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徐道离说着又将方才收起的剑锋对准了连金,那连金本已不堪,此刻更是惊惧万分,直对着徐道离小鸡啄食一般磕头求告。这一幕虽看着令人解气,可如此下去未必是什么好结果。
“请徐先生放了他吧,我……我没事。”我平静地说道。
“阿真,你说什么?”徐道离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指着连金的剑锋未收起半点。
“请徐先生放了他,我替他向先生求情。”我复述一遍,忍着痛摆正身子,朝他深深弓腰请愿。
“你!你这个不争气的!”徐道离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可与我对视之间的眉目到底还是松弛了下来,他复又看向那连金,抬脚便是一记踢在他的肩头,“滚!以后如若再犯,就连着今天的账同你一起清算!”
连金听到饶了他,终于抬起头来,那额前早已磕烂了一块,未及多说一句,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多谢徐先生,小奴今天又欠了先生一笔,日后必定好好报答先生。”我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站起来,想走近了再谢一次。
“你是怎么回事?被他打成这样了还替他求情?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方才若不是我恰好路过看见他,你今天被打死了都没人知道!”他余怒未消,无法理解的样子,却又伸手过来扶我。
我未敢受他扶助,只略靠着墙面,勉强站着。“徐先生不也还是放了他吗?”我低着头说道。
“那还不是你……唉!”他长叹一声直摇头,怕是被我一句话噎得不轻。
“先生不要气恼,谅他也不敢了,况且他方才也并没有想要小奴的性命,只不过是泄愤而已。”
“泄愤?他能与你有什么恩怨?你不是和他没往来吗?”
“小奴是与他没有往来,但十八公子爱马,常来马厩与我论马,他亦跟着却又插不上话,还被公子训斥过几句,不免心里不舒服。他不是一向很受宠信的吗?”
“原来还有此番内情!但不论如何,他这样做都是犯法的,你难道不想他受到惩罚吗?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放了他。”徐道离抱臂看我,眉头深锁,一副不解惑不罢休的样子。
“咳咳咳……”我有些支持不住,背上的伤处尤其疼痛,开始微喘起来,“这个…自然是因为他是长公子为十八公子花费了一年时间才挑选到的满意之人,数月来又甚得公子的欢心,可见他还是有本事的,其他的旁人没有必要多管。先生是门客,小奴是马奴,都跟十八公子没有太大的关联,这种事也是偶然,随他去吧。”
“唉……我光是听着就觉得憋屈死了,你竟还能讲得和道理似的……”他是无奈之至,完全无法认同,“唉,也罢也罢,看你这样子伤得不轻,我先带你去医馆吧!”
“不!小奴不去。方才先生来得及时,他们并未打了很久,这点伤过几天就好了,小奴卑贱之躯哪里那么金贵?还要大夫医治,小奴从来没有过,不会去的。”
他不知我是女子身,最怕见大夫,无论外表如何乔装,手上脉象一摸便会露陷,所以只要我还清醒就不可能随他去的。我边胡乱编着借口边沿着墙壁慢慢往外走。
“我发现你这小孩不仅不要争气上进,而且嘴巴像鸭子一样硬!你是不是担心没钱医治?”徐道离挡在我面前,像座铁壁似的。
“……小奴确实无钱,也觉得没必要。”
“那我把你上次替我结掉的酒钱还给你总可以去了吧?”
“酒钱?”他突然转了话锋,我却懵了,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酒钱。
“东市酒肆的浊酒,我常去喝的。因前时去蜀地行走匆忙欠了些酒钱,待我回来去结账时,店家却告诉我有一萧府小奴早替我结了。长公子大婚那日我见你喝醉了酒说的梦话提到了浊酒,便猜是你,难道不是吗?”
他这一提我确是想起来了,还是去年隆冬时节的事情了,可他又说什么醉话,难不成那天我喝多了是他将我放到柴房里去的?那也太丢人了吧……
我更不敢看他,硬着头皮说道:“嗯……是小奴,东市那家酒肆是忠叔原先爱去的地方,我随他习惯了冬日饮酒,不曾想那日去时店家问起来,便顺道帮先生结了,举手之劳,就当是报答先生从管家那里救了小奴吧。今日我又欠了先生一笔,先生若再还我酒钱,小奴便欠的更多了。所以…告…告辞……”未免他再阻拦,我憋住一口气,强按住身上痛楚,加快脚步走出了巷子。
“好!你不去便不去吧!我真是中了你的邪了!非要屡屡管你的闲事来!”他亦大步流星地迈出小巷,呼一阵走到我的前头去,终于离开了。
闹了这一场,时辰已经近申时,我想起厩中马儿到现在只晨起出门前喂了一次,便不敢再耽误,重新整理了推车继续前行。虽每走一步身上所有的筋肉都在扯着疼,但也只能如此。
“我来吧。”
刚走了没多远,正推着的车把上多了一只手,一看,徐道离又回来了。他怎么总喜欢做这种走了又来,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事呢?
“我也回府,顺便。”他漫无表情,从我手中拿过了两只车把。
他样子虽奇怪,但我知他是个良善之人,方才拒绝了他的好意,此刻亦不好过分推辞,只由着他推车,自己慢慢跟在后面。
“阿真,我刚才话说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他突然转脸看我,眼神态度柔和了许多。
我摇了摇头,也有内疚,道:“没有,是小奴不识抬举。”
“阿真,我同你说心里话吧。虽然我无意中见到了你会写字,也很好奇,但这不代表我会做什么逼迫你的事情。我几次叫你去向十八公子自荐,不过是觉得做马奴真的屈了你,所以你每每表现出没有兴趣的样子,我都会觉得你特别不争气,刚才也一样,明明别人都将你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替他说话。上次心烦意乱,去马厩戏弄了你一次,你应该挺生气的吧?呵呵呵……我徐道离是粗人一个,有时候行事就是这样,你多担待吧。”
不知道怎么了,还是头一次看见徐道离这般语重心长的样子,心中竟很感动。他好像是第一个身份高于我却拿我平等相待的人,我之前却从未发觉。便细细回想,他一直是这样的,而我只觉得他是喜欢和人搭话,嬉皮笑脸,放诞不拘,这竟是被众人对他的评价所迷惑了。
回到府上,他不仅亲自喂了马,清理了马厩,还去管家那里为我告了两天假,说我上山割草时不慎摔下,果真没有多言连金的事情。临走时,他甚至将饭食和热水都端到了我的跟前。我全程就像一个木头人,既惊恐又不知所措,因为他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又一次翻新了我的认知,似他这般为我前后忙碌的,从前只有老家院一人,而老家院从小将我养大,与我亲如祖孙,这徐道离却是个毫不相关的人啊……我应该再不能将他与府上众多主子、门客先生等同视之了。
入了夜,周身疼痛稍有减轻,但依旧扰得人精神不专,难以静心入睡。我点了灯,拿出一面破铜镜照看自己,虽不至于鼻歪口斜,却也是头破脸肿,实在很丑。如果十八公子看到此时的我,恐怕也会吓一跳吧,我不追究是对的。
其实我不愿追究连金,也并不是因为连金太难得,太得欢心,我也是人,我也会觉得委屈伤怀,可追究又怎么样呢?一来公子宠信连金绝非一般,而我在公子心中却并无分量,他知道此事后未必会弃了连金;二来就算责罚了连金,他那种人就不会恨我了吗?也许会变本加厉;三来此事传扬出去,公子必定颜面有失,当下是他受封的关键时候,不宜多事分神。所以,我既无胜算,又无好处,也更怕令公子烦恼生了嫌恶,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我的卑微是处处卑微啊……
此后不到十天便是四月望日,十八公子受封的圣旨将会在辰时赐临萧府。我再也不像府上前几次大喜时漠不关心,而是早早就跑到正门对面一处小巷口等待那番盛景。我虽站得隐蔽,却能将府门口一览无余。这萧府是开化坊中最煊赫的门第,正门前的横街自然也是坊里最宽敞的,此刻早已清街,一应行人车马都不见,只有萧府上下满门依着长幼次序恭顺地排立于正门之下。老爷萧瑀在首,身着深紫朝服,腰系十三銙金玉带,形容庄重,目光凛凛,那十八公子就站在老爷右侧,褪去平素随意潇洒之妆扮,他如今穿的是浅绿圆领衫服,裹的是深青绢罗幞头,束的是九銙银腰带,足蹬乌皮六合靴,通身的少年意气,昂首伸眉,风姿英发,竟与他身后一众仪表亦不俗的平辈弟兄成了霄壤之别,所谓珠玉在侧,不啻如此。
过了不多时,只看远处一队车马缓缓走来,阵势虽不大,但领头军士威重肃穆,车驾亦四面锦缎,庄严华丽,想来那宣旨的官员阶品亦不会很低。片刻后,车队在正门前停稳,车内下来一位红袍老者,他高举一道卷册缓步走近,萧府众人便齐齐跪了下去。开始宣旨,那老官员嗓音重浊,一句一长音,把个封爵授官的旨意念得气派而生动,令我这不相干的人听在耳内都颇觉心神荡漾,激动难平。
按照圣旨里的意思,十八公子袭封兰陵县开国公,位在爵之五等,享食邑一千五百户,永业田二千五百亩,授正七品下越王府兵曹参军之职,三日后就可上任。这真是春风得意,双喜临门,要羡煞多少渴求功名的白衣少年郎。不过,似公子这般第一流品貌的人物,将来仕途作为必不会辜负这高贵出身吧。
时下旨意宣毕,宣旨官也已离开,众人间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俱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那兄弟姊妹都来向十八公子贺喜,将他簇拥在当中围了好严实的一圈,他自己亦是红光满面,不断拱手回礼。我的眼睛看他,恍若一尊神明似的,周身散发出光芒。
“好看吗?”
我是无比沉浸,不能自拔,却不料身后寒凛凛一句嗓音突然响起,吓得我猛一趔趄,差点冲到横街上去。方一看,是徐道离。他背手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外,好似洞悉一切似的神情,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徐…徐先生,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我惊魂甫定又很心虚,略有些难堪地问道。
“嗯,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看你如痴如醉,不忍心打搅你。阿真,你真是好兴致啊!呵呵……”
他抱起双臂,作思考状看我,脸上又带着嘲叹般的笑容,一时更教我无地自容,只低着头沉默,两只手在衣服上乱拧。
“我昨日宿在外头,今早正抄这条小路回府就看你一动不动地趴在这里。倒也奇怪,你这冷淡的性子也爱看热闹吗?”
我自然是要一如既往地编造个理由,思忖着缓缓抬头瞥了他一眼,道:“小奴……小奴就是,就是想见识见识。以前也常在府上有大喜时来此观望的。”
“哦,没想到你还有这样一面啊。”他点点头,也还新奇,“那走吧,这热闹也看完了。”
“是,小奴也正准备回去呢!”
他好歹是没起疑心,我也省却了许多尴尬。
回到马厩,我依旧打理起日常的事务,只是想今日定是要闲了,应当没有人会用马出行。再过一会儿,前庭的笙箫管笛恐怕又要响起来了。
 
===
 
 
 
☆、第6章 忽惊暮雨飘零尽
十八公子一去上任,春天也就结束了。那日后我又多时未再见到他,只听府上婢仆间议论,说他或许要另寻宅院,自立门户去了。这也是常理,老爷待他再好,终究只是伯父,他既已成年袭爵,又有了官职田产,独立方是丈夫所为。然而,我再知这是理所应当,心底还是隐隐作痛。因为就算一辈子做个马奴,我也想与他日日长相见。这痴念,怕是终究不成,只能期盼那一天晚些到来。
入了初夏,离那个日子又不远了,梦魇,亦如期将至。我不知怎样才能甩开这一切,想忘又忘不掉,想改又改不了,想说又说不出,想恨又恨不上,当真是前缘孽障,误我平生。就这么恍恍惚惚又浑浑噩噩地过着,每日里像个游魂,手中虽做着活,心思却不知在何处。
这日晨起我奉命外出一趟,回转之时已是向晚,疲累饥饿,精神不振,加之天气闷热,背上伤疾之处竟又发疼痛,一时步子都跨不开,便寻了街边一处台阶坐下歇息,许久才有所缓解。
“我同你说了许多次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璟郎!璟郎!你站住!”
我这里见天色不早,刚刚站起身准备回府,头前一店肆大门里就拉扯着冲出来两个人,喊得好大的声音,方定睛去看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青年后生竟是徐道离。可奇怪的是,另一个人却口口声声叫他“璟郎”。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乌青衣袍,生的鼻直口方,留着短须,粗中带威,魁伟宽壮,不像是什么普通人,倒像是身在行伍的军人。
“璟郎,你就再听为父说一句!”
“你给我闭嘴!谁是璟郎?!你又是谁的父亲?!”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云遮雾绕的,心想:这徐道离不是家在曹州吗?又一向独来独往,在长安城里怎么会有父亲呢?“璟郎”莫不是他的小字?还是说那壮汉认错了人?
“璟郎,我知道你恨我,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可以一一讲给你听,你就跟我回家吧!”
“哈哈哈哈…家?我徐某怎么不知道自己在长安城里还有个家啊!李将军,你是不是糊涂了?哈哈哈……”
二人愈发争解不开,说到的内容也愈发令我吃惊。徐道离是狂怒不已,言辞激烈,反倒那人句句忍让,苦口婆心,着实令人费解。正思索着,从那中年人身后跑过来一个随从模样的人,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人便才离开,走时一步一回头,显得无奈而不舍。
“阿真?!”
我望着那中年人背影渐远方才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徐道离盯住了。他瞪着炯炯大眼,满脸血气上涌,腮帮鼓动,神情骇人,吓得我立时倒退了好几步。
“小奴…小奴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看你们说话的!”
他依旧涨红着脸,一步一顿地向我靠近,口中也不说半个字,看得我头皮发麻,不由地紧紧闭上了双眼,想着算是我错了,要打要骂由他去吧。
“跟我走!”
只觉这身影就要压过来,猛然间,我的手臂一紧,睁眼看时,已被他拉着在街上横冲直撞。我惊慌之余更无头绪,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少顷,穿了三四条街巷,他终于停步松手,而此处却是东市酒肆。
“这里你应该不陌生吧?随我进去。”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自己先踏入了店堂。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