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其间,徐道离就站在两步之外看着阿真。这是他第一次细看一个女子的容貌,虽然还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是截然不同。阿真的这张脸,全无半点女子应有的娇柔态度,但独具一种不俗的气质,清丽天然,别有风度。想这长安城乃花柳繁华地,金粉富贵乡,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如阿真这般面相,当真少见。
少顷那伙计妹子喂完了药退出去,徐道离便收了思绪坐到了凭几旁静待阿真醒来。天已大亮了。
……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只觉身下软软的,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在寝床之上,且头发散乱,满鼻子闻得都是药味,当即一惊,赶紧起身跃下床来,抓起头发满屋子寻那包发的巾子。
“在枕头边上。”
这是徐道离的声音。我正要趴到地上去寻,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就愣住了,也不敢去看他在何方位,只脑子里哗啦一阵,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来——可见我是露馅了。
“别害怕!昨天我看你那样,不得不击晕了你,所以请了大夫才知你是……你真的不要害怕,我以前不问,现在自然也不会问。”
他好像做了十足的准备,说得十分坦荡。我兴许也该说点什么,可我真的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又停顿了好久,终究不知如何回应,只取了枕边巾子速速裹好头发夺门而出。
我这种人,其实不应该和任何人结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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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自那噩梦一夜,倏忽间又过去旬余,我的日子依旧平常,我和徐道离也没有见面了。大约他那种须眉男子,正对之前和一个小女子来往后悔不及呢,也不会再来找我。就这样吧,本是我糊涂,早该疏远些的。我唯一可做的,便是好好待他送来的母马,以酬他往日待我之真心。
现下已立了秋,天气凉爽不少,我对那郊外割草之事倒多了几分喜欢,因为初秋的山林格外朗清,权可作郊游散心了。这一天我还是早早出门去,拉着推车,带着母马。本以为也是顺遂寻常的一天,可方一转过正门横街,便有两名面貌严肃的持剑男子挡在了我的前面,不由我胆战心惊,想:难道又是连金来寻仇的?
“是…是连金……连金让你们来的?他打…打了我一次还不够吗?”我躲开几步,壮起胆子问道,心口砰砰直跳。
“什么连金?”
我以为这二人就要动手了,可他们却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样子,好似不认识连金。我又观望了片刻,看他们虽然威武高大,但着实没有凶狠的态度,这才放下心来。
“那你们要做什么啊?”
“哦,小郎君不用害怕,我们只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请你过府一叙,并无恶意。”
“你家主人?敢问府上是?”
“这个,小郎君一去便知!”
他们讲明来意,倒还客气,只是不肯报上来处,甚是稀奇。到底是哪家主人要我一个小奴去府上说话?多少有些可笑。
我未知里头深浅,并不想随他们去,想了想道:“小奴只是这开化坊萧府的一个马奴,平日高攀不上哪家贵主,况且你们看,我今日还有活计要做,请两位通融通融,放小奴走吧!”
“嗳!小郎君不必推辞,我家主人素日公务缠身,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相请。至于这活计么,到府上后自有人替你做了,呵呵……”
我认真恳求,他们却笑起来了,一番话像是早有对策,说罢一人牵过了我的马,一人拿过了我的推车,也不留给我余地,我手中一空,一时倒也推辞不下,只得跟着他们去。
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将我夹在当中,生怕我溜了似的。可虽如此,却也还和善,途径辅兴坊时竟告诉我这里一家饼铺卖的胡饼极好吃,问我早上吃饭没有,要给我买。我自是受不惯人家这样待我,连连拒绝,也越发搞不懂他们要干什么。已而过了半个时辰,眼见到了普宁坊,再往前走就要出开远门了,不免存了疑心,恐他们诓我,但刚想再问一句,他们就在一个府邸的正门前停下了,我抬头看时,那门庭的匾额里写着四个大字——曹国公府。
要说这四个字本身并无怪处,那萧家门庭上也写着“宋国公府”四个字,不过是主人的爵位罢了。可我脑中一晃,记起那徐道离和我讲述身世时提过,他生父李勣便是爵封曹国公的。这下我倒有些头绪了,他今日找我,八成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不明白为何会找到我这里。
“小郎君且放心跟管家进去吧,割草放马的事我们这就派人去做,必定妥帖。”
我对着门庭尚在思索中,就见一个面相慈和的仆人从正门内走出来,略弓着腰,脸上微笑着,很有几分恭敬我的意思。
“有劳!”我不惯,当即还了一礼过去,又回头看带我来的那两人,竟早已将我的车马带远了。“委实是安排好的,我还没说是割草放马也都知道。”我小声念叨了一句。
便随着管家踏入正门,一路见里面风亭水榭,竹木丛萃,梯桥架阁,峥嵘轩峻,处处透着一股公侯豪门气派,倒让我生了敬畏之心。算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过正门穿前庭进到这样一座府邸,昔日敬府的规模远不及此,而那萧府,我压根就没见过。俄而便来至一个偏院,院中有一小亭,亭内摆着凭几褥垫,不见有人。
“小郎君便在此等候,我家老爷正在过来。”
管家丢了句话就转身走了,我四处看时,甚觉此处幽僻,也不敢乱走乱动,只静静地站在亭下等候。
“你就是我阿兄的朋友?”
不待几时,一声尖脆的嗓音打破了院子的宁静。我转身一看,不远处小径上立着位小娘子。她穿一件淡黄窄袖绸衫,系一条浅紫团花纹长裙,柔长的披帛飘逸在身后,长得千娇百媚,一双凤眼十分神气,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嘿!我问你话呢!难道是个哑巴不成?”
方觉得她娇俏可人,这一嗓子就凌厉起来了,然我虽有心回答她,却实在不知道她口中的“阿兄”指的是谁。
“绿锦,你在干什么?不要胡闹!”
正不知如何对应,曹国公就缓缓走来了。我见过他一次,面貌依稀记得。只是那时的他无奈又焦急,现在倒是仪容庄重,颇具威严。那小娘子见他来了神色大变,一下子就跑没了影,情状也有趣。
“那是拙荆的内侄女绿锦,生性有些顽皮,小郎君莫要见怪!”他说着加快脚步向我走来,态度也十分随和。
“小奴不敢,曹国公言重了。”我说着对他深深拱了一礼,权当做在萧府里见了老爷公子一般,总是不会出错的。
“哦,不必拘礼。来来来,快请入坐!”
我再直起身子的时候,他已在亭中凭几前落了座,一手引指身侧的褥垫向我示意,十分礼遇。我未拖延客套,却也不敢逾礼与他同席,只轻拉了一块褥垫坐到了亭台下面。
“呵呵呵……唉…”他看我如此,摇头笑了笑,转而看向我,眼睛里似有端量之意,说道:“未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小奴贱名阿真。”
“嗯,好。”他含笑微微低头,眼睛里隐约藏着一丝失落,“看你行事如此从容,想必也猜到今日我要与你谈什么吧!璟郎,他一定和你说起过吧?我是他的父亲。”
其实我虽大略了解今日他叫我来的缘故,但并非从容,只是按部就班,循矩而已。
“是的,徐先生告诉过小奴。但小奴斗胆,想问曹国公是如何会找到小奴的?”见他直白,我也将心中疑问直言不讳。
“嗯,这个我正要说的。自数月前璟郎找到我,我便想接他回家,可他心里恨我,怎么也不肯。我便派了两名随从打探他的下处和行踪,因此知你二人常常在东市一家酒肆相聚,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今日请你来,就是想烦你帮我多劝劝璟郎,有些话,我来说,他是听不进的。”
他将原委平静道来,末了还是带出许多苦涩。我突然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但若按照徐道离的讲述,他也是错得不可原谅。我体味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他的苦,并非仅因徐道离的态度。
“要好的朋友谈不上,小奴只是蒙先生不弃,陪他饮过几次酒。曹国公既查探过,想必也知道,小奴和先生虽同在萧府,但先生是门客,小奴是马奴,身份到底有别,而况如今,先生已不大来找小奴了,小奴实在做不得主,没资格去劝他什么。”
我既是实话实说,也是当真无奈,依着我和徐道离现在的关系,恐怕再有什么话都难以转达了吧。
“呵呵呵……这倒是你多虑了。”他见我推辞不恼反笑,且眉目舒展,沉郁顿消,“你不知璟郎这孩子自幼有个性情,便是认准了才和人结交,一旦结交了才会坦诚。如身世这般大事他都与你说了,你便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了,哪还有什么身份之别!”
“小奴……”我这时也结舌难言了,心中惴惴,总不能把那晚的事情说与他听。
“小郎君也不要如此作难,我李勣要你劝的并非空口白话,而是一些璟郎并不清楚的事情。璟郎一定和你说,当年是我执意离家投军,抛下他母子二人不顾,而后拜官封爵、改名换姓也没有再回去找过他们,对吗?”
这样一听,他倒是像当晚也在场一样。我便点点头,想听听那徐道离也不清楚的隐情又是什么。
他说着微微扬起脸,目光深邃起来,“我如今虽拜官封爵,受唐室恩典,但最初离家所投之军队却并非唐军,直到武德三年,也就是我离家四年之后方才归顺唐室,其间旧主乃是魏公李密。这四年中,我领兵抗隋,大战各方,未得抽身兼顾他们母子,但这并不代表我忘记了他们。武德二年,我曾遣身边亲信回滑州接他们母子团聚,可亲信回来却向我禀报府邸一空,未见一人,我当时就慌了,怕他母子是被敌人掳走,正想亲自再去曹州老家寻找之时,旧主魏公又叛唐被诛,事态紧急。”
“记得先生同小奴说过,自曹国公你离家之后三年有余,他们都未盼得你归来,于是散尽家财回了曹州。若你武德二年能回曹州一探的话,也就能见到他们了。可,即使如此,之后几年也是有机会的,何以一直为旧主叛变之事牵累,而成了这父子生离、夫妻死别之憾呢?”
他一番话虽说得情真意切,可总归把战事的因素拿得太重,不由我反驳起来,语气也加重不少,并不看他是位高权重,只单纯地为徐道离感到不值。
他或是见我声音大了些,忽地望了我一眼,似有些惊讶,但转瞬又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是的,璟郎找到我时也同我说了回曹州的事情,可我也并非一直为旧主所累,他的事一年也就过了。只是转眼后的武德四年,我又得当时的秦王,如今的陛下点将,随他去了洛阳讨伐王世充,便还是未能亲去曹州,又是遣了亲信前去。”
“然后呢?又为什么还是没有接到他们?”我不知是不是对“秦王”这个称谓太过敏感,莫名地有些气不过,语气仍然很急。
“他们去到曹州,不知为何最先见到的是璟郎的母舅林生。这林生告诉他们,璟郎之母早已断念,不日便要再谯,璟郎也要改姓,他们也只能无功而返。我知晓后自是万念俱灰,这便有了之后的事情,呵呵……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李勣,惩罚我李勣啊!”
他话到此处已是眼神迷离,情态绝望,满腔悲怨都化在那几声干涩而无力的苦笑中了。我默默看着他,心里一时也平息了,并且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的样子。如此悲剧,一为乱世所困,二为至亲所欺,实在是世间一大奇案,一声冤枉都无处可诉,便此真相明了之时,已是沧海桑田,回天乏术。还不如我,自始至终都活在真实的悲凉里。
“事已至此,小奴会尽力转达的。至于结果如何,先生是否会改变心意,曹国公,你还是不要想得太好。毕竟,如今家业美满的是你,而孤身飘零的是他。”
我终究愿意帮他,倒不仅仅因为他可怜,而是觉得徐道离应该知晓真正的真相。
“嗯嗯嗯,李勣明白,多谢!多谢!”
他自然高兴,连声谢了还不够,又欲起身给我行礼,我倒不敢受,忙跳起来扶住了他。
“哦,对了,还有李勣改名换姓之事,璟郎也是很在意的。可李勣千错万错,这一点却是不错的,也无可解释,还望你回去转达璟郎。”
我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正想着告辞,他却又突然提起名字的事情,还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倒让我一时无措,有些失神。
“不用转达!我都听见了!”
忽然,一句熟悉却久违的嗓音震耳响起,我一惊,当即知道是徐道离。转身去看时,果然他正站在四五步之外,横眉怒目,手中还举着长剑直指过来,那气势像是要和人决一死战来的。
“璟郎!你!”这曹国公也愣住了,眼睛里既有惊怒又含着期盼,实在是复杂的。
“阿真,你过来!”这针锋相对的时候,徐道却把目光突然转向我,眉头皱着,透着凛然,口气如同命令。
“是……是…”我心虚起来,像做了贼,毕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掺和了他的家事,可我刚才还答应了曹国公要去劝他,猛见到人竟怯懦了。我这样胡乱地想着,慢慢走到了他身旁,缩着脑袋,一眼也不敢看他。
“别害怕,我等下就带你走!”我是不敢站得太近,可他却一下子将我拉到了身后,还轻声安慰,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哦。”我自是不大明白的,只乖乖待在他后面,更加被动了。
“李勣!你有什么事大可冲我来,动我身边的人不算是丈夫所为!我今日暂且警告你一次,若他日再犯,我这剑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停住了!你给我记好了!”
徐道离好似将身上的暴戾之气发泄到了极致,那长剑虽未刺过去,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矢。我在他身后紧闭双眼,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搅扰到他,也迁怒于我。
许久,耳边再未听见任何声音,我才敢略眯开眼睛去探看情况,可最先看到的不是别的,竟是徐道离一双眼睛——他好像已经转过身来看我很久了。面貌上平息了许多,可还是十分冰冷的样子。
“可以…可以……可以走了吗?”我畏畏缩缩地问他。
他未回答,只点了一下头,然后突然抓住我一只胳膊拽着就走了。他步子跨得极大,我跟不上又不敢叫停,只加快脚步小跑起来。出了院子穿过一道廊庑,刚转了弯他却又猝然停步,我未及反应,便一脑袋撞在了他背上。
“怎么?凭夫人你也敢拦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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