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大名不是哭着求着请他去他们领地内安宅,甚至连手握实权的幕府将军见他都得客客气气的。所以他在桓澈面前毫不畏惧,他自己也是王。
可他如今被一个娇娇弱弱的少女痛骂,竟觉无地自容,甚至想为自己辩白一番。
于是他真的开了口:“我从未带领倭寇来国朝沿海劫掠……”
顾云容冷笑:“即便你所言属实,你觉着与倭寇为伍,跟亲自领贼为祸故国百姓有何区别么?不都是助纣为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宗承亦自觉辩解苍白,默不作声。
他得承认他确实一身罪孽,母亲说得对,他是个无国无家之人。
杭州府长年深受倭患苛虐,顾云容久居杭州,相关见闻颇多,此刻悉数涌入脑际,目光如锥:“我闻倭寇攻入浙江福清县时,举人陈见、训导邬中涵不肯屈服,率家童与倭贼巷战,力竭被俘,至死仍不失气节,大骂倭贼。”
“倭寇作乱南直隶,逃窜途中抓来两个乡民问路,乡民故意将其往反向引,并暗中知会官兵。最终倭寇落入包围,发觉道路不对,将引路乡民乱刀分尸泄愤。”
“若都似你这般,早就亡国了,”顾云容此刻忽而胆气十足,“你母亲还因你而蒙羞受难,你知道你家祖宅如今是何模样么?纵倭患非因你而起,你也是对国不忠对亲不孝,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你难道从未愧怍过?”
长久的沉默。
宗承缓缓调回目光:“你去寻家母时,她可安好?”
“你说呢?她能好得了么?我看她不过熬日子,你在外头倒是逍遥。”
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宗承方疲惫出声:“我知道了,多谢你前往敝宅找寻家母。她应当许久没跟外人说过话了。”
“我前头所言依旧作数,你回去后转与衡王便是,”宗承深叹,“不过,沈家之事,我可先为你办了。至迟下月便会给你个交代。”
他又深深望了顾云容一眼,作辞拂袖。
一回身,便瞧见远处呆愣的侄儿。
宗石本是隐于林间,随时提防衡王耍什么花招,谁知没发觉险情,倒是瞧见了这不得了的一幕。
他那叱咤风云、称霸海上多年的叔父,他那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叔父,竟被一个娇娇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还不还口!他毫不怀疑,若是那小姑娘冲上来抽他打他,他也会任由她来。
他叔父狠了这么多年,末了难道要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顾云容忽然出声叫住他:“且慢。”
宗承顿步:“是要问我‘一期一会’的事么?”
“不是,我是想知道,宗家祖上是否与我曾祖相识?”
“这个,”他侧头眄视,“你届时便知。”
言罢,顿了少顷,一径远去。
宗承倒言而有信,四月底时,桓澈便来与顾云容说事皆妥当,可准备面圣了。
顾云容为着此事,奔忙等待了一年半,而今忽闻结果将出,倒觉突然,有些失措。
若此番事成,她与顾家众人的运命都将转向新的轨迹。
第三十八章
前夕,顾云容对着打从柜中出来,就有意无意言语套问的人,有些无奈。
“我已与你再三说了,我那日真的只是骂他一顿。而且,骂过之后,我有些后怕。”顾云容微抿唇角。
浴佛节之后,桓澈听闻宗承竟是答应先帮她将沈家的事情办了,便一直追问不休,势要知晓那日情形。
顾云容一一说了,他仍是不饶她。
只顾云容事后回想,她当时实在意气用事。若宗承被她那番激言惹恼,揭破沈家之事便渺茫了。
亦且,宗承多年与恶徒贼寇为伍,应是个狠冷嗜杀的性子,她当时独身一个,倘他恼羞成怒,她处境危矣。宗承走后,她心头后怕涌上,在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桓澈面上不大好看。
宗承实则是商人心性,万事算计,打从头回见面就开始谋算,一步一步,暗藏心机。
可他凭甚在分毫好处未取时,预先为顾云容办事?
“往后离他远些。”桓澈言罢,见顾云容仿似不以为意,语声一坠,让她莫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此事之后,你认为我还会与宗承碰面么?”
桓澈听见她这样说,神色稍缓,又交代她早些安歇,起身而去。
桓澈提前几日便在贞元帝面前透了风,说有传言称汝南侯沈家爵位来路不正,贞元帝知此事重大,命他私下查探,又自锦衣卫、东厂抽了几人襄助他。
之后他便将一应证物、证人证词呈给了贞元帝。贞元帝看罢,缄默良久,命他隔日将顾家一众人等带入宫来。
是日一早,顾云容与顾同甫等人在拏云的护送之下,一路转入龙光门,到得乾清宫养德斋等候。
顾云容非止一次入宫,但来乾清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回都觉束手缚脚,大抵内心里总是觉得自己与这座皇宫格格不入。
抬眼掠视,顾同甫等人更显局促。
约莫两个时辰后,孙吉入殿传了贞元帝口谕,让她几人往勤政轩去。
顾云容深深吸气,心道这便要来了。
宗承今日起了个大早,却是未曾出门,盥洗之后捞来一本海外志异传奇,在书房里闲坐。
会同馆是专司管待藩属贡使之处,虽比不得他自己的宅第,但尚算一应齐全。
近午时光景,宗石敲门,得允入内,躬身询问寻他何事。
宗承未抬头:“宫里可有消息了?”
宗石道:“才传讯过来,说证人临时翻供,沈章许是又跟皇帝说了什么,最终……案子未定。”
宗承倏地拓书在案,“啪”的一声,吓得宗石一个激灵。
“沈家这是早有防备。去,查查沈亨现在何处,将人拎来。”
沈亨是沈家旁支,先前同随沈兴等人赴浙,与佛郎机人在马头娘庙做走私买卖却被桓澈逮个正着的便是他。
宗石不明所以,但叔父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当即应诺退下。
沈亨被按着跪伏在地时,酒还没醒。
他正在楼里喝花酒,不知怎的,一阵头晕目眩,再睁眼便如死猪一样被人制着。
他才搬出侯府威势叫骂几句,又被塞了嘴,惊怒仰头,猛地撞上一副森然面孔。
“给我做一件事,”傀立他面前的男子漠然出声,嗓音古怪,“若是办砸了,你在浙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便兜不住了。”
沈亨目眦欲裂,沈兴不是已经将那件事摆平了?眼前之人如何知晓的?
莫非是佛郎机亦或倭国那边的人?那他是不怕的,他跟那帮人做买卖不是一回两回了,人脉很是积了些。只是总也没能搭上宗承那条线,不然往后他手底下人行走海上,便能百般不惧。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面对的人背景之深,是他这个海贸蝼蚁无可想象的。
那人祭出了他跟佛郎机人阴私交易的货单。
能拿到这东西的人……
沈亨忽然抖如筛糠。
把沈亨送走后,宗石默然跟在宗承身后,欲言又止。
他觉得这一两年间,叔父变了不少,尤其是此番来京之后。
就以这次出门论,叔父实则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吩咐手下人去做便是。
他不知皇帝为何没有监押叔父,但他料定皇帝是差了人来监视叔父的,叔父每回出门都是要担险的。
何况还要易容改装。
但思及浴佛节那日情形,宗石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
沈碧梧听闻沈章等人出宫了,轻吁口气。
陈氏确定左右无旁人,才低声道:“姐儿这举动实在冒险,此番真真是险。”
陈氏但凡想上一想,就觉后脊背发凉。
她做梦也想不到沈家还有这么一桩要命的腌臜事,更不知自家女儿是如何知晓的,怪道先前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等事原就是要及早筹谋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我未曾想到,顾家这么快就寻了来,”沈碧梧虚虚握着腻润的甜白釉茶盏,无心喝茶,烦郁撤手,“敢怕是有人特特知会了他们。”
“证人可不就是那姓蔡的一家子,还能有谁?那家子早被咱们收买了,没胆子出去胡言。”
沈碧梧忽道:“母亲可觉着,那蔡姓一家今日面圣时,惶恐过甚?即便是衡王曾威胁过他们,也蹊跷。关于衡王,咱们早打了招呼,他们何至于怕成那般,抖抖索索的,半日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陈氏不以为意:“平头小民,见了天子焉有不怕之理。”俄而一惊,“姐儿是说……”
“正是,女儿怀疑另有咱们不知的证人,亦或,权盛势汹的人物去找过他们。”
沈碧梧攥起手:“母亲回去后,要让祖父好生查查。等风声过去,最好斩草除根。”
若非预备兵行险着,她也不会留着那家人的性命。
桓澈回王府打选衣冠,备车去了永康侯府。
永康侯郦文林是他外祖,早年跻身殿阁大学士,现今在六部挂个闲曹。
郦文林瞧见自己这个外孙,屏退左右,直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他所为何事。
“外公这话倒似我寻常不登门一样。”桓澈施礼寒暄一回,正了辞色。
“外公可否联系门生故旧,一齐弹劾杨遂之子杨炎?”
郦文林现下虽是个闲散人,但因学问渊深,门生众多,在朝文官之中,或曾拜他门下,或曾蒙他指点,凡半数不止。
郦文林眉毛竖起:“你小子不好生筹谋娶媳妇的事,又打的甚主意?”
桓澈将顾、沈两家之事说了,末了道:“杨遂而今已失了圣眷,父皇不会再保他,只要弹劾得当,杨炎必定下狱。杨炎出事,沈章左右为难,但已不会援手,杨遂必恼。杨遂手里握着沈章的不少把柄,我揣度着,兴许包括沈家爵位来路不明这个死穴。”
郦文林想起沈章这么多年来皆趋附杨遂,即便沈家后来隆恩日盛,沈章也从不曾在杨遂面前摆未来后族当家人的架子,恍然明悟。
若是沈家这一条软肋捏在杨遂手里,这便都能说通了。
只是沈家的这个秘密未免令人骇怪。
桓澈当即挥笔罗列十条罪状作为范式,再三叮咛除此之外,旁的切莫参劾,否则适得其反。
郦文林一一看过,不由来回端量了外孙几眼。
他犹记得先前他曾问过阿澈,为何这二三十年来,满朝清流前赴后继,披肝胆之诚,书泣血之言,却总也不能撼动杨遂这佞臣。
阿澈只说了八个字,所言不当,时候未到。
想想往昔那些直臣是如何弹劾杨遂的,再看看阿澈写的这份奏疏稿本,郦文林竟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喟叹。
上位者果真更懂上位者。
而眼前这个少年,早在多年前就已勘破了他父皇的心思。
桓澈打从郦文林书房出来后,迎面撞见了表妹陶馥。
陶馥是他姨母小郦氏的幺女,也是兴安伯陶家的掌珠。
桓澈望见通身珠翠绮罗的陶馥,禁不住想,假若不是沈丰当年所为,顾云容也当是这般,生在锦绣堆里,被娇养着长大,
陶馥近前施礼时,见表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透出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低首垂目,细声说道:“今日来外公府上探看,竟可巧遇见表哥。”
她正要顺口问问表兄前来所为何事,就听他淡声道:“那表妹自便。只外公而今有事在身,表妹莫扰。”言毕拂袖而去。
陶馥僵了一瞬,又轻轻舒气。
表兄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但撇去身份不论,他那等神貌气度之人,做出这些就令人心觉这是理该的。
横竖他对谁都这样。
陶馥思及表兄硬生生又将选妃之事往后推了一年有余,揣测应是拖不了多久了,总不能年及就藩还不成婚。
说不得今年年末就会颁下遴选王妃的旨意。
他对他母亲贤妃娘娘感情那样深挚,娘娘从前也时常召她入宫,她总是比旁人多出些优势的。
顾云容晚来见到桓澈时,看他面色如常,禁不住问他可是布置万全了。
“算是。”他俯首,随手拈起她跟前碟子里的一块果酱蒸酥,尝了几口,直道太甜,将一整碟都顺了去。
顾云容见他抢她吃食竟还挑嘴,没好气道:“太甜了你还吃,还我!”
“就是因着太甜才不能让你吃,你不总说晚间吃甜口多了会长胖,我帮你克化一些。”
顾云容想想今日之事便沮丧不已,也没心思跟他杠。
找好的证人当堂翻供,又兼沈章含泪叙起沈家历代辅弼之功,若非桓澈极力斡旋,皇帝是否会治他们欺君之罪都难说。
后头出来,沈碧梧还拉着她的手,笑说他们怕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及时醒悟便是,沈家这边不会记怪他们。
这是含蓄的威胁,暗示他们就此罢手。
桓澈后来与她说,沈家人应当是事先做好了筹备,只这招之险,实在出人意表。
沈家人居然在寻见当年证人之后不曾即刻灭口,而是以此向他发难。
沈家人应是在他跟顾家频繁往来后寻见当年证人的。待他在皇帝面前挑起当年之事,沈家人再倒打一耙。沈章今日在御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此举不过意在毁掉太子助力而已,久有存心,其心可诛。
他至多再留京一年多便要就藩,在此之前做出构陷太子妻族之事,揣了怎样的异心,无需赘言。
而皇帝见了她容貌,大约还会再给桓澈加一条故作清名、实则重色的名头。
这便是沈家的目的。
只是桓澈应变极快,兼且那翻供的证人表现得实有些可疑,皇帝才将此事暂且压下。
顾云容心里焦躁,又怕沈家人趁着这间隙再做点什么。
“不必忧心,此路不通,还有旁的。何况,通不通还未可知。”
桓澈宽慰她一番,话头便转到了端午出游之事上面。
“我端午那日要跟爹娘兄长他们一起出去,”顾云容看他神色不豫,不明所以,“你端午那日难道不入宫伴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