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海的挽留
时间:2018-05-09 14:40:35

  事已至此,桓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又是某个亲王办的好事。他若当时死在倭寇与佛郎机人火并的海战中,非但难究死因,还会成为一桩说不得的事,极易被人泼脏水。
  桓澈休养了三五日,身子大抵恢复。
  他康复后,跟宗承密谈了一回,提出可以带他秘密回一趟歙县,看望孔氏。
  他料定前阵子传出孔氏病重的消息,宗承也是知晓的,只是因着多有不便,无法前去探望。
  宗承听罢他的提议,哂笑出声:“我跟殿下回歙县?还只带几十随从?殿下确定这不是诱捕?”
  “我如今没有理由拿你。先前即便是皇命在身,我也没有当真拿你。而今我的使命只是督战,我为何要给自己多添麻烦?”
  桓澈目带讥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只是不想让容容总觉得欠了你的,还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再三援手,甚至几番帮我,都是为了多添几笔人情债,好让云容记住你,你当我不知?”
  “你可以选择不应,我是没甚所谓的。”
  宗承沉默迂久,终究道:“我答应。”
  桓澈回归水师之后,只用了几日工夫,就领兵将武田与何雄等部的残寇一网打尽。
  至此,倭寇主力彻底覆灭。
  武田与何雄等一干贼首俱已伏法,或死于炮火,或死于沉船,溺与海中。国朝水师中有不少人家眷为倭寇所害,凡见逆首尸身,皆聚众鞭尸泄愤。
  剩下那数百人的倭寇援军,桓澈料想对于拏云等人来说应当不成问题,但回到嘉定后,才知原来前方战况不容乐观。
  那群倭寇精锐,竟然辗转数县,转战近三千里,周流深入。这干贼寇原已掠至南京城外,若非南京城城门紧闭,此刻说不得已遭战火。
  这拨倭寇此刻已经穿过武进县,往无锡惠山寺进发。
  桓澈听战报听得满面阴郁。
  不过几百倭寇,进攻留都,中间居然遇关过关,遇城破城,此事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那些与这拨倭寇精锐对战过的兵士居然还说,国朝守军引弓射之,贼寇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遂俱溃。
  徒手接箭矢,何其夸张。
  他没有多做犹豫,就调集了数千精兵,赶赴无锡擒贼。
  顾云容被他派人强行送回了歙县,这回没得商量。
  顾云容觉得那批倭寇很是邪门,战力剽悍,胆子又肥,居然孤军深入内陆,在南京城外试探了一番。
  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传到御前去大做文章,还不晓得皇帝会作何想。
  毕竟被几百人一路攻到了留都,这怎么听都像是督战不上心。
  不过她的使命是暂时结束了。
  回到徐家后,顾云容好生洗了个热水澡,倒头睡了个囫囵觉。
  这一两月间,她身心俱紧绷,时刻担忧身份暴露,实是疲累。
  她回来第二日,徐婉月便过来拜见她,送来好些近来时兴的胭脂水粉并花样子,又很是嘘寒问暖一回。
  顾云容没收她的东西,她还直道顾云容见外。
  顾云容对着她打量片刻,倒继续留她说话,问起她的婚事来。
  徐婉月佯作羞赧,意欲岔题,顾云容却是笑道:“横竖我眼下暂有余暇,不若去找舅母说说话儿,顺便看能否帮你参谋参谋婚事。表姐妹一场,你可千万别见外。”
  徐婉月低头,嘴唇紧抿。
  捻指大半月过去。
  冬至前一日,桓澈终于归来。
 
 
第八十二章 
  顾云容出外相迎时,瞧见桓澈面色倦怠,也不好当众问他端的。
  等两人回了屋内,她才上前查看他的状况,问他身上可曾受伤。
  桓澈轻吁口气,摇摇头,又拉着顾云容坐下。顾云容原以为他要跟她说甚,谁知他竟身子一侧,躺倒在她腿上。
  她正僵硬着不知所措时,他低低道:“我先小憩片刻,两刻后,你记得唤醒我。”言罢,沉沉睡去。
  顾云容有些哭笑不得。
  他躺哪里不好,非要躺她腿上,还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头深埋在她怀里。
  她捞来一条锦被为他盖上,自己倚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估摸着到了两刻钟,她轻轻摇撼他,唤他起来。
  桓澈翻个身,忽然引身上移,将她按倒在床上。
  顾云容一时不察,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喘气不畅,伸手去推,却是一毫无用。
  他在她身上柔软的紫羊绒袄裙上蹭了蹭,轻声喟叹:“不知多少时日都未曾睡个囫囵觉。这阵子镇日对着的都是炮火与鲜血,想起就欲呕。”
  顾云容抿唇,问他仗打得如何了。
  他趴在她颈窝间:“虽有波折,但幸不辱命。”
  顾云容想起先前的传言,问他徒手接飞矢可是真有其事。
  他哂笑道:“江南弓箭羸弱,那帮兵士又慑于倭寇淫威,说得夸张而已。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支倭寇精锐确实厉害得紧。他们能在肉搏战中一日转战四十余里,无锡突围战,更是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里。这等战力与耐力,怕武田那干人也不过如此。”
  顾云容恍然:“你是说,他们之中,每个人都拥有贼首的身手?那这般群聚集合,确实棘手。”
  桓澈点头,又道:“他们最后剩下几十人还能负隅顽抗,后头被困在民居里,我命人用火攻,他们又突围而出,四散入树林中,我使了诈敌之计,才让他们受惊奔出。”他顿了顿,低低叹息,“前后周折不可胜数,这场仗磨得我几乎没了脾气。”
  他继续说道:“地方官拖后腿,士卒又因长期的倭患滋扰,对倭寇惧意深刻,畏畏缩缩。要不是我下了死令,他们看到倭寇过来就要溃逃。倒是那群民兵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着建功立业娶媳妇,冲杀拼命。我看回头募兵可往村里去,专征干架悍勇的乡民,这种兵犊子本分淳厚,没那些花花肠子,最要紧的是,敢打敢冲。”说着话,又瘫到了顾云容身上。
  顾云容拼尽吃力的气力推他一把,切齿道:“人家也肯定知道心疼媳妇,你快给我起来!把我压扁了,你就没媳妇了!”
  “压扁了就是一片媳妇,我正好把你卷起来随身带着,免得你乱跑,”他稍稍起身,端量她,“用那个佛郎机勋贵的说法,就是一张媳妇。”
  顾云容嘴角微撇。
  别国人大约很难理解汉语里千变万化的量词,福斯托先前跟桓澈谈买卖时,硬要锻炼自己的汉语,结果闹了不少笑话。
  譬如他听说薄的东西可以称“一片”,就表示自己今日穿了一片汗衫,被桓澈纠正了,又不解又不服,问他夏日衣衫那么薄,怎就不能说是一片了。
  桓澈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顾云容推搡之间,桓澈在她身上又蹭了一蹭,才翻身下去。
  顾云容忙喘了几口气。
  这家伙个头高,偏跟个孩子似的赖在她身上,方才几乎将她压断气。
  桓澈起身后,便将话茬绕到了旁处,显然不欲多提征战之事。
  顾云容瞧着他眉目之间掩不去的倦怠之色,大致能明白他的心境。
  他先前几次在浙督战,应当多数时候都较为顺利,而且没有这回这样惨烈。他这回历经敌营冒险、前方坐镇,大约也是受了些刺激。
  她听说这回因着地方官的临阵退缩,罹受战火的州县达数十,有些城郭甚至遭到了屠城。
  她没有见过残尸遍野、炮火横飞的场景,但也大致能想象其惨烈之甚。
  桓澈再是早熟,本身也不过刚及弱冠,瞧见这些,大约也是心下震动的。
  桓澈跟顾云容打声招呼,转去沐浴。
  坐在暖阁中,等待下人端热水过来的间隙,他按了按不住激跳的太阳穴。
  他虽已离开战场十来日,但有些情景仍是挥之不去。
  他率军途径城外一处民居时,见一家伯侄五人皆被杀,俱是七倒八歪,双目暴睁。一孩提的死尸横卧床榻之上,鲜血已经凝结。沿着血迹一路看去,能瞧见狰狞的暗红蜿蜒至饭桌上,一坛开封了的清酒只剩坛底一点酒渍,而仔细端视就会发现,坛底铺着一层血块,酒坛边沿也有干涸的血迹。
  倭寇杀了一家六口,还将那孩子的血掺在酒中一饮而尽。
  他一路行至西蒲桥时,远远就看到满目泥泞中积满了幼儿孩提的尸体。问了一个忙着逃命的乡民才知,原来附近村人结群出逃避寇之时,正遇大雨倾盆,雨天桥滑,村妇襁负幼小,行动不能,又急于奔命,只好弃儿匍匐而过。河滩桥畔遂积孩尸如山,悲号震野。
  那些孩子多数尚在襁褓之中,被自己的生身母亲以这等缘由抛弃,只能在凄风冷雨中号哭等死,世间之哀恸怕鲜少能甚于此。
  他在西蒲桥上陷入了沉默。
  他从前觉得自己的幼年经历已是大不幸,也曾怨天尤人,也曾委顿颓丧,但当时瞧着如山的孩提腐尸,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遇见的那些都算不上什么。
  不论他曾历经了什么,他总算是平安长大了,这些孩子却成了无辜孤魂。
  他命人将那些孩子的尸体掩埋了,转头急行军至无锡。
  他下了死命,全军有进无退,前死后继,凡有退者,立斩!
  手下兵士当时亦是群情激奋,气势如虹。
  最后在树林中将匿身其中的倭寇悉数捉拿之后,他命人将这些恶徒集中到一处。
  这群倭寇深入内陆作乱数月,杀人无算,此刻却屈膝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他学过些许倭语,知道他们是在求他饶他们这些战俘一命。
  他当时觉得可笑,倭寇为着泄愤,杀戮数千国朝战俘都是常事,眼下竟然跪地求饶说让他不斩战俘?
  他将这群倭寇百般折磨后,砍掉首级,把尸身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能感受到,自己当时已经杀红了眼,他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悲愤欲绝的激荡情绪了。
  以至于他而今想起,仍旧仿佛置身当时情境。
  桓澈沐浴后,转去与顾云容一道用膳。
  眼下已经入冬,水路与陆路陆续开始结冰,行路多有不便,亦且战事虽暂且告终,但仍有诸多后续事宜等着桓澈去处置,故此他们年前并不预备回京。
  他此番回来,对徐家人称是要跟顾云容报个平安,休整几日之后,再折返苏州。
  用膳时,顾云容亲自帮他布菜,又小声道:“回京之后,你是不是也是这般忙碌?”
  桓澈道:“应当能比眼下好一些,回京之后,好歹我还能时常回府。”
  顾云容默默喝了几口红稻米粥,忽然问:“你的喉咙已经好利索了吧?”
  桓澈一顿。
  “我看你说话已经无甚大碍了,嗓音还是跟从前一样清润悦耳,”顾云容托腮看他,“所以咱们来说道说道,你之前那番话是怎么回事吧?我怎么觉得,你自打那回高热醒来之后,就对我越发体贴了,又是镇日粘着我,又是主动下厨给我做点心,颇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意思。”
  桓澈缄默迂久,倏然搁下匙子,郑重道:“容容,我跟你交个底吧。”
  顾云容也停箸,竖耳等听。她眼睛低垂着,心里有些道不清的滋味。
  她前世就几度想要揪住他问问他这个锯嘴葫芦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到底也没那个胆。
  如今若能知晓前世情事自是好,但如果这个真相不是那么愉快……希望她能忍住不揍他。
  “我隐约记得我高热时做了许多纷乱的梦,虽然醒来后记不得具体是甚,但总觉我从前大约是做过对你不住亦或对你不太好的事。也许正如你所言,当真有前世今生也说不定,”他正色道,“故而你随后才会觉着我对你比从前殷勤。这回跳海也是,我溺水之后意识混沌,约莫是脑中又闪过了那些场景,这才说了些胡话,又正巧被宗承那厮听到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
  顾云容面现失望之色,又狐疑道:“是么?”
  “千真万确,”桓澈言之凿凿,“我先前闪烁其词,其实是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望你不要误会。”
  顾云容低头喝粥,不作言语。
  两厢半晌无话。
  桓澈忖量片时,打破沉默:“要不,你带我出去转转,我每回来歙县都是匆匆忙忙,还没仔细逛过。”
  顾云容慢慢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开言。就在桓澈以为她不会接话,打算换个话茬时,她点头道了声“好”。
  歙县非但是徽州府治所在,还是后世徽商发源地,京剧滥觞也可追溯到歙县,同时还是徽墨的主产地。
  前后加起来,顾云容在歙县住了近一年的时光,确能感受到这座古城的繁华富庶与深厚底蕴。
  只是眼下的江南人提起歙县,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它是倭王的故里。
  不知是否因着近几月间惨烈的战事,顾云容走在道上,总能听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倭王。
  她后来知道了桓澈要还宗承人情的事,不得不说,颇为意外。
  她总觉得桓澈不会这样好心,但桓澈眼下似乎确实没有理由捉拿宗承。
  除非……他打算擒了宗承交于皇帝,撇清自己,表明自己确实跟宗承没有阴私。
  顾云容低声问他预备何时让宗承去探母,又问孔氏染恙可是确有其事。
  桓澈道:“我这几日没工夫,等下月再说。至于孔氏状况端的,我也不甚清楚。”说着话,转头瞥她,“你那样关心他作甚?”
  “就是觉着孔老夫人可怜。年关时候,她若能看到儿子回来探视她,想来也能心下宽慰些。”
  桓澈轻嗤道:“真正能令孔氏欣慰的只会是她那小儿子弃了海寇的营生,回头受审。”
  顾云容沉默。
  她总是觉着,将宗承监押甚至处以极刑,都没什么实际的效用,暴利引诱之下,乡绅们只会依然故我。滨海的毒疮,绝不是除掉一个宗承就能肃清的。反而借着宗承打开海外贸易、强化海防,于国于民裨益更大。但她又知,宗承这种状况怕是很难法外容情。
  两人四处游逛间,顾云容瞧见前头有卖果子的,回头对桓澈道:“你在此等着,不要随意走动,我去给你买些橘子来。”
  桓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钱塘县逗她让她掏银子买杨梅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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