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海的挽留
时间:2018-05-09 14:40:35

  武田与藤原等人皆对宗承此言不满,他们是神之后裔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们就是天生比别国人高贵。但思及宗承本身毕竟并非他日本国人,听了这话怕会不豫,也就憋着没说。
  他们各自背后的主上尚且将宗承奉为上宾,他们没资格得罪宗承。
  火头看宗承不动筷,惶恐不已,小心询问他喜好什么菜式,若桌上没有,他再去准备。
  宗承目光扫过眼前肴馔,最后停驻在一盘腌鲜鳜鱼上。
  腌鲜鳜鱼是一道徽州名菜,眼下又正是品食鳜鱼的绝佳时候,算是一道应景的时令菜。
  火头见状明了,以公筷为宗承夹了一小碟鱼肉。宗承是徽州人,这道菜原就是特为讨好他而做的。
  火头见胡贵只是低着头,低声呵斥:“木头一样,还不快给大人斟酒!”
  胡贵应声。她动手斟酒时,自灰色短打袖中露出两截纤瘦手腕,虽不白,但样态实在惹眼,细瘦玲珑,小巧尺骨圆突两侧,愈显纤柔之态。
  藤原的目光定在她十根春纤上,喉结滚动,突然发问:“看你这一双手,可不像是长年做苦活的,怎会出来贩菜?”
  胡贵垂眉敛目将酒盏搁到宗承面前,抬手就抹起泪来,小声哽咽着,自道自己原也是殷实之家的少爷,奈何后来家道中落,只好出来讨生活。
  她哭得伤心,引得舱内几个漂泊在外的仆役长随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武田看她呜咽不住,觉着晦气,皱眉赶她出去。
  胡贵正一面揩泪一面往外去,忽生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有一道炽烈目光正烫烙在她后背上。
  她佯作不觉,低着头一径退出去。
  她立在甲板上吹了少顷海风,心绪才略微平复下来。
  她先前出来得迟,未能瞧见何雄前面虐杀那十几个男丁的场景,她只看到何雄朝众战俘开火的举动被宗承阻止。后来何雄等人走后,她才发现了那十几个惨死的男丁尸首。
  夜幕之下,尸首仍静静钉在树上,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此前,血腥屠戮只存在于旁人言语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离杀戮这样近。
  脚步声起,她蓦地一惊,回头发现是陈高,舒了口气。
  他盯她片刻,低声道:“你今晚去我安置的舱内,与我睡通铺。”
  宗承没动几口酒菜,就出了船舱。
  月下海波粼粼,桂魄正明,长空万里一碧,天际与海缘交错处,雪浪翻伏,银帆棋布。
  夜阑人静,潮声喁喁。
  他朝渺远的海天交汇处眺望片刻,回眸转身时,忽见藤原正堵住一人的去路。待看清他身前立着的是谁,他眸光一动,提步上前。
  藤原能胜满目色欲,正试图将胡贵扯过去,却见胡贵低垂着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藤原大骂一声,扭身就走。
  他才走两步就对上了宗承阴鸷的目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不知如何就得罪了这位,打了招呼就一溜烟跑了。
  宗承转向也想趁机溜走的胡贵,问她方才说了什么。
  胡贵讪笑:“也没什么。”
  就是跟那孙子说她已非童子之身了。她发现那孙子虽然男女通吃,但挑得很。
  不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涂得黑黄的手臂。她已经尽量在扮丑了,就她这模样,那孙子也下得去口,真是匪夷所思。
  胡贵正欲告退,陈高抱着她的铺盖卷过来接她。
  宗承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滑动片时,眸中倏地绽出烂烂幽光,蓦然笑道:“二位作甚去?”
  陈高不作理会,拉着身边人就走。
  将错身而过时,宗承一把握住胡贵的手。胡贵大惊,几挣不脱。
  陈高见状,怒气陡升,一掌劈向宗承的手臂。宗承迅捷躲过,手却仍牢牢抓住她一只娇软柔荑。
  “不答话还想走?”他说话之际,用力一拽。
  武田等人酒足饭饱,出舱后远远瞧见这一幕,瞠目结舌。
  三个男人拉扯在一起……
  怪不得馆样方才对那些美人无动于衷,原来是好这一口。
  武田正想着那两个仆役生得都寻常得很,宗承这眼光真是不敢恭维,就听有人来报说佛郎机人来谈买卖了。
  佛郎机人那些火器并不是白给的,虽然他们已经答应事后将劫掠所得分出两成作为回报,但佛郎机人还是要求他们先给付订金。
  宁安赶去禀告佛郎机人到来之事时,见自家大人神色古怪,愣了一下。
  宗承也不问他来作甚,迎头就道:“今日给我斟酒的那个小厮,你留心盯着。”
  宁安霎时明悟:“您放心,小人一定好生监视着。”
  “不是监视,”宗承一字一字道,“是保护。”
  顾云容几乎是被桓澈一路拖走的。她几番试图挣脱他的钳制,但均告失败,索性放弃,轻声问他打算怎么坑死那帮孙子。
  桓澈猛地回头,一双眼瞳乌黑渊深,仿佛无底涡旋,月色水光俱被席卷入内,与暗夜勾连成一片深沉的黑。
  他嗓音颇低,但字字句句皆咬得极重:“你明日就走!”
  他想想方才一幕就气恼。宗承认出他们之后,第一句话竟是问他们为何还没散伙。又思及宗承强横地抓住顾云容时,更是怒不能遏。
  他真不敢想若当时他不在,会如何。
  顾云容道:“谁让你偷了我的东西跑出来。我来都来了,忽然离开会惹他们怀疑。你不是说你不会待很久么,我跟你一道离开不是正好。”
  桓澈见她不听话,恨不得用铺盖把她卷了揣进兜里。
  贼窝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忍了几忍,终是没跟她继续杠下去。
  他安顿她睡下,转身神鬼不知地潜入武田所居船舱,将一物掖入枕下,又悄无声息地出来。
  此刻几个倭寇头子正在谈买卖,一众手下又庆功去了,附近几处船舱阒寂无声。
  他又连入其余几个贼首日常起居的船舱,折返之后,顾云容已沉沉睡去。
  他的目光在她那只被宗承抓过的手上流连不去,沉敛了目光,伸指在上面细细摩挲一回才罢休。
  只是,有一点他始终存疑,宗承那厮是如何认出顾云容的?难道也是打眼睛看出来的?
  隔日,武田等人原准备再行西掠苏州,但临了却不知为何起了纷争,几乎翻脸,筹划由此取消。
  武田等人寻宗承评理,他却不予理会,只让他们自行解决。
  宗承休整一日后,命人拖来何雄,硬生生卸了他的右臂——就是他那晚端着鸟铳预备朝战俘扫射的那只手。
  何雄疼得当场昏死过去。
  但众海寇皆不以为骇怪,甚至连何雄的手下都认为理所当然。
  宗承若是好利用的,那这头把交椅当真是白坐了。
  顾云容那晚听了宗承跟武田等人说的那番话,有一瞬竟然觉得他才是贼窝里的最大细作。字字句句似在为倭寇考量,但论到根上却是在帮故国解难。
  可若他当真有所改变,又为何不干脆杀了何雄等人呢?以他的身份,铲除贼首并不难。
  又三日,顾云容借着采买之名上岸。她又以记账为由,顺手买了些纸笔。
  这三两日,几个倭寇头子跟佛郎机人谈买卖时,她都尽力混进去,然后再把听来的消息悄悄转达给桓澈。
  倭寇倒也不防她,横竖没人会想到她能听懂。
  武田等人因着前头几次三番的争执,已经貌合神离,但为着共同的贪利,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甚至还在征得了宗承同意之后去看望了何雄。
  等他们终于重新整饬,再度劫掠苏松等地时,国朝那边早已重整旗鼓。武田等人这才知宗承所言不虚,他们前面的顺利不过是捡了便宜。
  倭寇各部遭受重创,贼首不敢恋战,败退崇明。
  战局逐渐反转。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紧接着,佛郎机人耍赖背约,收了钱财却迟迟不将火器运来。
  倭寇急需补给,武田等人气得直骂娘,率部杀去佛郎机人的临时巢穴,不问青红皂白,夺了火器,又大肆诛戮一番。
  然则再战仍是惨败。倭寇们惊骇地发现,国朝水师的火器已经进行了全面改良,他们原本的火器优势已经不复存在。
  此战后,倭寇死伤过半,逃窜至启东。
  桓澈却并不能放松。
  倭寇正一步步落入他密密织起的网中,但他的计划只进行了一半。
  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武田平忠等人近来暴躁异常,在是否要北逃归国之事上产生了巨大分歧。
  但有一件事却达成了空前统一。
  将战俘全部坑杀。
  他们如今已经不是在行军,而是在逃命,这数千人于他们而言就是拖累。
  几人主意定下之后,宗承将桓澈叫来密谈。
  他表示他可以救那些俘虏的性命,但需要桓澈答应他一件事。
  桓澈讥诮一笑:“又是要开海禁?”
  “这倒不,一桩是一桩,”他慢条斯理道,“你也知道,何雄是擅作主张,他们出外掳掠,并非得我授意。我想让你帮我在天下人面前澄清一下,我不想背这黑锅。”
  桓澈笑起来:“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海寇头子竟还在乎名声?你身上劣迹多了去了,也不多这一口锅。”
  “搁以前,我约莫是真不在乎。但我早先就已经跟她表了态,眼下不想不明不白被人唾骂。”
  桓澈满面霜色,神情几番变幻,终是应下。
  他眼下不便调兵来救那些战俘,宗承愿救自是最好。宗承要求之事,对他来说顺手即可为。
  两人说着话,忽听外面铳声轰然,惊叫连连,当下齐齐往外去。
  武田与何雄等人群聚甲板上,端着火铳对着一众瑟缩在一起的仆役长随。
  “馆样来的正好,”武田平忠双目赤红,“我跟另几位商议之后,觉着船队中定然是出了细作,馆样不如帮着出出主意,看如何揪出内鬼。”
  他瞧见宗承身边的陈高,命他也与众仆役站在一处,随后道:“现在人齐了,要么就全部杀掉,这样最干净。”说话间,随意瞄准内中一人。
 
 
第八十章 
  在一片迭起的惊呼声中,宗承开口道:“这样也好。”
  桓澈余光里瞧见宗承往他这边瞥了眼。
  他有一瞬居然觉得,宗承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
  虽然他认为他应当没有那么蠢。
  武田等人架起一排鸟铳预备朝人丛群射时,宗承又出言道:“但你们这样将人都打死,杂七杂八的事谁来做?再者说,即便真有细作,你们怎就知道是出在这些人里面,而不是你们固有的手下里?”
  何雄脱口道:“不可能!那些都是追随多年的老人儿,况且这么多年都没出岔子,怎就这回惨烈至此?”
  宗承眄视他:“你莫非忘了你先前是如何翻脸不认人,随意砍杀部下的么?你焉知你手底下那班人心中就没有怨恨?从前没出岔子那是从前,你如何保证那些人对你至忠不逾?”
  何雄哑然,细想之后,又禁不住打颤。
  宗承是如何知道他砍杀手下的?莫非他已经知晓他派人往歙县掳人之事?
  武田等人认为宗承所言在理,面面相看,询问可有何法子抓住内奸。
  宗承上前附耳道:“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群人都放了,让他们该作甚作甚。细作必定会再做手脚,我可帮尔等暗里观察,看谁有异动。”
  何雄一干人等听了宗承方才那番话,对自己的手下都起了疑心,眼下又觉着他的法子可行,低声计议一回,认为宗承虽是天朝人,但身为倭王,没有立场帮天朝,何况他们败了,对宗承没有半分好处。
  几人商议既定,这就答应下来,下令将眼前这群仆役全都放了。
  众人皆舒口气,然则尚未散去,武田忽而喊停,端起鸟铳对着一众灰衣仆役中一道细瘦身影瞄准。
  宗承看清他铳口对的是谁,悚然一惊,就近抽了身旁一个海寇的佩刀,施力甩腕,冲武田投刀。
  倭刀大多体阔,他情急之下又气力颇大,那一刀下去,武田手里的鸟铳竟然硬生生被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倭刀在重力劈砍之下,刀刃翻卷,竟深深潜入了铳身之内。
  武田被震得虎口生疼,两条手臂都没了知觉,手一松,鸟铳就掉落在地。
  武田一时怒极,但转头对上宗承冷厉的目光,居然登时没了底气,缓了声气,才小心问他为何有此一举。
  宗承眉目凛凛,字字千钧:“那是我的人,你动一指头试试?”
  仿佛巨炮轰然落地炸响。
  周遭陷入死寂。
  众人懵了半日,惊骇互觑,结舌杜口。
  武田怔了许久,生硬道:“您怎不早说……我实是不知。只是觉着这人瞧着奸滑,又是半道加进来的,有些可疑……”
  宗承冷笑不语。
  武田被他笑得胆寒,又想起那晚瞧见的宗承跟这个小厮的纠缠,顿时尴尬。
  他不过当时惊奇了一下,随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宗承大人还颇为看重这小厮。
  他再三赔礼,命人将那小厮放了。宗承冷淡道:“下回再手贱,让你家主上亲来切腹谢罪。”
  武田赔笑,又转头对那小厮道:“自今日起,你就去馆样身边专心伺候,不必去厨舱那边打杂。”
  顾云容低下头去。
  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找到点即将就义的感觉。她甚至还想,倘若她就这么死了,能不能算为国捐躯,成为英烈。
  她看看浑身戾气挡在她前面的桓澈,暗暗拉扯他衣袖,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先前其实不太明白桓澈为何要亲自潜入敌营,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是一样的,他身为整个滨海战场的中枢,最应当做的似乎是坐镇后方,运筹千里。
  但他后来与她说,潜入敌巢这件事必须他亲力亲为,旁人他都不放心。至于战场对敌,他全权交给了已迁江南巡抚的胡经纶。
  他只是临时被委派至此,解一时之难而已,但倭寇来了这一次,不能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江南这些大小属官们必须学会协同作战,也必须积累对敌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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