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知道了。”我一面略低头示意,一面又看向了这位连金,他一如刚才,只是嘴角扬起的微笑,不太像是善意的。
“年前我因弘文馆课业紧张便没理会马的事,现下又逢大考结业,更忙了些,所以阿真啊,我又要许久不能来看马了,你若有什么事就找连金吧。”
“嗯?”
我并非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他怎么又知道我的名字了?对着长公子那般言之凿凿,难道是后来又想起来了?我慢慢抬眼看他,疑惑中带着几许心酸。
“公子想的周到,小奴谨记了。”
“嗯,好,那你继续吧,呵呵……”
他一挥袖,带着连金转身离去,我却盯着他站过的地方失了神,仿似那音容还在,仿似那身影未远。
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再来了,可他却突然出现,还那般真切和蔼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为什么人前人后不论说话还是姿态都是天差地别呢?我,又要怎么对待他呢?
“小马奴!”
蓦地一句厉声叫喊,将我从思绪中猛拉了回来。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叫连金的少年。他不知因何横眉冷目,倒像是来和我讨债的。
“有什么事吗?”他虽不逊,却也身份高于我,我又不愿理论其中缘故,便平常地回了一句。
“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公子刚才的话只是对你客气,并不是真的要我来帮你,你可别理解错了,真的跑来烦我。我是陪伴公子读书写字做体面事情的,这种伺候畜生的粗活,也只你这个下等的小马奴配做。方才交代的事情若不办好,小心你的皮肉受苦!”
看他态度骄狂,句句贬低,竟不像个仆从人物。素日就算是被管家责骂也没有这样无缘无故的,真不明白他到我这里装什么腔调。我既是个下等马奴,没有能和他比的,他又白耍这威风做什么。
徐道离回来了。一人一马,风尘消瘦。
我想问候他两句,但又想自己从未与他主动说过什么,便只犹豫着去接他手中的缰绳,将一点心意含在了口中。
“七八个月了,你长高了一些,呵呵…”
终究是他先说了话,虽然神色沉顿不已,但还是咧开一度微笑,脸上干燥的皮肤令他的笑纹十分明显,倒显得有几分老成了。
“哦…小奴,应该是小奴先问候先生的。先生此行辛苦了!”我这才倾吐出来,不自然也只能不自然了。
“不辛苦!”他慨叹着说道,双手背到身后,仰望天上,“外面的日子要比长安好过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喜欢漂泊?亦或是长安有什么令他不悦的事情?许是我没出过长安吧,见识狭隘,但总觉得他弦外有音。
“你呢?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让你到十八公子那里寻出路去的吗?”
“啊?”
他话头一转,竟对我端量起来,我无防又顾虑,只感到窘迫。
“……公子已经有服侍的人了,小奴只想照顾这些马儿,府上只有小奴会养马,别人养不好。这也是…也是小奴对忠叔的承诺。”我低着头不敢面对他,话毕对他微微一礼,赶紧拉着马儿走向厩里。
“哦!他找到了啊!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长相如何又有才学几分呐?”他跟上来,两只胳膊往横杆上一搭,调侃似的。
“先生能在前庭走动,自己去看岂不比别人形容的好,况且小奴又不知晓。”我径自卸下马儿身上的缰绳,捧了草料放在食槽内,又拎来一桶水为马儿洗刷,并不愿意理会他。
“呵呵……我发现你这厮其实嘴巴挺硬的!”他摇头一笑,一只手竖起来撑住脸颊观望我,颇有玩味之意,“我是看你实在清苦,有机会体面些岂不好?做一辈子马奴真浪费你那一手的好字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看见你在地上写字,简直……”
“徐先生!!”
我本就顾忌被他知晓此事,现下他又不断提起,搅得人十分烦躁,可见这人是骨子里的轻狂,一番跋涉经历并未令他稳重多少。我高喊一声后他方收敛住,惊讶地看向我。
我放下手中活计,一时又泄了气,想想到底自己是奴仆,不该对他不敬。我只能恳求他了。
“徐先生,请听小奴一言。”我低着眼睛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跪下深深磕了一个头,“小奴是被忠叔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低贱之人,只想好好养马报答忠叔的恩情,无意也无格去做十八公子的仆从,只能辜负先生的好意了。至于小奴识字写字,也不过是幼时一场机缘,并不是值得张扬的事情,还请徐先生守口如瓶,小奴自当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必涌泉相报!”
我说完还是俯身在地,他未曾回一个字,我亦不知他的神情,或许是答应了吧。少顷,只听一阵脚步声渐渐远了。
转眼间二月已尽,萧府为大婚做的准备也已完成。虽然是大费周章,花了许多财力人力,但阖府众人都在称赞这位襄城公主,说她大德大贤,雅礼仁孝。因为按照皇室的惯例,公主出嫁是要另置府宅的,而这位公主不但放弃新邸,主动要求与公婆同住,且有言说对待公婆要和自己的父母一般,晨昏侍奉请安,故而萧府这般忙前忙后,也只不过是整修了一下,相比于皇女应有的规制,实在算简朴了。然而就算阖府都在颂扬她的美德,于我而言,都不得不联系起她的父亲。那样野心残忍的父亲,生出的女儿却如此谦和有度,是真的还是传闻?或者是皇帝笼络人心的又一手段?我实在无法把这一切想得美好。
时日越向三月二十六靠近,府中的规矩便愈森严。管家三天两头召集所有婢仆训话,对婚典当日伺候新人的侍娘小婢们更是时时叮嘱,生怕出了纰漏。我看他每天脸色都是青的,口角上还起了火泡,那模样竟平白添了几分滑稽。虽然规矩上多有约束,但我依旧无其他事,只一如往常地照料我的“朋友”们。
这一日,我向西市铁铺去取上月定下的二十斤马蹄铁,当我背着沉甸甸一大筐蹄铁转身出门之时,却望见那个连金怒气冲冲地从对面一家坟典书墨肆冲出来,手中握着一幅白绢,身后还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厮,我细瞧时,也不陌生,是萧府后厨里打杂的小令子。那小令脸上急得要哭,又拉扯着连金的衣袖,好似在求告什么,而连金丝毫不容情,将手中白绢用力甩到小令胸前,便拂袖而去。我因见时辰尚早,又看小令着实可怜,便想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熟人,我便开门见山,走过去轻拍了一下他。“小令子,怎么了?你什么时候和连金扯到一起去了?”
“是阿真啊!你……你都看到了啊!”他一抬头,满脸挂着汗珠子,又狼狈又委屈,“你也认识那个连金啊?”
“嗯,见过一次,不就是十八公子新来的仆从吗?”我点点头,先将背上的重负解下放在了脚前,“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唉,自从他上个月来到府上,十八公子便嘱咐了管家只要他陪习文墨,做些书房里的事,不要叫他做杂事,管家便把伺候他起居洗用的事情派到了我的头上,我就成了他的跟班儿了!前两日他自己在公子书房里不小心把笔洗弄翻,水洒到了公子之前写的一幅字上,白绢也脏了字迹也毁了。这可是公子近来书写的最喜欢的一幅字,他怕公子放假回来见了怪罪,就不宠信他了。”
小令说罢将手中白绢展开到我面前,果真是污渍斑斑,已经没有观赏的价值了,但其内容字体也还能辨认出来,是用行书写的南朝孔稚珪的《北山移文》。
“这事本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就怪我自己嘴巴欠,偏要多说一句。我告诉他或许找书肆里的人能修补回来,可方才进去,人家脱口就说不行,除非重新写。他这便恼了,说我出的馊主意,要罚我还他一幅新字,不然他就跟公子说这是我偷跑进书房弄坏的!这不是冤死我也难死我了吗?我原就是个打杂卖力气的,哪里去给他变一幅新字来?他若去告状,公子只会相信他,哪里会听得进我们这种下等小奴的话呢!阿真啊,我算是死期到了!”小令子又是懊恼又是悔恨,连连摇头叹气,最后索性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我见此情形,实在可叹,前时见那连金只以为他嘴上厉害,有些自负,没想到竟这样霸道可恶。我宽慰了小令两句,复又端详起公子的书法,白绢的下半部分毁损较轻,尚能看清一两行字迹笔锋。这字形浑圆酣畅,但又不过分软柔,收放有度,有筋有骨,真如其人一般俊逸潇洒,风度翩翩。如此,不由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小令子,你知道公子几时放假归来吗?或许我能帮到你。”
“就是后天啊!”小令猛然抬起头来,眼睛放光似的看着我,说道:“你能帮我?你会写字?”
“我怎么可能识字啊!”我心中主意打定,对他淡淡一笑,“是我未进萧府前认识的一个高人,他最擅长仿字,只要见过原稿,一定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不过他这个人只管写不管别的,你要把同样的白绢和笔墨备好,他才肯动手。”
“你说的都是真的?”小令彻底来了精神,也不瘫坐地上,迅速站好,拉着我道:“白绢和笔墨书房里都有,我拿来给他就是了!”
“还有一个条件,这位高人隐居在长安郊外,最不喜接见外人,我因与他相识倒还好亲近,你们却不行。你只悄悄拿东西来给我,我去求他,写好后你就拿去交差,也不要透露这件事,就说是坊间请人写的,谅那连金安了心也不会多管。可好?”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阿真,只要兄弟我此次能度过难关,今后都听你驱遣!”他也是实心肠的人,连向我作了三个揖,面色涨得通红。
“走吧,我们回府,你记得今夜之前拿东西来马厩找我!”
……
我只道是去探问一番,不曾想却揽了件“好事”,但转念一忖,这是十八公子的墨宝,竟油然生出一丝欣喜。
傍晚时,小令果然依约送来笔墨白绢,我细细包裹好藏在柴房一角,直至夜深人静,诸事停妥,方点了蜡烛在小窗下细细钻研起来。要说临摹书法,我自开蒙以来也写过不少,但都有清晰的原稿对照,且练习的时日也长,如今原稿已残,时间又紧,难度不免加深了许多。我只能从那仅剩的能看清的几行字里拆出笔划来,慢慢琢磨他的运笔。一夜无眠,我只勉强领略了五六分□□,便在地上一遍遍写,总不敢往那仅有的几尺白绢上下笔。唯一庆幸的是这《北山移文》全篇我都熟知,若是陌生篇章被毁了字迹,更不知从何写起了。晨间喂了马,赶着做完了日常事务,见也不来人用马,便依旧回到柴房练字,如此断断续续又度过了一个白天。入夜后,小令子急慌慌来催问,我方觉时间紧迫,终究狠下心肠往那白绢上动了笔。书写过程还算流畅,不到一个时辰也就好了,估量着也有七八分相似,不细察的话过关是没问题的。黎明时分小令子取走新字,临转身千恩万谢,算是松了我一口气。
经过这两夜一日的精神紧绷,未曾睡眠饮食,我颓废得就像根枯枝,只觉浑身被抽干了似的,又不能大白天去睡觉,只能边啃着蒸饼边干活,闲时上下眼皮打个架。不知几时,正半迷离地靠在草垛子上,忽然“咚咚咚”一阵响声震耳而来,我慌乱间跳将起来,只以为什么东西塌了,却定眼一看,是徐道离一脸肃然地站立在马厩前,手中握着长剑的剑身在外围的栏杆间来回击打,看我站起来了才罢手。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那栏杆连着左右的柱子都在不停颤抖。
“徐先生!”我自知有过,惊慌之余忙向他行礼。
“牵马来,我要出门。”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不似之前嬉皮笑脸,好像在哪里受了气来的。
我不敢迟疑,很快拉出一匹他常骑的银鬃马,将缰绳双手呈上,“徐先生慢走。”
“我不要这匹。”
我本以为他接过缰绳也就走了,谁知他背起双手,脸色愈发沉了。我又疑惑又不敢问,只牵马回厩换了一匹花毛马给他,可他竟还是不要。真也奇了,哪里是我得罪的他吗?就这么又接连换了三次,他才满意。
“那么,请徐先生慢走!”我后退几步向他深深一礼,只想尽力表达我的恭敬,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针对我。
“突然不想出去了,你牵回去吧!哪一日老爷公子来要马,你也这样挑五六次才让他们满意?”
当我觉得怎么着他也得出门去了,他却又突然扔掉缰绳,撇下这轻不轻重不重却极度嫌恶的一句话转身走了。我虽是低贱马奴,可历来也没有被哪个人这样戏耍过,又说什么老爷公子,莫名其妙又令我心酸委屈,一时心情跌到谷底,愣在了院中。
晚间歇了活计,已是精疲力尽,白天的事情也不在意了,反正他是老爷看重的门客,身份高些,我是小奴,没什么道理可讲。柴房里,我支起半根残烛,正看见十八公子的原稿静静地躺在我的铺盖上,竟忘记还给小令子了。
我又展开这幅损毁的字细看起来,心境却与昨日研究其笔划时不同了。字是好字,字如其人,可这个人……我的脑中不禁浮现出字主人的脸孔。他谦和温润,又卓绝潇洒,他骄扬傲慢,又胸怀鸿鹄,这样一个玉叶金柯的男子为何会与我这样的人有交集呢?命数真是太奇怪了。我曾因他的笑容而颇感温暖,也曾因他的言论而倍觉伤怀,他一会儿不知我的名字,一会儿又朗声唤我“阿真”,我真猜不透啊!
时间推移,冰轮见魄,我想着想着突然傻傻笑出来——我的心倒比我的脑子灵光——心里已经装满了他,脑中还不觉自己是喜欢上了他。管他是如何样人,我自己的心总不会说谎。
子夜已过,我终究收起那白绢压在枕下,想的是它既然有缘到我手里,就留下吧,无论如何,算个念想。
翌日一早,我照常起来喂马,不一会儿小令子笑嘻嘻小跑过来,手中还捧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阿真!阿真!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怎么了?这是什么?”我走过去,心中也正想问问昨天那幅字有没有差错。
“这是厨房早上刚蒸的米饼,还有一块玉露糕呢!这些都给你!你不知道,那幅字昨日拿去竟一点没被公子看出来,连金还以为是洗净的原稿呢!多亏了你,快吃快吃!”他迫不及待将糕饼又举近了些,就差送到我口中了。
我与小令先前不过是打过照面,并无半点交情,没想到他却是个憨厚记恩的人。我亦高兴这结果,就大方享用起来。这糕饼是我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软糯香甜,其味无穷。
既然我不能正大光明地面对他,就让这幅字替我注视他吧。我这样想着,心中顿觉一缩,甘甜之余倒带出一缕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