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却是,她从来就没有看懂过他。她有时会忘了他是一个君王,有时会忘了,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这日归家之后,墨从安许久未同她说话,宛若一个幼稚孩童,还用这种冷战的方式同她置气。
元梓筠也不是很想同他说话,一个转身却被他抱个满怀。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金贵?”他的眼睛一定深邃无比,否则也不会装得下那么多的星星。
她问他,“哦,有多金贵?”
“你的命还带着我的命,你说可金贵?”
元梓筠故意说,“你的烂命挂在我的命上,可就不金贵了。”
墨从安却没有心情同她开玩笑,“你真要去?”
“是。”她的眼神坚定无比。
墨从安从前只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占有她,让她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就该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不受任何伤害。可是他现在,却不想看到元梓筠失望的眼神。
元梓筠见他不说话又问他,“你说真的有殉情么?从前我倒是听过,可从来不信。如果我死了,你难不成要跟着我死?”
墨从安理所应当地回答:“当然不会跟着你死,你不在了,正好我可以娶三妻四妾。保证比你温柔,比你好看。”
元梓筠恨不得将他丢到护城河里,却听他又说,“所以,不要死啊。”
她的心一动,挑起下巴,“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呢。想娶其他女人,你休想。”
墨从安埋在她的黑发中,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有一件事他没说,这世界上有殉情,可有些时候,活下来的那个人才会更痛苦,他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曾经的美好回忆,一遍又一遍地被凌迟,一遍又一遍地午夜惊醒。
失去了元梓筠,或许他不会死,但他一定不能活。
☆、四十三个长公主
元梓筠若是爱上一个人也是爱惨了的, 平日里的事情她可以听从墨从安的, 若不是爱他也不会被墨从安吃得死死的。
可若轮到这等事时,她绝对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她的倔强和顽固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包括她的师傅。
清玄子曾说,这性格可成人, 也可害人。梓筠,你需得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可她清醒不了,爱上墨从安时无法清醒,遇上家国之事更是无法清醒。她并不是做糊涂事,而是有些偏激,这种偏激让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语。加上她地位尊贵,几乎没人会忤逆于她, 从前先帝在世便是被宠得上天, 那种骄傲和不可一世是刻在骨子里的。爱情或许会让她柔弱,但绝对不会让她屈服。
年关里边关动荡,怀王终究是迫不及待地动了手, 而元梓文却是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同戚桃言成了婚。虽是从简,元梓文该给的聘礼却是一件也没有少。他的面上带着喜色,像是强迫自己笑出来一样。
他越那般, 元梓筠却害怕。因为总会有一种错觉, 这般的他像是枯萎的松树失去了生机, 却在冬雪的隐藏下看不出一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而她忙着打造兵器,忙着操练兵马,忙着收集粮草。墨从安异常地平和, 甚至一句劝阻的话语都没有,元梓筠虽然觉得反常却也乐享其成。
原本该是一个喜庆的年却是一点年味都没有。
她走的那一天已是冬末。
风尘蒙住元梓筠的双眼,放眼望去,想要看见的人却始终不见影子。她问梓文,从安为什么不来。
元梓文牵着戚桃言的手,低着声音说道:“从安说,总会再见到。”
总会见到,若是再也见不到了呢?
元梓筠心中像是被虫蚁密密麻麻地啃噬一样,军队当然是不会因为她一人停留,她收回了望着远方的那双眼,转而对元梓文说道:“保重。”
元梓文点点头,“等你回来。”一如当年初登上皇位时,他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皇姐离自己越来越远。元梓文攥着戚桃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元梓筠张了张口,终究把快到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转身驱马离开,红色的披风微微扬起,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如同一片汹涌的海洋。
初春的雪倏忽之间飘飘洒洒地落在她的肩头,转眼被她衣物上的温度融化成一滩水,那时她已离了都城千里,转身回望的黄沙滚滚也淹没在了细碎的雪花当中,初春的寒气一股脑儿往她衣袖里钻。
转眼,又到初夏。
这时的她,骨子里是冷的,血肉里也是冷的。原来离了亲情和爱情的她,可以冷漠如斯啊。她还是那个高傲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的元梓筠。
一直陪伴她多年的部下一月跟在她身后,“将军,前面经过的就是穗城。”
元梓筠手持马缰,看着远方点点头,“进去整顿。”
他们一同在官道上行了几月路,因为官道狭窄,所以兵分几路。而穗城是最接近被怀王攻占的莫城的地方,所以先在这里回合。
零散的军队在几日内先后抵达穗城,进了城之后,吃了多日干粮的士兵们终于喝上了热粥。
城主设宴款待元梓筠,元梓筠端肃地坐着,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面上冷漠,眼神带钩地朝他瞥去,“本将军不是来同你作乐的。”
若她是个男子,是不是就该出现“美人帐下犹歌舞”的画面了?
城主一哆嗦,半天挤出一句:“将军说得对。”
元梓筠这个人,哪怕长得再好看,那双淬上白雪的眼睛斜斜地朝人刺去,不是觉得被勾了魂,而是胆战心惊,连同那上挑的眉,殷红的唇也都变成了锋利的兵器。
一月见她不愿动城主准备的食物,便给她准备了一些小菜,元梓筠刚拿起就放下了,“没胃口,拿走吧。”
一月刚想劝说一番就听元梓筠问:“还有一支军队怎么还没到?”
一月摇头,“属下不知。”
元梓筠笑,“本将军可不是问你,你若是知道,还不成半仙了?”
一月意识到元梓筠在跟自己开玩笑,随即笑了起来,“将军放心吧,不会出差错的。”
元梓筠听他那笃定的语气,眯着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再等些时日。”
过了些日子,这最后一支队伍迟迟不来,一月先坐不住了,“该不会是半路上遇到了埋伏吧。”
“官道上能有什么埋伏?”元梓筠眼神里带着一丝阴狠,“许是全都当了逃兵。”
话音刚落就听属下禀告,最后一支队伍终于来了。
来得蹊跷,一月领会了元梓筠的眼神少不得去盘问一番,而元梓筠没动,坐着喝一杯不温不凉的茶。
一阵骚动,一人手中提着包袱,那包袱不知道装的什么,不停地向下渗着水,他径直闯进来,走到元梓筠面前。
一月呵斥他大胆,他也不理,将那包袱扔在了元梓筠面前。里面滚出一个人头,散发着恶臭。连一月都震惊了一下,元梓筠面色如常,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像是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穿一般。
一月见那人擅自闯进来且见了将军都不行礼,刚想要斥责一番,却听元梓筠发出一阵轻笑,像是要抖落春日枝头的花儿,“你何时来的?”
“将军这话我可听不懂。”他眯着眼角,皮肤黝黑,倒像是个糙汉子。
元梓筠低着眉哦了一声,“那我可就公事公办了。”
“将军难道还想处罚我不成?”他走上前随意踢了踢面前那人头,“偏将军想要拉着军队叛变,可是我就地处置了他,怎么说,我也该是功臣。”
“功臣?”元梓筠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从都城逃到这儿,还敢自称功臣呢?”
“这‘逃’字用得可不恰当。”他坐在元梓筠身边,“我可是同陛下说过。”
元梓筠将他推开,笑眯眯地看着他,“敢情你和元梓文一同诓骗我。”
说起来,他和元梓文“勾结”也不是第一天了。
“我何时诓骗你?我可是说过,总会再见到的啊。”
墨从安总是有理。
元梓筠这才反应过来,墨从安为何不阻拦自己,因为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同她共生死。
“你不在了,都城怎么办?”
墨从安噗嗤一笑,“不是有陛下吗?你以为我是都城的顶梁柱不成?”
一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将军,这人——”
“这是将军夫人。”元梓筠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墨从安,兀自端起手边的淡茶。
墨从安也不恼,低着眼睑,嘴角含笑,似是默认了。
一月默默吃了一嘴狗粮,非常有眼力见地将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混进我的军队,好本事啊。”元梓筠“表扬”着他。
墨从安本就是个脸皮厚的人,当然是应下这句称赞,“若是没点儿本事,怎么配得上这‘将军夫人’的称号?”
“怎么?”元梓筠听他这调侃,“你不乐意?”
“荣幸之至。”
元梓筠掩饰嘴角的笑意,却发现自己拿任性的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墨从安打量着她的脸,只觉得比前些日子清瘦多了,也黑多了,“你没有好好吃饭。”
“这是行军打仗,又不是在都城。”
他摇摇头,抬脚走了出来。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糖醋排骨和白米饭。
“吃吧。”
他记得这道菜元梓筠爱吃的,可是元梓筠看了之后就厌恶地皱眉,“我闻到这气味就不想吃。”
墨从安不解地闻了闻,这糖醋排骨也没有什么异味,怎么就不爱吃了呢?
“那你想吃什么?”
“这些天感觉什么都吃不下去,早上还吐了,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她的样子有点恹恹的,许是在墨从安面前,所以也不用强装严肃。
墨从安略懂医术,拿起她的手腕把脉,表情凝重,“我们——”
元梓筠看他模样紧张,语气倒是从容,“我得了什么绝症?”
“梓筠,我们有孩子了。”他感觉到很奇妙,她肚子里,是他们爱的证明,是他们共同孕育的孩子,一想到这个,他说不上来是激动还是沉重,是紧张还是恐惧。
元梓筠吓了一跳,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你是说,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原来这些都是一个小生命来到的证明。元梓筠和墨从安一样,心情有些复杂。
“可是我还要去莫城,这算什么?”
墨从安仿佛头顶上被浇了一瓢冷水,“你在想什么?放弃我们的孩子么?”
元梓筠因墨从安这语气猛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无声地控诉着墨从安,口中想说些什么话来,到底咽了下去。
墨从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她若是说些什么还好,眼下一言不发显然是真生气了,那也是她的孩子,他却把她想成了这样的人。
他只看到她的侧脸,“我——”
“墨从安,你还想做什么?将我送回都城?”她问。
墨从安不说话,因为这就是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继续评论红包。
☆、四十四个长公主
元梓筠见他沉默, “被我说中了?”
墨从安站起来, 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看向她,“你自己心里不也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元梓筠听罢抵着眼睑抿唇,她不得不承认墨从安对的。在她不是个母亲之前, 她确实有资本任性。她的执着,她的偏激,在遇到这般让人无奈的事情上,终于破碎,而她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这个时候,还有墨从安这个依靠。
又或者更准确的说, 那不是一个依靠, 而是她的另一半,又该说谁依靠着谁呢?
可元梓筠又有些迟疑:“可我也是个将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那就待在莫城。”
如果让元梓筠待在都城, 那是睡也睡不安生的。
“从安,我现在照样可以杀敌。”她抿唇,“我不能答应你任何。”
墨从安感到一阵悲哀, 他说过要好好保护的人, 却总是一次次地被置于危险的境地, 可他不能改变任何,只因为这是她的决定,他爱她, 就得尊重她的决定。
“有一件事你可以答应。”
“什么?”
“让我代替你上战场,其他事都由你来安排。”墨从安怕她不同意,又补充道,“如果你爱我,就答应我。”
他眸子里深沉的爱意快要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点头。
墨从安还想说什么,元梓筠却轻轻掩住了他的唇,“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
他挑眉,“那我想说什么?”
元梓筠不看他。
墨从安胸中似乎有蜜糖在融化,“你动不动就一脸严肃,我都没来得及兴奋。”
“嗯?”元梓筠噗嗤一笑,先是觉得他幼稚可笑,然后愣了愣说,“我也没来得及。”
两个人相视笑弯了腰,他一把将她横腰抱起,转了好几个圈。
墨从安恍惚之间,觉得一切都是梦境,他尽情欢愉,唯恐一朝梦境破碎。
他确实有没说出口的话,他想说,这个孩子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爱元梓筠。
可她说,她知道。
他所有动情的话语,澎湃激昂的感情都堵在了胸口,化成一滩蜜水,浸得人有点儿发晕。
最好的感情,不过是自己付出的感情都得到了回应,不过是那些年一个人的相思变成了两个人的相伴。
两个人转得有些眩晕,脑海里似乎是万千烟火一同绽放。
墨从安放下她,“你还记得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