“母亲,儿子回来了。”
魏昭走去跟姐妹们相见,大姑娘已出阁,二姑娘魏蓁拉着她的手,“四妹。”魏昭对这二姐陌生,魏蓁是大房嫡女,长她两岁,今年十六岁,破瓜之年,杏眼明眸,艳丽无双。
三姑娘魏萱唤了声,“四妹。”只站着没动,并不亲热。
魏昭扫过站在继母朱氏身后的穿官绿褙子的妇人,魏萱跟她长得极像,柳叶眉,一双含情目,妩媚动人,这大概就是父亲的妾薛姨娘,薛姨娘原来是魏廉的贴身丫鬟,生下魏萱,抬了姨娘。
跟薛姨娘并排站在朱氏身后的,年纪相仿的穿湘色裙的妇人,面容清秀温婉,大概就是生下三房庶长子的董姨娘。
两个妾规规矩矩地站着,不敢乱瞅乱看,外间说继母朱氏性情乖张,对待妾及庶出子女刻薄寡恩,看来传言不虚。
朱氏朝身后站着董姨娘问:“泓儿怎么没看见?”
董姨娘朝朱氏溜了一眼,赶紧说:“泓哥说下学过来。”
董姨娘是小户人家出身的良妾。
通房玉琴站在朱氏身旁,看朱氏要喝茶,赶紧端过茶盅,这个玉琴是朱氏的陪房丫鬟,朱氏为了弹压薛、董二妾,开脸放在屋里,笼络丈夫,给自己做个帮手。
奶娘领过来一个男孩,柔声告诉,“这是四姐。”
男孩四五岁,圆头圆脑,仰头看魏昭,魏昭摸摸他的头,“你就是小宝。”
男孩脆生生答道,“你是四姐,这个四姐我没见过。”
奶娘笑看魏昭,“四姑娘刚回府,难怪小爷不认识。”
魏昭朝父亲魏廉看一眼,魏廉背身站立,正跟老太太说话,后背微驼,三房一妻二妾一通房,父亲求仁得仁,一嫡一庶二子,一嫡一庶二女,他过得好像并不滋润。
大太太高氏在旁问:“四姑娘一路辛苦,还没用晚饭吧?”
大太太高氏当家,面上事事周到。
“半路遇雨,在寺庙里用过斋饭。”魏昭据实答道。
那厢魏廉站了一会,赔笑对老太太说:“母亲,儿子外面有点事,”
“你忙去吧!”
魏廉退出去,没看女儿魏昭一眼。
魏老太太招呼魏昭,魏昭走过去,坐在老太太身边,没敢太靠近,魏老太太闲话问,“昭丫头,在庄子上这几年,闲着做些什么?”
“回祖母,孙女跟着桂嬷嬷学女红,身子不好,不敢太累着,女红学得四不像。”
魏昭微垂头,虚弱地微笑着回答,像是多说了话,背过身,咳了两声。
老太太盯着她看,“你身子骨弱,宜静养,少动针线,赶明儿大夫到府里给我请平安脉,我叫大夫给你也看看。”
话语慈祥,眼睛却骗不了人,没有一点温度,魏老太太城府深,心思不是旁人能忖度。
“谢祖母,孙女累祖母费心,孙女不孝。”
放眼满堂都是亲骨肉,却如同陌路,张张笑脸,饶是堂屋里温暖如春,魏昭心底寒凉一片。
第3章
老太太神情倦态,“四姑娘今刚回府,路上劳乏,早点安置。”
三位太太起身告退。
朱氏待两位嫂子先行,两个贴身丫鬟上前搀扶,魏昭站在一旁,没上前,朱氏对前房继女,小妾庶子女,不掩饰厌恶,朱氏的性情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薛昭可不自讨没趣。
魏昭跟魏萱走在朱氏身后,姐妹陌生疏离,姊妹俩自懂事起,没见过面,不亲近也正常。
两个妾氏亦步亦趋,三爷魏廉方才进屋时,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可见朱氏之威。
魏家人冷漠,魏昭不强求亲情,反正她这些年早已经习惯了。
反倒是懵懂无知的魏元,奶娘领着,圆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频频朝魏昭看,魏昭报以微笑。
魏元童稚的声音,“四姐姐,以前你去了哪里?”
魏昭温柔地笑,“姐姐生下来身体不好,住在很远的地方,小宝才没见过姐姐,小宝要好好吃饭,身体强壮,别学姐姐。”
“小宝喜欢四姐。”
整个魏家,只有一个不谙世事稚童,表达对她到来真心的欢喜,她心里生出一丝温暖。
书香,萱草和桂嬷嬷跟在魏昭身后,还有一群丫鬟仆妇,晃晃荡荡朝三房地界走去,三房一行人,没有朱氏发话,都不敢散了,都跟去朱氏的正院。
走到上房门口,薛姨娘和董姨娘赶紧上前打帘子,簇拥着朱氏,穿过堂屋,去朱氏日常起坐的东间屋,朱氏一坐下,就有丫鬟替朱氏脱掉绣鞋,朱氏上炕,薛姨娘急忙拿过一个靠垫,放在朱氏背后靠坐着。
朱氏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几句魏昭这几年的生活,魏昭几句话带过,朱氏看一眼桂嬷嬷,“桂妈妈这些年不见老。”
朱氏过门后,桂嬷嬷还在魏府,桂嬷嬷恭敬地赔笑说;“奴婢老得不成样子,倒是太太十几年还是原来的样子。”
朱氏听着顺耳,有点笑模样,看向书香和萱草,问魏昭,“这两个丫头一直跟着你?”
“是,母亲。”魏昭吩咐书香和萱草,“你二人见过太太。”她当年离开魏府时,跟去的两个丫鬟早已嫁人了。
书香和萱草跪下,给朱氏叩头。
朱氏也挑不出毛病。
这时,外间丫鬟朝里回,“泓哥下学了。”
丫鬟打起帘子,魏昭看门口走进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材瘦削,面色青白,进门把书包递给闻声赶来侍候他的小丫鬟,塌着眼皮,朝着嫡母杜氏一揖,“给母亲请安。”声音似有气无力。
朱氏嗯了一声,看向魏昭,“这是你四姐。”
魏泓表情平淡,“四姐。”
“泓弟,念私塾?”
董姨娘接过话茬,“府里请先生坐馆。”
朱氏冷脸,“我昨嘱咐你姨娘,让你跟学里请假,你四姐回家,你这是跟先生请假早回来了?”
“是我的错,是我没说清楚。”
董姨娘赶紧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我教导儿女,哪里有你插嘴的份,掌嘴。”
朱氏疾言厉色。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上前给董姨娘两个耳光。
董姨娘被打一个趔趄,不敢出声。
魏泓抿紧嘴唇,一言不发,魏昭心下无奈,弟弟被继母斥责,估计心里讨厌这个姐姐,刚回府,无形中得罪了人。
魏昭赔笑,“母亲,我姐弟见面有的是机会,泓弟课业是大事,不能耽误了。”
朱氏抱起趴在她膝上的小宝,严厉地说:“请先生教导知礼,课业没学好,反倒把规矩都忘了。”
魏泓脸色发白,一声不吭,他已经年纪不小,嫡母指责丝毫不顾及他颜面,自尊。
每个月魏府下人到乡下老宅给四姑娘送月例,背地里嚼舌根,魏昭知道府里的情形。
董姨娘生庶长子,曾得意,不成想魏泓没出满月,就被朱氏抱到上房,董姨娘便每日去上房侍奉朱氏,生怕怠慢主母,朱氏把气撒在不会说话的儿子身上。
朱氏嫁入魏家一直没生养,把庶子养在膝下,初时对魏泓还过得去,等朱氏生下小宝,魏泓地位一落千丈,魏廉平常甚少在朱氏上房留宿,朱氏镇日看两个小妾不顺眼,寻个错便打骂出气。
魏昭刚回府,朱氏发作小妾,多半借题发挥,杀鸡儆猴。
朱氏还要说话,魏昭突然咳嗽起来,手里握着绣帕,咳得脸都红了。
朱氏刚开着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脸上显出厌烦之色,赶紧转脸对魏萱说;“你跟你三姐住一个院子。”
吩咐跟前站着贴身大丫鬟,“你带四姑娘去住处。”
魏萱忍不住问;“太太,四妹住东厢房吗?”
朱氏白了她一眼,“四姑娘住正房,你还住你的西厢房。”
朱氏待魏昭冷漠,但朱氏作为正妻,她的子女也是嫡出,跟魏昭一样,出于相同立场,嫡庶焉能同等对待。
魏萱惧怕嫡母,不敢说别的。
从上房出来,魏泓回前院,董姨娘跟在他身后,悄声问吃没吃晚膳,魏泓一脸不耐,敷衍答应着,魏昭看一眼这母子,心想,魏泓也可怜。
薛姨娘母女落后,说私房话,魏昭带着桂嬷嬷和书香、萱草,跟大丫鬟沿着抄手回廊往西,经过墙门,沿着回廊朝后走,那大丫鬟边走边说,“姑娘住的屋子,太太叫人打扫干净了。”
薛姨娘同董姨娘住一个院子,在院门口跟魏萱分开,魏萱喊,“四妹。”
魏昭停住脚步,魏萱追上她,看她穿着的衣裳,“四妹这条裙子好像前年府里发的,老太太做寿,每人一套,我那条洗了几水,褪色旧了,早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