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退路。”宗承笃定道。
桓澈眸底寒芒四射:“我看你是口不对心,另有所图。”
宗承给自己剥了一只大虾,又慢条斯理净手:“尊驾这般说,我亦不反驳。”
他才拭干手上水迹,抬头便迎上一道寒光凛凛的冷刃。
宗承应对极快,一个后仰闪身,飞速退开。
“我在倭国亦习些剑道,一直也没机会施展,”倏地一下,宗承自桌下拔出一柄狭长微弯的大刀,“不如今日与尊驾切磋一二。尊驾瞧好,看里头是否有可取之处,回去教与京军三大营,也算我一项进献。”
桓澈在他言语之间,便已快刀飞至,两人当下缠斗一处。
几个回合下来,桓澈又退身开来,收刀回鞘。
宗承知其不过试探,亦收了兵刃。
雅阁宽敞,二人打斗也短暂,但周遭仍是杯碟狼藉,琼浆满地。
桌上的两大碗牛乳也被打翻,适才刀影乱舞,四处飞溅,两人衣袍上均不同程度地沾染了牛乳。
尤其是下摆。
桓澈未及整理衣袍,疾步上前,擎手揪住宗承的衣襟,冷冷道:“我早与你说过,注意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不语,寒目迎视。
正此时,外头纷杂脚步声至,竟隐隐传来姑娘家的轻声笑语。
桓澈与宗承匿起兵器,齐齐回头。闻得叩门声,桓澈问明是酒保,转去开门。
门扇开启的一瞬,廊上的顾云容回首看来,当场僵住。
雅阁内狼藉一片,桌乱椅倾,湘帘歪斜,近旁卧榻上的锦毡绣毯也零落在地。
再看屋内两人,俱是衣冠不整,满额沁汗,喘息微微,衣袍下摆上,分别沾了几许白色不明液体……
不知为甚,顾云容恍然想起桓澈几番警告她离宗承远些。
她嘴唇翕动,少顷,含糊道:“实是抱歉,打……打扰了……”
第四十二章
陶馥自顾云容身后步出,望见这一幕,讶然不已:“表兄这是……”
桓澈目光先落到顾云容身上,神容霎时柔和,问她怎会在此,随后才敷衍陶馥几句。
陶馥容色有些僵。
顾云容原要走,却被桓澈叫住。她自道是随着陶馥一起出来吃茶,与引路的酒保上楼之际,听见这边似有隐约异响,酒保过来查看时,她也就顺道往这边瞧了一眼,其实不过路过而已。
顾云容又往屋内看了看,心有余悸。
她此前曾来过一次鹤颐楼,此间雅阁的隔音效果极是不错,就这样还能从外头听见里面那打斗一样的动静。
可见方才战况何其激烈。
宗承此刻简单收拾了衣冠,上前跟顾云容见了礼,便以要回去更衣为由,拱手作辞。
他临走前与桓澈打招呼时,见桓澈竟是神色如常地与他说改日再约,嘴角掀出一丝哂笑。
适才还动刀动枪的,恨不得一刀劈死他,顾云容一来,便即刻面复常色,变脸倒是快。
顾云容听来却是暗暗心惊,改日再约?还约?下回约在哪儿?
宗承也没事人一样,应了一声,摸出几个雪亮的大额银锭,也不看是多少,随手拍给酒保,说是搅乱雅阁的赔付,惊得酒保忙不迭称谢。
宗承又不着痕迹地睃了顾云容一眼,飘然而去。
陶馥认得许多皇室宗亲世家勋贵,但适才表兄身旁那人实在眼生,可表兄仿佛与他颇为熟稔。
而且那人应当阔得很,她可是看得清楚,那随意甩给酒保的一把银锭,加起来怕是有百两之数。
寻常公侯之家的公子,也绝无这般手笔。
桓澈欲邀顾云容去吃茶,但随即想起自己眼下仪容不整,衣裳也污了,只好作罢。
他问顾云容身上银钱可足,虽则顾云容点头说够了,但他还是坚持把自己茄袋里的银钱与了她,仿似为了跟宗承杠一样,还特特打开让她看了里面十几锭细丝纹银。
末了,他才跟陶馥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与宗承一样,拂袖而去。
陶馥轻轻拉了她的衣袖,轻声笑言:“姐姐,咱们也去吃茶。”
顾云容应声回眸。
顾家成为新贵后,京中仕宦之家多来结交,前来与顾家女眷打交道的世家夫人小姐亦如过江之鲫。
随后,顾云容发现其中有不少熟面孔。比如陶馥。
陶家会来结交,顾云容实则意外。她前世与陶馥母女打过照面,觉着小郦氏其人精明,又有些势利,性子实在赶不上桓澈母亲郦贤妃。
顾云容见陶馥眼尾余光仍不时地往楼下扫,禁不住又想起了刚才一幕。
桓澈虽则出身皇室,但宗承到底年长于他,瞧着更为持重。而桓澈这个年纪,正是通身锐气的时候。
如此看来,倒是不知两人谁上谁下比较好。
回了王府,桓澈更衣沐浴后,唤来握雾拏云两个,分别嘱咐一番。
握雾心惊之下,脱口道:“殿下现下就要扳倒杨遂?”
“如今虽不是最佳时机,但仔细筹谋,仍可成事。”
桓澈垂首,挥毫修书。
杨遂民怨过甚,获罪后必被抄家。此之巨贪,家底之丰怕是非一般权贵可比。抄了杨遂的家,至少近来朝中各项开销都有了着落。
不那么缺钱,余下的事便会好办一些。
宗承一回会同馆,宗石便递上一封信,请他过目。
宗承几眼扫完,冷冷一笑。
“他们自斗他们的,倒把我攀扯进来。”
宗承将信丢入炉内化了,从宗石手里接过近一月的账簿核看。
宗石低头垂手,毕恭毕敬。
叔父人虽在京中,但仍一手掌控海陆商贸并舰队火器等一应大小事务。
叔父在国朝声名不好,但在海外已是个传奇一样的存在。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望其项背,能跟在叔父手底下做事,全凭一层叔侄关系,否则他至今都不过只是个四处讨生活的小贩。
而他尽心竭力为叔父办事,除却出于报偿之心而外,还揣着另一份心思。
叔父未尝娶妻,膝下亦无子,偌大产业后继无人。但叔父不太可能让外人来接手,算来算去,只有他这个亲侄儿堪受。
那是多少资财呢?他也不确切知晓。他虽长年为叔父做事,但许多事都是他触不到的。他至今也不知叔父手里究竟有多少钱,他只知道,那个数目是他无法想象的。
钱财还只是内中一部分,叔父手上的军队、船队、火器亦是不知其数,遑论还有遍布诸国的深厚人脉。
叔父这么多年都未兴娶妻之意,不知有多少女人挖空心思意图爬床为叔父孕子,亦不知有多少人四处搜罗美人欲献叔父,但叔父挑剔得很。
他以为叔父此生都会这般独身过着,谁知如今竟忽然有了入眼之人。
但叔父究竟是只想将美人夺来玩弄新鲜一回,还是认了真,这不好说。
他倾向于前者,并且惧怕后者。叔父若娶妻生子,承继产业哪还有他的份。
入夜之后,太子卧于衽席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迩来总是失眠。
沈家倒了后,他的助力便又失了一层,这还只是远忧。
他眼下焦虑于一桩事。当初桓澈赴浙时,他得知父皇给桓澈布下擒拿倭王的使命,认为是个时机,便使底下人辗转与倭王那头的人联络,欲借倭王之手除掉桓澈。
谁成想,倭王好似并无对付桓澈的意思,只一心要救母。后来兜兜转转,倭王竟大摇大摆随倭国使团赴京来了。
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他原本全没将倭王放在眼里,什么王,不过一见不得光的海寇而已,给些好处自然帮着办事,何况桓澈是海寇的对头,倭王没道理不想除他。
可他近来听说了倭王的一些事迹,惊得不能言语。
他后悔了,他当初应当暗中拉拢宗承才是。
宗承这样的人,若能来暗助他,他还怕甚?
可他几番试探,宗承均无归顺之意。而他也终于想起,自己当初粗疏大意,意欲借倭王剪除兄弟的证据,怕也在倭王手里攥着。
不止沈家,朝中上下,从京里到地方,与海寇交结、暗行走私之事的官宦之家、行商之户遍地皆是,俱因个中暴利诱人,人人想分一杯羹。
而宗承正是总揽海寇的大头目。换言之,宗承手里握了太多高官巨贾的把柄与财源。
太子如今直是祈祷宗承不要倒向桓澈那边,不然他的老底可禁不住宗承扒。
不过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沈家去爵失势之后,沈碧梧的处境颇为尴尬。她镇日深居简出,比从前更为低调,但太子已不再往她这里来,她的谨言慎行也未能使皇帝将她抛诸脑后。
未久,圣旨颁下,废沈碧梧东宫妃位。
太子妃既废,自要重新遴选。
但为太子择妃的圣旨迟迟未下,朝中上下皆对此揣度不已。
不知是否因着鹤颐楼那件事,顾云容如今看桓澈总能看出些旁的意味来,总觉得跟从前所见有所不同。
虽则而今搬入了正经的勋贵大宅,但也并不能阻挡桓澈每晚准时赴约。
顾云容发觉之前的满灌法收效甚微之后,又开始试用系统脱敏法。
约莫是因为从前的心理伤害过大,如今的施治举步维艰。
顾云容有些发愁,万一迟迟治不好他,她这笔账就一直还不完。她与他的事另说,但他既帮她将沈家之事敲定,她就想先还上这一份早先应下的人情债。
这晚,桓澈再度依约而来,言语之间提起了与她的婚事。
他察觉出她看他的眼神怪异,问她原因为何。
顾云容踟蹰一下,故意道:“你……跟他断了么?”
“谁?”
“就宗承……你们又约了?”
桓澈觉得,他跟宗承私下见面之事在顾云容面前没甚好隐瞒的,遂点头:“对,又约了几回。我跟他短期内是不会断绝往来的。”
顾云容低头。
国朝这几十年间,男风抬头,且有益盛之势,京师这边已经开了好几家男妓院,达官显要多有光顾。有钱家户的公子身边养个把容貌秀丽的小厮书童用以狎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顾云容想了一想,还是问道:“你们那日在鹤颐楼的雅阁里作甚?”
桓澈不好与她说具体的谈话内容,只含混说谈些事情。
顾云容看他言辞闪躲,又沉默一阵。
“先不论我们的事,你不是说陛下如今压着你的婚事么?”
桓澈道:“确实。但等杨遂倒台,抄了他的家,父皇解了燃眉之急,我便可斡旋。”他见顾云容攒眉,问她有何不妥。
顾云容忽然想起,前世的杨遂直到她死时也还在首辅的位置上待着,难道今生会有所改易?
她又想起了她前世的死。如果沈碧梧是谋杀她之人,那么现如今这个威胁已经不复存在。
但若不是呢?
桓澈先前的分析,她觉得不无道理,虽然有些地方还是不能想通。
所以要她嫁他,她的顾虑不止一重。
桓澈忽而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容容,你现下兴许仍不太想嫁我,但我可担保,倘你嫁我,绝不会后悔。你正可趁着这段时日好生想想,我不逼迫你。”
顾云容凝着他的眼眸,心里忽然有些乱。
如果他记得前世种种便好了,她想问问他前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如他能给她一个合理合情的解释,她心里的疙瘩没了,余下的事便好说了。
太子年岁既长,东宫妃位不可久空,就在众皆暗揣圣意时,宫中传出消息,太子到御前求娶兴安伯家的嫡出姑娘陶馥。
小郦氏闻讯便慌了,她的女儿纵要嫁入皇室,也是要嫁给她外甥的。她听父亲说,太子与诸王已是不相容,他日登基定会极力削藩。
凭她外甥的性子,不会甘为鱼肉。皇帝面上瞧着对诸子一视同仁,但父亲说,皇帝最偏疼的是阿澈这个小儿子。
那么,她外甥登顶的可能是极大的。
她女儿若是眼下嫁了太子,她陶家将来焉有好果子吃?
这叫什么事!
小郦氏慌里慌张赶往王府,将此事与桓澈说了,求他想法子拦下此事。
“阿澈,姨母求你,纵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也千万救救你表妹,”小郦氏哭得几乎站不住,“要不,你与陛下说,你与你表妹早定终身,横竖你尚无王妃,不如……”
她后头的话尚未出口,迎头便瞧见外甥霎时阴冷砭骨的眼神。
小郦氏悚然一惊,立时闭嘴。
桓澈沉吟少顷,着人送走小郦氏,更服易冠,备车入宫。
宗承正在会同馆内归总出纳,忽见内侍来传他入宫。
他略一忖量,问内侍何事。
内侍琢磨不透陛下对眼前这位是个什么态度,不敢慢待,只笑说不知。
宗承忽问:“衡王殿下是否也在宫中?”
内侍心下纳罕,点头道是。
宗承扔了簿册,沉下脸:“我这便去。”
半个时辰后,宗承踏上了乾清宫大殿前的丹墀。
孟冬的风初透凉意,吹拂面颈之上,令他头脑愈明,眸色更沉一分。
入殿行礼后,贞元帝让他平身,倒也不跟他兜圈子,径直道:“朕闻你漂泊海外多年,却至今未曾娶妻,想来也是瞧不上番邦女子。朕知你仍心向故国,为寇不过迫不得已。不若朕今日为你赐下一段良缘,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如何?”
第四十三章
宗承袖中双手紧攥。
皇帝这般问,就是已做好了打算,只等他应承谢恩。他若直言推拒,便是拂了皇帝的意。
皇帝的意是不能拂的。
他转眼望向一旁从容自若的桓澈。自他入殿,桓澈便未尝开言,仿佛眼前这一出与他无关一样。
但他不必猜也知道,皇帝忽兴此意,必系他所为。
宗承心念电转,道:“不知陛下指的是哪家闺秀?”
贞元帝道:“兴安伯家的姑娘,七哥儿的表妹,可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