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手握秋千彩绳,凝思片晌,道:“阿姐且安心,我回去后跟殿下说一说。”
因着蒙古侵扰之事,桓澈迩来忙碌,晚来常常掌灯时分才回府。
顾云容坐在桌前等到近初更,才听丫头报说殿下回了。
桓澈一入垂花门,就瞧见顾云容披着一件海棠红金云丝绒大氅,迎面而来。
烂漫夕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红,细细密密,薄若轻纱,越发衬得她逸姿殊色,娆丽无双。
他听闻顾云容竟是又硬生生等着他用膳,心疼不已,让她下回到点儿便只管自己用饭,不必等他。
顾云容抬眸,微微笑:“我若自家先用了膳,谁来为你立黄昏,谁来问你粥可温?”
桓澈眸光微凝,须臾,倏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
顾云容一惊,周遭还有许多下人瞧着,当即红了脸,抓住他的衣襟,小声让他放她下来。
但他恍若未闻。
他人虽生得瘦高,但力道极大,臂弯坚实,顾云容每回躺在他怀中都觉十分安定。
她看他坚持,只好红着耳朵将脸埋至他胸前。
两人并排坐着用罢饭,顾云容就提起了周学理之事。
桓澈道:“此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若是帮你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顾云容被他看得发毛,压下唇角:“没有好处成不成……”
“不成,”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待到事成,我再来跟你讨要好处。”
“若你的要求太过分,”顾云容惴惴,“那你还是去跟壁虎过吧。”
他遽然倾身,在她嘴角上一舔:“壁虎哪有你诱人。”
桓澈忙起来之后,顾云容便代他往太后宫里伴驾。
太后素日里喜欢双陆象棋,知道顾云容围棋下得好,有心领略,跟她切磋。
两厢对弈间,忽有宫人来报,五公主与施敏求见。
太后手一顿,淡声吩咐让两人进来。
“施敏的母亲安人李氏,”太后慢慢对顾云容道,“当年初次入宫参与命妇朝贺,乌泱泱满殿的人,我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后头的李氏。她容貌太盛,盖过众女。我当时就跟她说,往后都不必入宫朝贺了。”
顾云容一愣抬头。
太后是怕贞元帝看上李氏?
“但总也是不如你好看,”太后倏而笑道,“还有她家那姑娘,也比不得你。我真是老怀甚慰,好歹让我捞着个美人媳妇。我那孙儿生得也好,将来你们的孩子不定多讨喜。”
顾云容手一抖,棋子险些落枰。
果真是花式催生,莫非太后就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五公主与施敏入内拜见了太后,得赐座,坐下问安。
正此时,桓澈事罢,口称前来谒见祖母,顺道接顾云容。
太后慢条斯理道:“我看你是主要来接媳妇,顺道来看我。”
桓澈笑道:“祖母总这般绰趣孙儿,孙儿往后便不敢来祖母宫里了。”
太后捻着棋子,问他蒙古那头现今如何了,桓澈恭谨答着。
施敏看太后半晌不落子,待桓澈话落,半是玩笑地委婉请求帮太后下完这一局。
施敏跟着婶母伯母入过宫,与五公主颇为交好,仁德宫也来过几次,又仗祖父正当煊赫,太后倒也给她几分颜面。
太后瞥她一眼,当真起身,让她上来。
“只许赢不许输,云容那一手棋下得极是难缠,我怀疑七哥儿收了她做徒弟,你可要帮我胜她。”太后言罢,坐在一旁吃茶。
施敏应是,微笑与顾云容叙礼,观之自信沉稳。
顾云容见施敏紧盯住棋枰,捏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发白,便知其上心之甚。
施敏求胜心切,步步紧逼,顾云容却是松泛得很,稳扎稳打。
至终盘,施敏额头细汗渐密。
顾云容落下最后一子,施敏两指之间的棋子倏然滑落,坠至红锦地衣上。
“施姑娘输了,”顾云容似笑不笑,“可还要还棋头?”
施敏有些失魂落魄,道了不必,勉力笑着恭维顾云容几句,转回身便低下头去。
还有什么比主动请缨却铩羽而归更落面子的,简直自打嘴巴。可她万没料到顾云容竟是这般厉害。
五公主知施敏性傲,面上怕是挂不住,忙圆场几句。
施敏却是忽道:“妾未能为太后赢棋,自甘受罚,妾愿为太后娘娘抄疏一百卷,万望娘娘施恩准允。”
五公主也在一旁帮腔,请求祖母应下。
太后端量她几眼,不咸不淡应了。
桓澈见两厢事了,起身作辞,与顾云容一道退下。
太后看了两人背影一眼,又收回视线。
倭国平户岛上,宗石正监督着新到的一批铜钱装卸,忽见叔父身边得用的长随宁安大步而过,问他急去作甚。
宁安施礼,只道是送信去,一字不多言,一径去了。
宗石暗暗咬牙,照着眼下这势头,他很可能是要承继叔父的产业的,而今对他不敬的人往后都走着瞧!
他见货物卸讫,又指挥着装车。
正此时,忽有人来报说有一拨海寇在码头附近闹事,宗石当下赶了过去。
那群海寇原本正要械斗,见一国朝人颐指气使地命他们滚走,起先恼怒欲群上攻之,及至听闻此间是宗承的私人码头,登时面如土色,偃旗息鼓,赔罪不已。
狐假虎威正在兴头上的宗石却是不依不饶,命底下人将那群人全绑了,大手一挥,闹闹哄哄往印山寺邸去。
印山寺邸筑在半山腰上,建制别巧,依山傍水,几乎自每间屋子的窗口都可眺望整个平户湾。
宗承正坐在书房内写信,见宁安过来,眉尖微动:“又来一封?”
宁安躬身:“这回不是打天朝那头来的,您过目。”
宗承接过一看,信封上是倭文,面容微敛。
待到看罢内中字句,他森然一笑:“这人真是不怕死,竟还要来一出。上回是太子,后来是云容,下回又是哪个?”
宁安低着头,不敢言语。
方此时,又有从人来报说,宗石自称抓到一批国朝来的海寇,在外面求见请示。
第六十五章
宗承挥手:“多大点事,还要来与我说,让他自己瞧着办。”
宁安应诺,折身出去回话。
宗石听见叔父的意思,放了心。
其实他一早便猜到叔父会这般吩咐,叔父日理万机,哪来那么些工夫去理会这些小事。他过来问一问,不过是做个样子,不想让叔父认为他骄恣跋扈,擅作主张。
宗石将身后一众人等带出了印山寺邸。
他仔细瞧了瞧,见这群人来路各异,里面不光有国朝人,还有番邦人。
他问了方才械斗的因由后,又训斥一番,末了乜斜着眼:“方才那码头是叔父新近辟的,人手不足,叔父昨日才命我招些人来,你们可愿留下效力?”
众海寇忙忙应是,内中又有不少人踊跃自荐,但求能将自己留下。
从北到南的海面上,谁不知道宗承的名号。这整片海域上的海寇与走私商,甚至包括各大滨海船主,皆奉宗承为王,也唯有宗承能号令各部。沿海百姓虽多唾弃宗承,但真正行走海上的渔民,却是多以敬献酒米子女来笼络宗承,以求行船安稳。
海上是非多,但打出宗承的名号,便无人敢动。
宗承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
但真正能攀上宗承的又能有几人,能到他手底下做事的便更少了。
宗石看众人皆为求留下而奉承于他,眯了眯眼。
权力在手的感觉,真好。
“你们这么些人总不能都留下,叔父不养闲人。这样,”宗石扫视众人,“你们两人一组,比试比试,我看哪个出挑些。”
众人面面相觑,迅速结对。
唯有一人落单。
宗石见那人瘦瘦弱弱的,很是看不上眼,挥手命他离开。
那人慢慢抬头,嶙峋的脸上是一双精锐的眼睛。他开口,请求给他个机会。
宗石听他操着一口杭州口音,心道又是个杭州人,一时起兴,示意身边一个护卫上去跟他对打。
宗承写罢信,丢了笔,转去花园。
他仰卧竹藤躺椅上,沐着午后暖阳,倦怠吁气。
须臾,宁安又来禀说大友氏的家臣又来请他去喝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径直拒了。
“敢怕又是找我去相女人的,”宗承神情嫌恶,“大友隆盛那厮想使手段好歹也找几个好看些的,拿出手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胖的胖,丑的丑,黑的黑,我就说,还是国朝的姑娘好看。”
宁安心道,那是,顾姑娘最好看。
上回主人去京都,大友隆盛竟连催情香都用上了,势要促成他女儿跟主人的好事。主人风浪里沉浮这么些年,岂会上了他的恶当。后来大友隆盛一计不成,又领了几个所谓美人过来,要塞予主人。
当时因此闹得极不愉快。大友隆盛不过就是个诸侯,领地才多大点,主人当时恼怒之下要切断与他及其领地之下一切海陆商贸往来,并鼓动海寇打劫他的商船粮船。
大友隆盛立等就怂了,再三道歉,只差切腹谢罪了。
主人发了一通火,愤然离去。大友隆盛那边自此也确实消停,再不敢作妖。
主人之后每每想起此事,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不知是被大友隆盛找来的那些女人吓着了,还是后怕自己险些被算计了清白。
反正宁安是从未见过杀伐果决的主人露出那种虎口脱险一样的神情的,每每看了都想笑,但又不敢。
主人后来画了一幅顾姑娘的画像,时不时拿出来看上一眼,不知是不是想借此洗洗眼。
宗承细问了国朝那边的状况,眼望漫天流云,轻嗤一声,淡漠道:“早帮我开了海禁不是什么都好说,现如今他腹背受敌,有的头疼。只是可别苦了我的小姑娘,倘若让她受了委屈,我便去抢人。”
冬至节这日,桓澈与父兄一道祭祖罢,便听父亲说要在宫里办一场诗文会。
佛郎机人要的货还在筹备,福斯托本人也并不急于回国,这阵子又与一众随从去了国子监旁听,深喟于天朝文化之精深,贞元帝想在西洋人面前多多展示天朝的大国襟怀与深厚底蕴,又兼近来战局缓和,心绪好,遂起此意。
日子定在三天后。顾云容听闻此事后,以为桓澈会不以为意,毕竟他不是个喜好出风头凑热闹的性子。
却没想到桓澈竟主动筹备起来。
顾云容看他坐在书房内翻诗词集,绕到他身侧道:“殿下莫不是打算临时抱佛脚,多背几首,届时好拿来用?仔细被人发现。”
桓澈抬眼:“你莫非不知我的诗也做得好?回头写几首情诗与你,你看了便知。”
顾云容嘴角轻扯,并不对他说的情诗抱什么希望,只道:“那你为何这般上心?你从前不是连在上元诗会上作诗都嫌麻烦?难不成这回的奖励是一只大守宫?”
“我要是当真养一只大守宫,你还不跟我闹和离。”桓澈拉顾云容坐到他腿上,她却是不肯。
顾云容神色尴尬,直道自己来了月信,多有不便。
她每回坐到他腿上,他都手脚不老实,她眼下不敢动来动去。
想到又来了月信,顾云容微抿唇角,问他是不是也急着要孩子。
桓澈搁下书卷,拉了她的手抬头看她:“要听实话?”
“你说的是实话还是虚言,我又不知。所以,自然是该怎么答怎么答。”
桓澈道:“我私心里自然是想要孩子的,但我又急又不急。一则,这事急也急不来,二则,我不想让你觉着我当初再三追逼你嫁我便是为着给我生养,我一急,无形中便是一种施压。”
顾云容忽然道:“我生产时,你会陪着我么?”
桓澈微攒眉:“怎生这样问?”语声放轻,“你生产之时,我即便远在天涯,也一定赶过来。”
顾云容舒气。
还没怀上,就已经开始想生的时候是何等苦痛了。她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生孩子时要那么痛苦,人类走过这样漫长的进化之路,难道不能改进一下?
三日后,顾云容与桓澈一道入宫。
顾云容有些时日没去看冯皇后,与桓澈分开后,便转往坤宁宫。
冯皇后仿佛气色不太好,说是近来身上不爽利,但顾云容觉得她这大概是被甄氏气的。
冯皇后当年就因着郦氏之故,险丢了后位,如今又冒出个传说是郦氏转世的妖女,冯皇后大约也没少使手段针对,但甄氏现如今仍是好端端的。
顾云容才问候冯皇后几句,便见太子妃焦氏来了。
先前太子娶的便是焦氏,虽则在亲迎当日遭遇刺杀,但究竟是成了礼。
贞元帝给太子挑的这个媳妇出身不高,想来太子对此也极是不满,倒不知贞元帝怎么想的。
各自寒暄后,焦氏提出带着顾云容去看看窖藏的各色花卉。冯皇后一挥手:“你好生带着七哥儿媳妇去转转,宫里好些东西她都没瞧过。”
顾云容微微一哂,冯皇后果然浸淫深宫多年,一张口便是话里套话。
焦氏领着顾云容出来之后,极是和气地跟她介绍起了宫中每年冬日窖藏花草之规制。
“我昨日去瞧过了,那些花儿摆在暖房里竟是比春日里开得更好。”
焦氏说道半日,看顾云容却是兴致缺缺,顿了一下,复道:“弟妹可要西洋罗?头先陛下从朝贡方物里分了些赐与东宫这头,殿下赏了我几匹,非止西洋罗,还有西洋的白绢绸……”
顾云容一一推拒,转头:“焦娘娘可是有话要说?”
焦氏一怔,倒是没料到顾云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挑明。深宅后宫待多了,她已经习惯了跟人虚与委蛇。
她踟蹰少顷,将顾云容领至僻静处,屏退左右,道:“不瞒弟妹说,确有些话要说。”
“此前殿下也曾去找过七殿下,想消弭两厢之间的误会,但七殿下并未听进去。七殿下既对弟妹情有独钟,那想来弟妹的话,七殿下多少是会听一些的。”焦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