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海的挽留
时间:2018-05-09 14:40:35

  他伏案思虑半日,在纸上画了五六个阵型排布。时至戌牌时候,困倦涌上,他便搁了笔转去安置。
  他昨晚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在马车上也只是闭目养神片刻,而今实是乏了。
  在拔步床上躺定,他疲累阖眼,企望自己一夜无梦。
  顾云容跟谢景谈了半晌,却始终无果。
  她向谢景表达了两点,一是他父母已开始看不上顾家,她嫁过去必无宁日;二是她仍旧无法喜欢上他。
  谢景沉默得太久,久到顾云容都险些以为他神游天外去了。等他终于站起身,顾云容以为他是终于明了了她的意思,这是要作辞了,谁知道谢景提出要跟她出去走走。
  顾家左近有一片林塘,谢景欲就近往那边去。顾云容约略能猜到谢景的心思,为让他及早死心,她点头答应,但提出让兄长顾嘉彦与丫鬟秋棠随同。
  谢景虽想与顾云容独处,但也知如今两人已不是未婚夫妻,又已是这个时辰,顾云容不可能答应与他单独出行,便只好应下。
  春夏之交的江南夜色灵秀安谧,四面萤火点点,花竹掩映,琤琤水声轻缓入耳,反添阒然。
  顾云容呼吸着清润水汽,一面听谢景轻声慢语,一面梳理思绪。
  她曾试着与谢景相处。她头先以为时日久了她就能对谢景生出情意来,但经年累月之后她发现,她对谢景始终无法萌生男女之情。
  并非所有人都能日久生情,她对谢景便是如此。同理,桓澈对她应也是如此。
  桓澈后来知道她曾有个未婚夫的事,仿似也无甚反应,她还为此失落过。
  眼下身份境地改换,她再看到桓澈倒是心绪平静许多,这大约算是重新来过的意外之喜。
  谢景不断回忆着他跟顾云容从前的相处,希图借此换来顾云容的些许回心转意,但他发现顾云容始终容色淡淡。
  谢景停步,近乎哀求:“兜兜,我是真心欲与你携手白头,父亲母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只要我们坚持争取,他们也是无法……”
  谢景见顾云容不作回应,面色有些发白。
  “令尊令堂不喜我也看不上顾家,两家如今又闹成这样,你能逼得他们一时妥协,能逼得他们真心接纳我接纳顾家么?将来一旦我或顾家与令尊令堂有了龃龉,你确定你每回都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么?你是家中独子,无论何时都要与父母同住,这些是避不开的纠葛。”
  谢景嘴唇翕动,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顾云容觉得若是谢景爹娘愿意真心接纳她和顾家,她是可以嫁入谢家的。她虽不爱谢景,但若能在婚后得夫君爱重、公婆善待,在此间已是足矣。
  可顾家甫一落难谢家夫妇就急急上门退亲,根本不愿听顾家人半句解释,从谢母今日言行也可看出,她恐怕也已不喜她,有这样的公婆在,她嫁过去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奇了怪了。
  不过若她喜欢谢景,兴许会忽视这些而与他一道争取这门婚事。但她不爱他,故而也并无这种心思。
  谢景似乎也是想到了这条,僵在原地不言语。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总觉得兜兜还是那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但她方才一席话令他忽而发觉,她已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
  在他被父母气得几乎昏了头时,她却是如此冷静。这大约也表明了她的确是对他无意。
  谢景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顾同甫出事之后,也努力试图帮忙,但顾同甫如今可是在巡抚衙门里押着,谢家的那点人脉只限用于中下层官场,他也是有心无力。
  后头父母趁着他出门之际去顾家退了亲,他知道后气愤难平。他以为此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可莫说顾云容的态度决绝,就是徐氏,也对他明显比从前冷淡,眼瞧着已是休了做亲的意思。
  跟在后头的顾嘉彦看着谢景无措的侧影,扯了扯嘴角。
  他实是看不惯谢家夫妇那副嘴脸,他小妹嫁过去不受磋磨才怪,这亲不做也罢。
  听枫小筑后门。桓澈在夜风中立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许。
  他适才好容易入眠,却不知何时又做起梦来。
  几乎与昨夜做的那个梦如出一辙。
  少女玉雕一样的身子、娇粉的脸颊、如蕴秋水的眼眸……他俯身下来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柔滑娇嫩,销魂蚀骨的美妙触感令他热血沸腾,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轻微的战栗。
  几番云雨之后,她累得昏昏欲睡,鬓边发丝汗湿,双颊潮红未褪,却是长睫低垂,睡容恬谧。
  真实得仿佛确乎发生过一样。他甚至隐隐记得,她的嘴唇都被他吮肿了。
  不过这梦并非绵延不断的,有些地方十分模糊。而且,梦中的少女虽是顾云容,眉目之间却已无稚嫩之气,倒仿佛是……完全长大的顾云容。
  桓澈面色沉凝,眉头微攒。
  这梦着实怪异,他跟顾云容不过谋面三两回,为何会接连做这种梦?若是一直这般,他夜里可如何安生休息。
  桓澈适才梦醒后再度失眠,便索性穿戴齐整出来散心。
  不知信步走了多久,他忽听握雾低声道:“殿下您看,那边有人。”
  桓澈循着握雾的目光望去,便见月光下,几道身着灰色劲装的身影迅速从林中掠过。
  桓澈即刻敛神,沉声道:“跟上去。”
  顾云容觉得她今晚大概是不能跟谢景掰扯清楚了。
  谢景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多年婚约一朝被解的事,仍旧心存侥幸,再三表示自己会竭力去为顾同甫奔走、去劝说父母,也希望顾云容能再行考量。
  顾云容见无法一下子说服他,也未再多作言语,只道天色不早了让他快些回去。
  月色若水,一阵风起,一抹樱花瓣飘落顾云容青丝云鬓,恍如轻烟密雾里点了一抹娇粉,越显临风而立的姑娘玉貌幽花娇娆,殊色迥兮出群。
  谢景一刹那看痴了,抬手去抚她发间娇粉。
  顾云容后撤一步避开,谢景也回过神来,却并未收回手,低声道:“兜兜头上落了花瓣。”
  顾云容心中嗟叹。其实谢景极会花心思讨姑娘欢心,逢着年节亦或她生辰,他都会翻着花样给她送礼,有时是近来时兴的绢花钗环,有时是亲手做的小摆件儿,送时还不忘夸她越发好看了,然后关切地表示她好似又清减了,交代她不要为了纤瘦刻意节食。
  虽然顾云容私心里并不相信男人的这种鬼话,她就不信她若真吃成个胖子谢景不会嫌弃她,但这种话听着实在舒坦。
  而她对桓澈,活像是谢景对她。她也是挖空心思试图亲近桓澈,念书女红上都没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全使在了这上头,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
  如果她喜欢的是谢景,事情会简单很多。
  真是冤孽。
  桓澈纵马领着一班护卫追捕而至时,正看到小树林里谢景欲为顾云容抚花的举动。
  拏云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但也只是一瞥,人家表兄妹如何也不关他事。他环顾时忽地一顿,猛地朝着某一处张弓搭箭。
  桓澈比他的反应更快,拏云的箭还在弦上时,他的两枚飞镖已呼啸着没入蒙着月色的树丛。
  顾云容只听身侧传来两声闷哼,一惊回头,就瞧见几道暗影就地一滚,鬼魅一般窜出。
  桓澈不知何时跃下马背,如风而至,在顾云容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领着一众护卫三两下将几个从树丛里窜出的人按在了地上。
  干脆利落的身手看得众人又是一怔。
  顾云容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伙人的穿着打扮。
  清一色的灰色劲装,下头的兜裆布从脖子绕到胯下,最后在腰间绑定。
  瞧着像是间者,也即为后世所熟知的忍者,此时的忍者也可称间者或乱波。日本国名早定,眼下正逢日本战国乱世,乱世是忍者、忍术发展的巅峰时期。
  间者会在月光较明的夜晚换上一种可两面穿的衣裳,这种衣裳里为茶色外为灰色,如此便可在面临追捕时中途将衣服换个面儿,以迷惑对方。但这几个间者显然未曾变装,大约是因为桓澈的追击实在太快。
  顾云容惊魂未定,她刚才神思不属,竟未曾留意到身边的树丛里窜进了几个间者。
  可钱塘县怎会出现间者?难道倭寇在密谋什么?
  桓澈命人将那几个间者押走,转头走了两步,又略略转眸,目光扫向顾云容一行人。
 
 
第八章 
  众人见他停步,俱是一愣。
  桓澈立了少顷,不知在想甚。少焉,又调回视线:“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出门。”言罢,翻身上马,一纵而去。
  顾嘉彦一怔,王爷这是跟他们兄妹俩说话呢?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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