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想了一想,终是道:“既然娘娘提了,那我就再献上一方,希望能对娘娘的肌肤有效。”
她瞧着冯皇后求方只是目的之一,另有附带目的就是套她的话,那倒不妨给她个机会,她能变着法子折腾她的脸。
反正只要不毁容就成。
贞元帝上回虽也严惩了荣王,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终究也算是给了他自新的机会,这回却是不肯再留情面。
虽则荣王迟迟不肯认罪,但人证物证俱在,贞元帝终是给他定了罪。
只是不好在天下人面前说荣王谋害自家兄弟,只是给荣王定了“阴私上下,结党拉派,荧惑人心,扰乱朝纲”的罪名。
不过明眼人还是能猜出个中究竟。
荣王被罢亲王爵位,降封郡王,封地广通,谓广通王,并罚岁禄五年,禁足五年。
郡王岁禄本就远不及亲王,又被连罚五年岁禄,广通王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怕是要沦落到断炊的地步。
广通王在领罢贞元帝赏下的五十杖后,以想要多与母亲觌面几回为由,请求等伤愈后再离京,贞元帝竟然应允下来。
顾云容觉得贞元帝这一举动十分微妙。国朝亲王是实封,但郡王是虚封,地位与待遇相差甚远,郡王通常不会去封地居住,而是依所属亲王居住,而封地广通所属亲王正是岷王。
这兴许是在间接敲打岷王,千万不要跟广通王厮混到一处。岷王得了这么一块烫手山芋,往后且要担惊受怕、谨言慎行,与广通王划清界限,不然搞不好就要沾上一身腥。
既罚了原荣王,又牵制了岷王。但问题是,贞元帝为何选了岷王?
岷王对此十分惶恐,转日便去找了梁王,问他觉着父皇此举究竟是何意。
梁王一双眼睛乜斜着他,语调微扬:“五弟平素久惯招猫逗狗,没想到还能操心这些事。”
岷王讪笑:“四哥莫笑我了,这事可是关系着我的身家性命的,我可不得操着心。”
“那你说,父皇为何在盛怒之后又允许二哥养好伤再南下?”
岷王想了一回,揣测道:“莫非……是因着劭哥儿?”
都说隔辈儿亲,况劭哥儿如今又是唯一的皇孙,分量之重,怕是远甚于一个广通王。
梁王叹道:“许是有这一层缘由,说不得严贵妃也跑去求了父皇。但我忖着,父皇约莫是想让二哥亲眼看着局势稳定,亲眼看着他最不想瞧见的事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他彻底死了心。”
梁王听岷王嘀咕着父皇是不是有点狠了,曼声道:“其实父皇近几年是越发惜情了才是。不然照着二哥犯的事……怕是连个闲散郡王也捞不着。”
他后头的话语气轻飘飘的,岷王没来由听得寒毛直竖,摸着脖子道:“那四哥的意思就是,要想保安稳,就离二哥和三哥远一些,多去七弟跟前溜须拍马么?旁的不敢保证,但溜须拍马我最是擅长。”
梁王端量岷王几眼,突然道:“我怎么觉着,五弟时而聪颖时而糊涂,莫非上回被父皇逼着写悔罪书掉了几绺头发,连人也跟着变得不正常了?”
重阳这日,顾云容没有出门。等桓澈打宫里回来,她拉他一道去喝菊花酒。
她递给他一块重阳花糕,慢慢道:“听说,现在诸王都排着队跟你示好,你是不是更忙了?”
“这倒是。不过你难道真的不好奇,我是如何知晓广通王秋猎行刺的计划的?给你个提示,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告诉我的。”
顾云容心道这家伙又来骗吻,啜了口菊花酒:“那你可好奇冯皇后跟我说了什么?”
“好奇,我亲你一口,你告诉我好不好?一口不够就两口,两口不够就……”
顾云容“啪”的一声将酒杯按到案上,黑着脸道:“不必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夸我一句机智就成。”
贞元帝先前定下的半年监国之期捻指便过。
转入十月后,从内廷到外廷,皆引颈等候皇帝接下来的举动。
桓澈卸任之后,过了半年悠哉日子的贞元帝重新出来视朝主政。
十月中旬,贞元帝颁旨昭告天下,皇第七子轩龙毓秀,虹渚兆祥,日表英奇,岐嶷夙成,兹特授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一时上下称贺,众心臣服。
人皆谓七殿下实至名归,陛下英明。
施骥看着肃容宣旨的郑宝,轻声叹息。
皇帝这道圣旨若是颁在半年前,不知会惹来多少汹汹非议,眼下抬出,却是实打实的众望所归,他甚至瞧见不少老臣都激动得老泪纵横。
废长立幼自来是大忌,不少直臣都一心维护嫡长继承这套祖制。皇帝也可以跟那拨臣工硬扛,但那般做会令朝局动荡,也对陛下跟七殿下父子两个声望极是不利,所以那是下下策。
上策就是皇帝眼下用的这个法子。先令储位久空,皇储乃国本,臣子们见东宫长期空虚,自然焦灼。等诸王斗得差不多了,让七殿下出来主政,一则在天下人面前展现殿下之能,二则温水煮青蛙,让臣工逐渐接受皇帝在皇储人选上的暗示。
半年不长不短,足以达成这两个目的。
眼下期限至,臣工们只会哭着求着让皇帝早日定七殿下为皇储,皇帝适时颁旨,自是万人拥戴。
此时已经不可能冒出什么反对舆情。非止臣工归心,就连诸王,也在这半年里认清了时局,不识时务的,譬如原荣王,就被揪出来杀鸡儆猴。这大抵也是皇帝迟迟不催令诸王回封地的缘由。
其余六王里面,原荣王与崇王都已不成威胁,蕲王、梁王、岷王更是自觉站到了七殿下这边,恨不能把拥戴七弟写到脸上,淮王更不必说,自来跟七殿下要好。
再没有比眼下的局面更敦睦和顺的了。
皇帝下的一手好棋。敢怕是自打废掉长子之后,就开始为七殿下谋划铺路,步步为营。
这般看来,就不知皇帝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废储之心了。
施骥转罢这些念头,又想起一事。
前太子镇日忧心者除却储位不稳之外,还有子嗣一事。
七殿下如今也暂且无子,那么……皇帝会不会下诏采选淑女,为其遴择次妃?
桓澈虽已被立为皇太子,但因尚未行礼如仪,故而仍暂居王府。
贞元帝敕谕礼部作速拟定册立皇太子仪注之后,将桓澈宣召入宫。
“子嗣之事仍旧未决,醮坛也尚未建好,你说说这事儿如何是好,”贞元帝慢慢悠悠道,“你也别说朕逼你如何如何,从前你是亲王,散漫些,朕也由着你,可如今你已是朕钦定的皇太子,子嗣之事,牵系社稷安稳,你自己掂量掂量。”
桓澈道:“儿子还是从前那些话,不要姬妾——儿子也有件事想问父皇,儿子先前举证的那件事,父皇为何不处置?儿子分明记得,父皇之前曾说过,倘若查实,必定严惩,父皇莫非想包庇那人?”
他先前问及,他父皇以眉毛的话头岔开了,后面也一直未兴提起之意。
贞元帝谛视着他:“诸王都安生了,你急甚。朕此前不是说了么?此事牵系重大,朕要仔细捋一捋。”
“真安生还是假安生,父皇心里也有一杆称,何必拿这种由头来搪塞儿子。”
贞元帝缄默少顷,道:“诸子之中,怕也只有你敢跟朕这么说话。你非要一个说法,也不是不成。不过……你得答应朕一桩事。”
贞元帝见小儿子绷起脸,笑道:“莫紧张,不是要给你塞女人。”
第九十五章
桓澈打从贞元帝书房出来时,面上神色很有些幽微。
他一面下阶陛,一面思量着父亲方才的话。
他父亲为他考量是真的,但行事老辣、专好算计也是真的。
嘴上说着不迫他,其实处处逼他,还是借着时局逼他。
他思量之间,听见前面人声喧嚷,抬头一看,入目便见一众内侍正簇追着一个男童往这边来。
那男童一头跑一头回首呵斥内侍们滚远些,没留神前面的路,直直往桓澈身上撞来。
桓澈顿步,冷眼看着。
不知是哪个内侍惊呼一声“世子仔细冲撞七殿下”,原本跋扈嚣张的男童立等熄了气焰,踉跄收步,惊恐仰头。
劭哥儿在对上头顶那张森然冷面时,激灵灵打了个颤。
就差两步,他就撞到七叔了!
他磕得头破血流都不打紧,要紧的是绝不能冒犯七叔!
不然七叔一定会追出十里地去,揪起他吊打一顿!
劭哥儿想起七叔的可怖,神容一肃,端端正正给桓澈行礼,顺道存候顾云容。
“你婶婶一向都好,”桓澈不咸不淡道,“你这风风火火的,是要去作甚?”
劭哥儿踟蹰一下,低头道:“我……我去为父王求情。”
他又鼓起勇气抬头,央求桓澈去皇祖父面前为他父王说几句话,亦或者教教他如何才能帮他父王。
桓澈垂眸看向侄儿。
劭哥儿并不知自己父亲究竟犯的是什么事,身边人也不会告诉他。
他父王先前也入过一次诏狱,但后头又得释,将功折罪。劭哥儿约莫觉着,这回还能跟上一回一样。
桓澈道:“孤帮不上忙。你若想帮你父王,就看着他,让他老实点,不要再生事端。”言罢,掣身而去。
劭哥儿茫然,望了眼桓澈的背影,捏了捏拳,仍决定去找皇祖父试上一试。
然而他父王摊上的事似乎就跟七叔的神情一样复杂,他对着皇祖父软磨硬泡半日,却是毫无效用。
他挺直脊背,倔强立着,不肯离去。
贞元帝打量孙儿几眼,道:“你若是不想与你父亲去过苦日子,也可,朕允你留在京师,另为你辟府,待遇可比照亲王世子来,只是你父亲的爵位是不可能恢复的,你也不能再顶着亲王世子的名头。”
劭哥儿突然哭道:“祖父,孙儿一人住着有何意思,祖父从前不是常说咱们都是一家人么?一家人要讲究亲亲之谊……”
“那是往常,犯了事就要罚。”
“那……父王此番被降爵,总觉众人在背地里讥他,何况还有旁的惩处,父王往后的日子可如何过……皇祖父能否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不能。”
劭哥儿红着眼圈问为何。
皇祖父从前对他疼爱非常,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因为这是皇室,”贞元帝敛起面上仅存的慈色,嗓音冷下来,“生于帝王家,就要认命!朕没有将他流徙三千里,已是网开一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先前动手之际,就应当想到而今的后果!”
劭哥儿一时懵住。
皇祖父以前从未跟他说过这些,父王也没说过。他又是唯一的皇孙,人见人疼,以至于他先前一直以为他家中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和美。
劭哥儿没有在贞元帝处多留,出来后就回了府。
约莫是因着他们不会在京中久留,兼且京中王府只是亲王的临时栖身处,本就非依亲王府规制所建,他父王被降爵之后,皇祖父并未赶他们出王府,只是将门楣上的匾额换了。
他一回府,就被他母亲吕氏拽了去。
“你快些劝劝你父王,”吕氏抹泪道,“你父王又抱着几坛子酒,一人闷在书房里,也不传膳,任谁去劝都没用……你父王最是疼爱你,说不得你的话,他能听进去。”
劭哥儿也知晓自己父亲近来的状况,点了头,转去书房。
广通王将众人皆斥到门外,听说儿子来了,面上厉色才略缓,命他入内。
他听了儿子今日去找皇帝说情时的情形,陷入沉默。
少顷,他轻抚儿子的头,嘴角竟是浮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纵正位东宫又如何呢,没有子嗣,将来还不是要从宗室里挑一个来嗣位。放眼宗室,还有谁比我的劭哥儿更合适做这个嗣君的呢,”广通王说着话,竟是渐渐笑出声来,“你们都生不出儿子来,都生不出!只能借我的儿子……等我的儿子继承大统,我要把你们挫骨扬灰!”
劭哥儿听自己父王扬声大笑,笑声渐大,古怪诡谲,吓得胁肩累足,偷偷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张扭曲的脸。
劭哥儿不大明白,什么叫只能借他?借他当儿子?
因着下月就要举行正式的册立大典,顾云容这几日正为搬离王府做着筹备。
她清点物件时,见桓澈书桌上摆着个精致的红木匣,上头还落了锁,又听小厮说,这是殿下特特交代不能轻动的物件,殿下要回来后自己归置。
顾云容本没当回事,听见这番话反而起了好奇。
晚夕用膳时,顾云容状似不经意问起了那个木匣。
桓澈眼神躲闪:“那匣子里其实也……没装什么。”言讫,岔题。
顾云容盯着他:“那里头莫不是装着你跟谁的定情信物?”
桓澈嗫嚅一回,道:“一个匣子而已,你为何非要……”
顾云容见他默认,搁箸:“跟谁的?”
桓澈作难半日,低头搅动甜白釉卧足碗里的匙子:“是一个……一个容貌极美的姑娘。我当年初见,便觉她仙姿佚貌,容盛如月里姮娥,自此念念不忘,夜夜梦她……”
顾云容缄默不语。
他上辈子在她面前那个德性,莫非是因为心里有人了?
“容容……现在还要看那个匣子么?”
顾云容心里泛酸,负气起身:“看!为什么不看!”
两人齐齐去了书房。
桓澈开了锁,将匣子对着自己,打开来看了一眼,要拿给顾云容时,却忽听她问:“那姑娘有我好看么?”
“你们一样好看。”
顾云容切齿,男人这么回答,一般意味着他认为前头那个更好看,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这么说出来而已。
她黑着脸一把夺过匣子:“你有她的画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