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阿真——长安小郎君
时间:2018-05-09 14:33:04

三月二十六到了,皇帝的襄城公主终于在万千期盼中下嫁萧府。我只听前庭笙箫鼓乐绵绵而来,想必那盛况于萧府来说也是空前的。老爷又像上次散钱赏人一般,给每个人都赐下了喜食。便是我这样的小奴,也得了喜饼五块,羊肉一碟,美酒一坛。
 后院寂寞,再无忠叔与我饮酒谈天,我便端了这些吃食到马厩里与马儿作伴。
“来吧,就是你了,今天你有口福了!”
我席地而坐,就近拉了一匹马令它半卧,拿起一块喜饼喂到它嘴边。它伸出淡红的舌头先舔了两下,然后用厚厚的嘴唇夹住我手中的饼,一口吞了下去,咀嚼的样子十分可爱。我看着它大笑,随手揭开酒坛上的封布,搬起酒坛就直饮了一口。这酒入口倒很辣,闻香是上品,却总不如浊酒风味特别。许是我只尝过浊酒,并不懂品酒吧。又继续饮了几口,方觉腹中还是空的,便转头去拿饼吃,却一看那白瓷盘中竟空了,而马儿口中正衔着一块。
“你倒聪明起来了!”我手臂一抬轻拍了一下马首,一把拽出马儿口中的饼,却只剩半块了。“唉,呵呵呵……”我看着这半块饼,又看看那马儿的眼神,似是大觉无辜,一时好笑又好气。
我欲扔掉那半块喜饼,却一想以前流浪时什么剩菜馊饭没吃过,况且是新鲜喜饼,就算是珍惜粮食也要吃两口的,便白了那马儿一眼,终究把这半块饼吃掉了。
晚风清和,霞云漫天,我渐觉酒劲上来,四肢绵软,便慢慢倚到了栏杆上。那马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凑过头来蹭我的胳膊。我又哪里真的怪它,顺势就靠到它的身上。
“四娘子嫁到了郑氏大族,长公子如今更是娶了天子之女……小马啊,你说为什么婚姻嫁娶都是这样的呢?要是哪一方身份低贱,是不是就算情有所钟,也不能在一起呢?”
……
我渐渐迷糊了,闭上了眼睛,想睡去。
——从徐道离处写来
萧府后院的入口处,徐道离正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凝肃,眼睛望向马厩中的“荒唐之人”。他因不喜前庭那种场面,想去乐游原上驰马抒怀,可方一来到后院便看到刚才阿真与马儿对吃对饮的场景。于是阿真抱坛饮酒、马口夺食、与马交谈的一幕幕便全入了他的眼中。
而这些无疑又让徐道离对阿真其人有了新的疑惑。徐道离想:马奴以马为伴,喜爱马儿自是平常,与马同食也还罢了,可他当真逆天通灵了不成?小小的孩子酒量惊人,又与马说话,内容还是什么婚姻情爱,哪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
徐道离见马厩里没了动静,便走过去看,只见是酒菜狼藉,混着马厩的气味着实难闻,可阿真竟还能睡得沉。
“喂!”徐道离捂住口鼻,踢了阿真两下。
“别动我!”阿真尚有意识,只是也不清醒,扭动着身子也蹬了两下腿,翻了个身,从马身子上滚到草垛子里去了。
“你!”
徐道离一见来了气,越发觉得此人性情乖戾顽劣,恨不得再踢他几下,可看他形容单薄,还是没有计较。
“这喜酒不好喝啊,不如浊酒,不如浊酒,不如不如……”
徐道离厌烦至极正想离开,那草垛子里的醉鬼又呢喃着说了这么一句话。虽是醉话,但徐道离听到“浊酒”二字,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把阿真从草垛子里拉起来。
“臭小子,你再说一次,什么浊酒?哪里的浊酒?”
人虽然是拉起来了,可到底迷糊着,任凭徐道离怎么问话,都没有得到回答,不由他陷入了思索。
原来,徐道离自蜀地回来后,便去东市那家常光顾的小酒店结账吃酒。他知道自己还欠着酒钱,无奈当时走得匆忙,谁知一去竟被告知账已结了。因他自己平时性情不拘,少有人缘,也没有遇到什么相投的朋友,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大方,问了酒店伙计也只知是一个来买酒的萧府小奴,并不知道名姓。徐道离又在府上观察斟酌了许久,亦想不出是哪个小奴,且萧府小奴月钱微薄,哪会买酒喝。
“一定是你吧!原来是你啊!”
徐道离思忖再三,看阿真酒量,像是好酒之人,去买酒喝也说得通,更是提到了浊酒,便断定是他无疑。一时间,徐道离也不嫌弃阿真了,将他背到柴房里,送他睡下,又出来清理了马厩。他想,过几日要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
……
 
醒过神来的时候将近五鼓,天上透出微亮,四周还静寂着。我一看,自己竟在柴房里,可我明明记得酒沉之后是睡在马厩里的,因提灯出去,马厩里也是干干净净的,盘子酒坛都不见了。
“阿真!你起得挺早啊,正好,管家叫你过去一趟!”
“好,就来。”
忽然来人唤我,没时间多理会,应声就走了。琢磨着兴许是小令子来找我将我扶进去的,也没什么关紧的。
来到管家那里,他又吩咐下来,说昨日随公主凤辇而来的御马今后也要养在府上,让我在后院马厩里另隔出一块地方专饲御马,所食草料也要上等,不可与府马并论。可见这些御马也是他们眼里的圣物,或许还身担阶品,马也同人一样了,论地位,讲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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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子王孙第一流
四月,桃李芳尘已尽,木兰桐花争新,这等闲春日竟不知觉地过去了大半。长公子与公主的新婚大喜慢慢归于寻常,但又有一件大事即将降临萧府,十八公子于弘文馆结业,不日便要受封了。不过,此事于我来说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如今闲居,又能时常来看马了。我也似乎忘却了他曾经的骄狂言论,想那也许只是他的一时之行,并不代表什么,他的品性里终究饱含温存。
“阿真,你知道七龙宝骏吗?”
这一天他又来看马了,一直抚着他去岁挑回来的那两匹马驹子不肯放手,可蓦地竟提问起我来了。我甚觉突然又很惊讶,这问题徐道离也曾问过的。
“公子,连金知道!”
未及我做出反应,陪侍一旁的连金便先喊了出来,举着手一脸兴奋地看着公子。其实这段时间每次公子来看马都会带着他,却又不与他言语,有什么只同我讨论,他脸上的不忿我都瞧见了,故而此次抢着回答,也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吧。我倒也不和他争,依旧默默呆在一旁观望。
“我问的是阿真,你是阿真吗?让你跟着我不是叫你多嘴的!”
“是…是!连金错了,可是他一个马奴……一个马奴怎么会知道这些啊!难道我还不如一个马奴嘛……”
素闻连金得宠,连小令子也派给他当跟班了,谁知一言计较起来,公子对他也是这般不客气的。只是那连金却也胆大,迎着公子的疾言倨色还小声嘟囔了一句,很不服气,又咬着唇瞪我,丝毫不避讳。
“趁我还不想罚你,站远些吧!”公子左手一挥,对连金命令道。
“……是!连金知错了。”连金即生惊异之情,脸上霎时铁青,顿了一下方草草行了一礼,走远几步。
“那么,阿真,你知道吗?七龙宝骏之典故。”
“呃……”
十八公子的情绪变得十分快,转脸就恢复了和善之态,而我目光才从连金那里收回来,又是措手不及,嗓子里卡住了似的,况且上次我未曾回答徐道离,这次要不要说呢?说了又会不会显得突兀?
“怎么,不知道吗?”他殷殷地看着我,玉颜生光,丹唇外朗。
“我…我……”我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他这张绝妙的面孔摆在眼前,实在令人心慌意乱,哪里还管得什么七龙宝骏,早就像入了迷津的小舟难辨方向。
“哦…呵呵,也对,我想起来你不识字,自然不晓得这些。”
他忽地摇头笑起来,似是放弃了,可我见此情形反倒有一线失落,不甘埋没,情急之下便脱口喊了出来:
“七龙宝骏是秦皇坐骑,分别是追风、白兔、融景、追电、飞翮、铜雀和长凫!”
我是一气倾吐,说罢了浑身僵直,好似做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一般。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十八公子,心中直打颤,希望他没有被我吓到,更希望他不要觉得我莽撞冒失。
“呵呵…呵呵…”只看公子眼皮陡然一抬,眼神一亮,然后笑了两声,抬起胳膊,手掌慢慢接近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啊……”我揣摩不定他的意思,显得有些愣愣傻傻的。
“你知道啊!你竟知道啊!你当真知道啊!”他连连发出感叹,神情似觉不真,又带着庆幸。
“嘿嘿…嗯!小奴,小奴虽不识字,但……但是忠叔见多识广,他经常给我讲有关马儿的典故,我都记下的。”我看他是赞扬的意思,心终于放下来,便把此事又归功给忠叔,算是圆了场。
“哈哈哈!好聪明的小徒儿,你师父真是慧眼识珠啊!”
“公子过奖了,小奴…小奴只是恰巧记得而已。”
我被他说得面红耳热,不知是因为得到他的认可而欢喜,还是面对他的笑脸而羞怯,反正心口跳的更厉害了。
“唉,你师父要是教你认字就好了。你若认字我便不要你做这马奴了,也叫你到我书房里去。”
我这里正觉如同在飘在云端,他口中又叹息起来了,眉间略略揪起,眼睛打量着我,语气中满含可惜。我见他此状,不免想起自身底线,并不能一味张扬,方才那般已算是破天荒了,要收敛,要清醒。
“识字可比记这几个名字难多了,小奴刚才实在卖弄了,请公子不必挂在心上,权当笑话。”
“嗯,呵呵呵…好了,无妨。也闹了这半晌,我先去了。”
他说着起身掸了掸衣袍,昂首阔步地离开了。那步伐就像他这段时日每次离开的时候一样利落干脆,并未因我今天多说了两句而有什么不同。然我虽不盼着不同,却也看得出,我这马厩,我这马奴,不过是他消遣时光的工具而已。
我也认了,工具也罢。
“我若果然识字,你真的会叫我到你书房里去吗?我真的可以到你的书房里去吗?”
我久久地凝视他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
自管家吩咐将御马归厩,后院就又多了四匹马儿,清一色的公龙马,俱都是在七八岁的健壮年纪,长得一般高大,骨肉均匀,威武却又驯良。十数匹府马中,仅有徐道离常用的那匹银鬃马可与之相较,而府马本身亦非劣马。既如此,金贵的御马所食饲料也不用府马常用的稻谷干草,而是要新鲜青草配以黄豆喂食,而这青草须得趁着天气晴好时往山郊去收割新鲜的。我算是有些可忙的了,隔几日便起个五鼓前,坊门一开便推着平素拖拉大件的推车往城外去,割上扎扎实实一车子再回来,总要花去半日辰光。
且又是一天,晨间起来便往那山郊野地去割草,巧是前一日刚落了小雨,滋润得山间生机勃勃,青葱片片,我自埋头苦干了一两个时辰,将那推车上堆起了一座小山,比前几次多了不少。回转之时,因这草山略高挡住了眼前视线,我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不时侧身看一看前头,好在一路直到进了城门,也并未撞到什么。过了一条坊里横街,正往另一路口左拐,车轮却一下卡住了似的,怎么推也推不动,我心上一紧,直以为是撞到了别人家的东西,立马放下推车手把上前去看。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令我登时倒退了好几步——两个体型魁梧的壮汉挡在推车前头,各伸出一只脚抵在车板上,目露凶光,赤膊着双臂,手里拿着木棍不停摇晃,而他们身后站着的正是连金。
“你怎么才来啊!我可是等你等了很久了!”连金缓步从壮汉身后走出来,一如初见时不屑地看着我,嘴巴微抿,笑得阴冷。
“我与你并无仇怨,你这样是要做什么?”我心中甚是害怕,望着他一步一步逼近,只能壮起胆子向他问话拖延时间,但是仍觉希望渺茫,因为大概不会有人来救我,我更打不过他们。
“并无仇怨?是吗?!”他听罢跨一大步来到我眼前,恶狠狠地喊道,眼睛里似要蹦出火光来,“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提醒过你,下等的马奴只要伺候好那些畜生就行了,你却敢觊望于十八公子!你是不是以为公子爱马,就会对你另眼相待些?!还每每在公子面前卖乖弄巧,是不是想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
“我没有!我没有……”我握紧双拳奋力辩白着,可在他的气势汹汹之下又显得那么无力。有许多理由我不能讲,有许多情况他未必会听。
“你还敢说没有!”
他气急败坏,话音未落,抬起手就是重重一掌落在我的脸上。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力道打倒在地,霎时间脸庞辣痛,头晕眼花,想再站起来都使不上力气。
“好了,交给你们了。给我把他带到后面小巷,记着,留他一条狗命,别叫他断了气。”
隐约间只听他在吩咐,下一刻我就被腾空架起,往那小巷深处走去。我终究没逃得掉,一阵阵拳脚相加,棍棒如雨,要比幼时被崔氏夫人殴打重上十倍不止。无论我如何抱住头缩成一团,左右翻滚逃避,浑身上下都被他们打了个遍。
“还不住手!!”
忽地传来一声大吼,还不明所以,拳脚棍棒却随之即停,我方颤抖着小心地睁眼去瞧,视线里竟看到了徐道离的身影——他一手握剑朝两名壮汉直指过去,一手揪住连金的衣领几乎将他悬空提起,怒目切齿,威严冷酷。
“快……快快快!放了他!”连金此刻倒像是换了个人,狼狈不已,满脸煞白,只剩得一双惊慌的眼睛能动一动。
两名大汉见状相觑一眼,很快将手中凶器扔掉,亦丢下连金不管,拔腿就逃走了。我终于得以喘息,扶着周身剧痛,缓缓地坐起身靠在了墙角。
“哼!”徐道离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才将长剑收回朝下,那一边又将连金猛一把摔撞在墙上。
“徐先生!徐先生饶命啊!连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连金已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连告饶,不断向后挪动,脸上急得是大汗淋漓。
“满府里都说十八公子收了个伶俐俊秀的小仆伺候书墨,我前时见你几次,也觉尚可,可今天真是让徐某长见识了,却原来你是这样嘴脸!你主人素日友善高洁,他知道你在外如此胡作非为吗?!我今天就帮你主人好好教训一下你!”
“不要……不要啊!徐先生!小的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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