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个被缚的人就是你早先找寻的周学理,你帮我离开,就可以将周学理带走。”宗承低声道。
顾云容又惊又疑,宗承既然来此,应当表明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眼下又为何要借她襄助离开?
桓澈几乎是飞冲上来的。在他距顾云容三步之遥时,宗承忽而挡在前面,一把细长匕首横在顾云容脖颈上,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划下去。”他侧了侧身,调整了执刀的角度。
桓澈止住步子:“你不是总时不时表露出对她的觊觎么?真忍心下手?”
宗承笑道:“人被逼急了总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殿下莫非没听过有句话叫‘事急无君子’?况且,我本也不是什么君子。”
桓澈沉容盯了对面片晌,挥手命拏云等人后退,让宗承下山。
宗承挟持着顾云容走出三丈远时,桓澈让宗承放了顾云容,但宗承并不肯,表示要等他安全下山再放走顾云容,并且不准他派人跟着,否则他对顾云容不客气。
桓澈立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宗承等人消失在视线里。
他迎风而立,衣袍鼓荡,一双幽深眼眸中黑沉一片,酝蓄风暴。
等估量着已脱离桓澈的视线范围,宗承见顾云容镇定自若,持刀的手忽地一压。顾云容骤觉颈上一凉,心头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脖颈上并无伤痕。
宗承低低一笑:“这刀根本没开刃,我怎么舍得当真拿刀锋对着你。他适才太紧张了,竟然没能瞧出。亦或者,瞧出了却怕我会失控伤了你,所以仍是放我离开。不过,为了逼真,我们还是得演下去。”说话间,又绕臂,虚虚环住她裸露在外的玉白娇颈。
顾云容一头往山下行去,一头问他为何劫持她。
“这答案显而易见,我想全身而退。”
“但你将对峙之处选在这里应当是有深意的,我不信你没有料到自己可能会被他逼到跳崖的境地。若是我今日没有出现,你待如何?”
宗承垂眸看她:“云容,有些事何必细究根底。不过你若是定然要问,我也可告与你知道,想不想听?”
男人语声轻柔,低语似呢喃,热息拂在她耳后,撩起她一缕细软碎发,酥酥痒痒。
顾云容即刻侧头避开他的气息:“头先欠了你不少人情,如今算是……”
“你倒是想得美,这可不算还上人情,我给予你与太子的襄助远超你今日的帮忙,所以两厢无法抵消,你仍是欠着我的。”
顾云容缄默少顷,道:“那若是我能帮你促成此次交涉呢?”
宗承一顿,问她意欲如何促成。顾云容实话实说:“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觉得总会有用的。其实他也是要开海禁的,只是这话由你说出来,而且是以要求的方式说出来,他就很难答允。他若当真想应下你的要求,自有办法,眼下说陛下不允,不过是要寻个借口搪塞你。所以我只要说服他,就能促成交涉。”
宗承忽地收臂拥住她,下巴在她颈侧蹭了蹭:“小小年纪,想得倒深。”
顾云容说的半分没错,其实太子就是在糊弄他。太子只想日后腾出手来再去筹备开海禁之事,并且不愿被人指着点着要求要如何如何。
顾云容沉容,旋身躲开,却又被他抓住:“还没下山,我们还有一段同路,等到了山脚下,我再放了你。”
不知是否因着天气炎热,顾云容走了不多时就觉着有些晕眩。宗承看她步履缓慢、精神委顿,问她可是身子不适。
顾云容只摇摇头,继续前行。
到得山麓,宗承依旧不放顾云容,又让她跟着他再行五里路。
顾云容此刻又晕又倦,停步不走,让他自行离去,她要在原地等待桓澈。
宗承慢慢放下匕首:“云容当真对太子情比金坚?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后来查过你与太子的事。在太子主动贴上你之前,你似乎统共也没跟太子见过几面,而且你还曾跟太子闹过几次,几乎分道扬镳。直至皇帝欲立你为衡王妃,你还在犹豫着嫁与不嫁。”
“我怎么瞧怎么觉着你对太子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日久生情,所以太子总跟我说你们感情如何如何好,我真是不太相信。”
顾云容微垂眼帘:“我确实对他爱慕非常。我先前心结难解是真的,但对他有情也是真的。大约那种一路看着他伶仃孤独,看着他披荆斩棘的别样情意是难以磨灭的。”
顾云容抬眼看宗承讶然看她,知自己走口,岔题道:“你快走吧,他一会儿追来你就走不脱了。”
宗承凝睇她片刻,想问问她方才救他是否全因想还人情,但嘴唇翕动几下,终是没问出口。
他许久未见她,方才只盼着下山的道路能长些再长些,一辈子走不到头才好。如今要分离,总觉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仅不知说什么好,他在她面前还总有些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局促。他当年称霸海上一跃登顶时,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对着一个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感觉陌生,甜蜜,又苦涩。
这感觉大抵注定是不属于他的,就好像顾云容大抵注定是不属于他的。
宗承思绪百转时,桓澈与其身后的一众官兵已经遥遥在望。
他原已走出几步,却又蓦地回头,冒险冲回到顾云容身畔,凑到她耳际低语几句。
顾云容惊诧看他,他浅浅一笑:“后会有期。”
顾云容想起她又忘了问他当初究竟是如何认出她来的。她今日就是易容出宫的,正好现问一问。
但眼看着桓澈已逼近,便没有耽搁他脱身的时间,到底忍住了。
桓澈将顾云容带回去之后,对着她的脖颈仔细检视一番,确定没有伤痕,这才松开她。
随后他就开始盘问宗承都跟她说了什么。
顾云容道没什么,桓澈并不相信:“他走之前还凑到你跟前低声耳语来着。”
顾云容觉得那些话没必要告诉他,只是道:“他那是跟我说,你若仍想促成交涉,就跟他再行约见,他此番就是专为此事来的,暂且不会离京。”
她看桓澈面色狐疑,担心他追问不住,打岔问他方才是不是疯了,居然跟宗承在断崖边动起手来。
桓澈道:“你以为那断崖下面当真是万丈深渊?”
顾云容一愣。
“从那上面掉下来根本摔不死人,那断崖实质上只有十几丈高,下面是个水潭,有功夫在身的人,即便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人推下去,也能毫发无损。你当宗承真会为了促成交涉而搭上性命?他精明得很,以性命相要挟,不过是为了给我施压。”
“宗承若真掉下去,我抓他还方便些,所以拏云后来得了我的授意,当时让你松手。”
桓澈不断揉搓她双手,将她抵到盘龙云柱上,方才翻搅了一路的醋意此刻终于一股脑涌上心头,语气也透着些阴阳怪气:“来,你好好与我说道说道,你究竟为何救他?嗯?”
顾云容正容道:“我欠他人情。而且我觉得他活着比死了强,对百姓对朝廷俱是如此。若他不是真心想要自新,这些年来不会一直为开海禁之事奔走。”
“我知道朝廷其实是忌惮他,欲借除他除掉他背后的势力,但与其杀他,不如怀柔。就好像朝廷在哈密给当地头领封王一样,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成。海寇除不尽,灭不如治。”
因着后宫不得干政,顾云容从前极少在桓澈面前表露自己的政治见解,眼下实在有感而发。
桓澈注视她少顷,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交涉不可能一朝促成,我只是想争取更多,我有我的打算。”
毓宁宫。甄氏停笔,将才书就的信审视一番,折好起身。
她去到乾清宫给皇帝侍疾。贞元帝已经睡下,她等汤药稍凉一些,轻声唤他喝药,但贞元帝并无反应。
约莫是睡沉了。
甄氏命左右内侍暂且出去,让陛下再休息片刻再伺候汤药。
等殿内只剩下她与贞元帝两人,她对着龙榻上熟睡的天子望了须臾,慢慢自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捏在手里,犹豫不决。
第一百零九章
忽闻外间内侍齐声呼“小爷”,甄氏惊了一下,又将手中物件揣了回去。
桓澈入内时,瞧见殿内连个宫人内侍也无,将守在外面的几个内侍训斥一通,召进几个内侍,命好生守在榻前。
他冷眼扫视甄氏,上前查看过父亲的状况,转而将甄氏叫了出来。
他问起她将顾云容引去卢师山的事,甄氏道:“妾身只是偶然听说了殿下再度去与宗承商洽的消息,害怕殿下有危险,思来想去,殿下兴许只会听太子妃的,这便去与她说了,想让她去将殿下劝回来。”
桓澈不语,只是对着她冷笑。
甄氏见他这般神色,顶不住,又解释道:“妾身觉着倭王此人奸狡,殿下不应当再三与他亲自斡旋,直接遣将调兵拿了他便是。”
桓澈冷淡道:“我不管你有何种理由,你不安分又自作聪明,不如换个地方清醒清醒。”
甄氏大骇,连道她确实是诚心投靠他,桓澈冷然道:“诚心?那你方才独自在殿内作甚?诚心与否,你自己心中最清楚。你好自为之。”
甄氏惶遽望他,想问问他此话何意,但他没有解释的兴致,转身径直走了。
桓澈回来时,顾云容已经睡了一觉。她听见有人进来,困得睁不开眼,往床内侧滚了一圈,让开外侧的位置,嘴里含糊道:“我做了一碟牛乳蒸饼,特地为你留了几个,你最好吃完,不然明儿就坏了。”
桓澈本想回来跟她好好说说话,眼下见她竟然睡得这样早,还没说上几句话就酣然入梦,郁郁坐到床畔。
他慢慢梳理着思绪。
其实他跟宗承都知道,无论是第一次交涉还是第二次交涉,都不过是双方对彼此的试探,他们两人皆清楚,他们不可能因着一两次商谈就说服对方。
他也深知宗承不可能答应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拱手奉上,他在断崖上说让宗承交出所有,不过是给个还价的余地。
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掏光宗承的家底后杀之,但后来从大局上考量,觉着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法子。
况且梁王外逃倭国,若欲将其斩草除根,则宗承是一把最好的剑。
桓澈除了衣袍,躺到了顾云容身侧。
他抱她在怀时,隐约听见她呓语,凑近去听,但闻她口中含混道:“阿澈你是不是傻了,在断崖边打斗,都不知危险么?难道你想跟你的……殉情不成……”
桓澈没能听清她中间说甚,只知是三个字,探头贴唇在她耳畔:“你说我跟我的什么殉情?”
顾云容翻了个身,不再梦呓。
桓澈轻哼一声,忽然想起顾云容说的牛乳蒸饼他还没吃,不想辜负了她的好意,披衣起身,命人去将饼端来。
他吃剩最后一个时,顾云容起来喝了半杯水,困意消散不少,扭头见他独自坐在桌旁闷头吃饼,不禁一笑,掇来个绣墩坐到他身边,问他味道如何。
桓澈瞥她一眼,静默片刻,再度询问宗承今日临走前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顾云容观他神色郑重,想了想,道:“我不与你说,是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不过你若真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心里存着个疙瘩——他与我说,让你别白费气力,他是绝不可能交出他所有身家的,他更愿意将那笔巨额资财交给我。”
“我觉得他约莫就是那么一说,他将来娶妻生子,自有人去继承他的家资。甚至或许他临走前故意在你面前与我说话,可能只是为了气你一气,说的什么并不重要。”
桓澈吃完手里的蒸饼,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与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顾云容忖量一回,还是道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觉得可以让宗承将给朝廷的好处再往上加一加,加到一个合适的数目,双方都接受,这笔买卖就可以谈成,开海禁之事,对外只说是朝廷新政便是。
“我大致也是这般想的,”桓澈打横将她抱起,“但具体的,可能要更复杂。”
顾云容才被他放到床上,就见他俯身压上来,连连推他:“这几日都别折腾我了,我近来夏乏厉害,等天气凉快些再说。你折腾我到四更天,我明儿非得睡一天不可。”
桓澈一顿,想起她在断崖上喊头疼的事,问她可是当真身子不适。顾云容摇头:“那是装的。谈不上不适,就是总犯困,还有些头晕。”
桓澈看她确实恹恹,终是作罢,在她颊上吻了一通,让她等着他,他才吃了东西,再去盥洗一下。
然而等他拾掇罢,回来一看,顾云容却又睡了过去。
桓澈眉心一跳,又无奈一笑,上前为她盖好薄毯。
果然嗜睡。
桓澈转日便去找了贞元帝,提出将甄美人驱逐出宫。
贞元帝问及缘由,桓澈径直道:“甄美人犯下欺君大罪,罪在不赦,父皇定要严惩。”
贞元帝奇道:“此罪从何来?”
桓澈暂不道破,只请父亲将甄美人召来。
待甄美人跪在贞元帝面前,桓澈吩咐身边内侍取来了几瓶药水药膏,回头道:“父皇,儿子今日给父皇演个戏法解解闷儿。”
他命人按住甄美人,而后唤来两个宫人,低声吩咐几句。
宫人应诺,依次取出药水药膏,在甄美人脸上涂抹一番,又撕扯揉捏一回,最后强按着她在水盆里净面。
约莫倒腾了两刻,桓澈上前低头看了看,命甄氏抬起头来。
她却是半晌不动。
桓澈给两边架着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硬生生擎起她的下巴,迫她仰头。
在场众人皆惊得瞠目结舌。
甄氏的面容竟然发生了全然的改换,脸型倒是与郦氏的完全吻合,五官细看之下也当真有些神似。不过因着她眼下肌肤上好几处泛红起斑,连那几分神似也消弭于无形。
甄氏极力想要低下头,却因被内侍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她虽垂着眼帘,但知道众人都盯着她的脸看,一时百般羞惧,泪如雨下。
桓澈扫了眼她惨不忍睹的脸,淡淡道:“儿子先前特意打探了,这是倭国的一种易容术。甄氏的容貌原本只是跟母亲有两三分相似,在易容术的改换下,就变成了七八分。只是这种易容术短期内使用无害,长期使用,会毁蚀肌肤。她那张美人皮下的真容,实则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