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我在他身后揉着撞疼的脑袋,尚不解他为何骤停,却听他在前头说起话来,一时好奇这府上还有谁敢拦他,便探出头去观望。而这一看,竟教我魂魄顿时消去一半——拦在前头的是几个女眷婢仆,别的都不打紧,只是为首的那个妇人像极了崔氏。
我的内心即刻波澜翻涌,身上一阵阵发软,再也多呆不了一刻,便顾不得别的,丢下徐道离,自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如此慌乱之际我不知跑错了几次,反正就一味向前冲,脑袋里一片空白,待终于从这曲廊回环之间绕出正门的时候,也几乎瘫倒在地,满身满脸的大汗。好在那紧张的心绪已得缓解。
“你跑什么!!”我这里还没喘息平顺,徐道离倒追了出来,急有三分,怒倒有七分。
我自知十分有愧,不大敢答他的话,只时不时抬头瞟他几眼,想着由他发落便了。
“唉…阿真,都是我的错。”
冷不防地,他竟向我道起歉来了,眉眼之间的怒火尽散,倒多添了几许惆怅。脸变得真快啊!方才也是,一会儿怒得像要杀人,一会儿又安慰人。这话我在心中默念,并不敢诉诸于口。
“自七夕那日后,我便没去找过你,是怕你见了我尴尬,又怕你也不想见我,不曾想却让他们钻了空子。若我时常在,他们也不敢。所以害你卷入此事,都是我的错。”
原来竟是我妄自揣度他了。他不是后悔与我相识,只是为我的感受着想,这实在令我可愧又可叹,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他也似乎并不怪我掺和了他的事情,倒将责任一起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见他真诚至此,虽不好与他明说我妄自揣度之事,也想要说点什么表明心迹,可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一句有些犯傻的话。我说:“其实…小奴并不介意。”
“呵呵…你不介意?不介意你跑什么?一定是吓到了吧!”
果然,这句话傻到让他一下子就推翻了,再想解释也无从开口。而他转身从正门台阶之侧牵来了一匹马,拉着我就将我送上了马背,连番动作之快令我坐稳后才反应过来。
“你先回去吧,我走路。”
他站在下面仰脸看我,双臂将长剑抱在胸前,脸上温和地笑着,倒显得有几分不符他气质的可爱。我看得发了怔,猛一回神却想起我自己还有两样东西没带走。
“我不能这样走,我的车,还有马……”
“呵呵呵…你以为我是怎么找来的?晨起替萧公送人至城外,回来时正看见两个小厮带着你的车马进开远门,一问方知是李家人。便一顿威吓,叫他们送回萧府后门去了,你现在赶紧回去,就能见着了!”
他说得颇为得意,也令我恍然大悟,想着是天下无巧不成书,竟被他给遇上了。今天,我也真是好一场奇遇。
到了夜里,平常的静寂被白日的余思占领,我终究是个心事极重的人。我想,徐道离虽未后悔与我结交,却到底有了男女之防,不然今日怎不与我同乘而归的?这固然是君子之行,可隔了这一层,今后不论与他谈讲什么,都要掂量,毕竟,女子饶舌,古以为劣。而眼下正需要与他开口的,关于曹国公的托付,又是一件他极度排斥的事情。依着今日他那架势,若我真当面与他提起来,他定要再拔剑的。我招架不住他,也不想闹得那样。终此想到半夜,正当我有些后悔答应曹国公之时,竟被长久压在枕下而露出一角的白绢所提醒,决定将事情原委写下来再寻机会交与他,倒是两全。
主意一定,次日得空我就去了一趟附近的书墨肆,花了三十钱,买了一张质量稍好的纸卷,又借了店家的笔墨,将事件一气写成。此事一完,不免令我心情大好,浑身轻松,一路蹦跳着就回去了。
“遇着什么好事了?”
徐道离。我怎么忘了他有这种神出鬼没的习惯了?跃进后院,就见他站在那里。我先一惊,想虽是有东西要给他,却没想刚弄完就给他,也得让我准备几天啊!
“没什么,没什么的。”我将纸卷暗暗朝袖内深处又推了推,低头直奔马厩。
“阿真,我今日…是有个话想问你。”他走近,脸上忽然变得滞涩不堪,“我是说,我有个话想问你。”他放低了些声音重复一遍,毫无意义却又显得深意重重。
“哦,那么…你说啊。”我见他这番怪异的模样,也有些怯怯的,怕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昨天我也说了,怕你尴尬才不来见你,如今既已见了,想问你到底觉不觉得尴尬……嗯,就问这个。”
他有些慌张地说完,然后笔直地立在马厩的入口,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父母的发落,半是紧张半又期盼。可,我却不自觉笑了出来,心中还涌起一丝莫名地慰藉。
“小奴,并不觉得尴尬,反是怕先生觉得为难。”
“唔……”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方才十分悬心的样子。“那我们,以后还是如常吧!”他的表情转而变得明媚起来,比从前更甚。
“好。”我淡淡地回答道,心中其实在笑自己:又低看了他,他虽顾男女之防,却终归不是教条死板的人。
后来我又想了许多,关于徐道离这个人。与他认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好好捋一捋这个人,其实他才是这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这说法虽似含混暧昧,却是实在是真的。许多时候是我狭隘了,便到了今日,我都不算真正与他结交过。我只是借着他的真诚填塞自己荒芜的内心而已。我得改,得真正的将他当做朋友,也予他诚挚的情谊。
不过,不是说与他坦白全部,我那些往事还是要自己担着的。
接下来两日,他日日来找我,我们说笑,是从未有过的疏朗开怀。我甚至觉得那卷纸都可以不要了,我能直接而磊落地对他讲明这件事,再也不会因为害怕而踟蹰。然而,就在我准备妥当要去找他之际,萧府却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这次的大事不再是赐婚赐封的喜事,而是老爷萧瑀被罢相,并要贬出长安城,到岐州任刺史。这件事虽牵连不到我这样的小奴,但却彻底地打乱了我的心思。我担心的只有十八公子。
这萧家虽是鼎盛世家,到今日还在朝为官且位高权重的却只有萧瑀一人。他的浮沉无疑关联着整个家族的兴衰。那十八公子年轻高傲,初出茅庐,必定需要这强大的后盾,如今萧瑀一倒,他的处境想必也难了。
我再无心思去管别的事,整日神思恍惚,忧思难解。便等徐道离来了也毫不避讳地去问他相关实情,可终究也没听到什么好话。
“阿真,你为何突然这么关心府上了?我这几次来你都问同样的话。莫非在担心什么吗?”
这一日,徐道离终究生了疑。是意料之中,却也堵得我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我才幽幽地问了一句:
“老爷什么时候动身去岐州啊?”
“圣旨是五日前下的了,得襄城公主求情才放宽了几日,这两日便要动身了。唉……”
徐道离说着情态也愈发低沉,末了还带出一声惋叹。这一声叹,可教我心里猛地揪痛了一下。
“我长这么大没出过长安城,也不知地理,那岐州远不远啊?老爷还会被调回来吗?”我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茫然到了极致。
“倒是不远,就在关内道。至于回来,这官场之事总说不准的。萧公性情刚直不阿,严厉急躁,很容易得罪人。这次是因为在朝堂上与同僚争执,言语失态,还推翻御案,陛下盛怒,才有此结果,非同寻常啊!”
“陛下……”我的心中陡然一震,近日听到这个称呼的次数也太多了,我才发觉,原来我生活的周围,处处与这“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良久,我只得暗暗咬牙,将这心绪压下去,不能再教徐道离看出什么痕迹。
“是陛下。冒犯天子,罪责很重。”他好像以为我是在反问,便又道了一次,只是眼睛里倒流露出些微不同寻常的轻蔑。我瞬间有些明白,他这个人是不屑皇家的,一如皇帝给他父亲赐皇姓,他也只认为是辱没了祖宗。
“天子,最能定人生死劫数了,是阳世的阎罗,唉……”我轻摇着头说道,心中其实是带着讽意的,但又用一声恰当的叹息,将此情绪泯于无形之中。
“阿真,你就不要担心了。老爷只身赴岐州,府邸家业并未撼动分毫,襄城公主不是还在这里吗?所以,你的日子不会有变化。”
“嗯,我明白。”
他的劝解纯粹得不能再纯粹,我的无奈也只得悄然没于这句生硬的回答里。一切仿佛真的是这样,我是个担心自己前程的小马奴。
两日后的八月初一,老爷萧瑀带着两个随从,乘着一辆旧马车离开了长安城。
仲秋的节气尚不算寒凉,只是这离别多多少少衬得几度悲凉。人一伤心,周身就会凉透了。到底,人事、天命是相存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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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老爷一去,萧府的当家人便自自然然成了长公子。他如今虽是驸马都尉,却也只在太常寺领一个从七品主簿之职,素日并无大事。当此门庭变故之际,他便把精力都花在了严正家规上。月余来,一府上下被他管治得井井有条,面貌一新。里外都有人议论,说这长公子看着仁慈敦厚,关键时候却能独当一面,将来必成大器。但反之,也有许多世态炎凉显现了出来。那萧府门客,常年多达二三十人,老爷前脚离开,他们竟也走了半数,剩下摇摆不定的,俱都在考虑退路。自家门客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往日攀附萧家的那些外人了。总之,于这人情一事上,“冷暖”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日子固然是没有变化的,甚至还清闲了一些,因为来往的人少了,马也被带走几匹。但是,身不累,心里却难捱。我还和月余前一样,丝毫也不知道十八公子的情况。只听徐道离一日来偶提到,说萧家人现都行事低调,并未有牵连之事,我才稍安几分。
九月过半了,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虽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我却觉得这一年都过完了。大抵是心里漂浮空旷,没有什么盼头。然而,就在我以为剩余的两个多月也将会空虚度过的时候,十八公子却骤然降临了后院。以一种他从未有过的形象,也是我不敢相信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暴怒、醉酒、衣冠不整。我甚至来不及为见到他而欣喜一下。
他手握长鞭摇摇晃晃地站在院子中央,满脸通红,酒气冲天,眼睛时张时合,迷离恍惚,口中不明所指地高声骂着:“鼠狗之辈,我萧鉴当杀此獠!”
我被这样子惊呆了有半刻的时间,终究在一股焦急担忧的心态之下冲上去扶他,但刚一碰到他的手臂就被他猛起一掌推倒在地。那酒醉之人不清醒,力道当用了十足十的,便震得我筋骨剧痛,半天才踉踉跄跄爬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竟敢阻拦我的去路!还不快去牵马来!”他挥鞭指我,身子歪斜,面庞变得狰狞扭曲。
“公子,你吃醉了!此时骑马是要受伤的,小奴叫人扶你回去休息吧!”我从未应对过酒醉之人,只依着他这样子想当然地劝他,念着他往昔的温和慢慢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鞭子。
“啪!”
然而,我迎来的,只有猝不及防之间,粗砺长鞭赐下的裂肤之痛。这一鞭子抽在我的颈右耳后,狠得几乎要将我的头颅削去。待这极强的痛感蔓延出来的时候,我的胸前已被鲜血浸透。耳边汩汩血流还在不断涌出,似乎竟能听见流淌的声音。
在天昏地暗之前的余知里,我突然对方才的一切懵然了,我只是还在望着他,瞪大了双眼,然后身体慢慢地倾倒在他的脚下。最后见到他的那一眼,我浑浊的视线里,他依旧在摇摇晃晃,挥舞长鞭。
……
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却又在一个黑夜里睁开了眼睛。我的小柴房,一盏灯,一碗汤药,一个徐道离。
他无限悲悯地看着我,目光里的凝重并未因我的醒来而消去一点,自然,也没有什么可喜之色。我心里忽然一动:他将我这个朋友未免看得太重了。他不说一字地将汤药给我喂下,直到我昏昏沉沉又睡去,再醒来,他才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不要害怕。”
我吃力地一笑,细想,这徐道离还真是喜欢说这句话啊。自识破我女子身以来,他对我说过许多次相同的话。只是这一次,却总觉多了一些未尽之意。不知是不是我伤得太重,有些糊涂了。
四五日后,我可以坐起身了,只是满头满颈缠着厚厚的白布,令我不能动弹,话也说不得几句。徐道离告诉我,十八公子的那一鞭子生生撕开了我颈部最要紧的血脉,伤口又深又长,将来愈合之后也会终身留下明显的疤痕,影响容貌。他讲得声音发颤,万般不忍,又说必会帮我寻遍名医除去伤疤,可,我当真一点也不在乎。毕竟,我心里想着的,只是伤我之人,容貌又算什么。
“先生,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形吧。”我低着眼睛,有些恳求他的意思,伤处因口唇的轻启而扯得略微疼痛,教我皱眉。
“好好好,我说给你听,你不要轻易说话!”他眉眼挤到了一处,仓皇而又忧虑,待看我平息了少许才开口,且一开口就是怒意冲冲,“那日我闻讯赶来,你已倒在血泊之中,而那个萧十八还在醉生梦死,长公子也在,已命人将他制住。若非看你伤重拖延不得,我必定当场就报还给他!后来长公子要请大夫来给你医治,我怕暴露你女孩儿身份,便自己揽下这事,只说与你投契早结了兄弟,你的事该由我照拂,长公子急于处分萧十八,一时也不管。至于这萧十八为何发疯,且不过是因为同僚之间以萧公罢相被贬之事对他讥讽取笑,他心高气傲又历来顺风顺水,受不住便积恨在心,酗酒闹事。我素日还看他意气风发,待人和善,以为不凡,竟未曾想是这种绣花枕头,不堪一击!我以前还要你自荐给他做仆从,简直是……唉!”
果然还是如我所料,十八公子在老爷失势之后,处境变得这般落魄。任凭徐道离如何怨愤相加,我的心里只深深为他感到心痛。他没有萧府这家大业大的根基,也不像长公子有皇女为妻,但偏又是萧氏一系,承袭了祖宗的荣光,所以也要为老爷的事担负压力。他的不堪一击,必定也充满了无奈与不甘吧。我这样想着,越发觉得他可怜。
“这也…未必都是他的错啊……”我终究还是想为他反驳一句,并不怪徐道离生气,只是慰我自己的心吧,不想觉得他太不幸。
“你……你不要说话。”徐道离先是惊诧,然后神色一顿,还是关心起我的伤口。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话在他听来十分有歧义,但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圆回来,便对他摇头淡淡一笑,“不碍的。我方才的意思是,他虽受不了讥讽做出错事,可讥讽他的人也不对啊,真要论起来,该怪当今陛下。他高高在上一句话,便教人骨肉分离,受尽冷眼,他怎会为别人着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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