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恸的哭声闻者动容,老大夫也很感动,可是他没有办法。“孩子,没用的,除非这世上真有那起死回生之药。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东西莫说没有,就算有我们怎的会得到。别哭了,擦擦眼泪,你娘亲还有半年,这半年如果能安安稳稳,不再受寒,或许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好好照顾她,别再浪费时间了。”
钟离不依,她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蛮横地哭闹,大夫也一筹莫展,无能为力。最后强行抽出衣角离开了。钟离跪在地上,将头无力的深深埋在地上,眼泪将青砖打湿,她不敢抬头。连廊外,黑夜如墨。
…………
钟离不敢跟娘亲说实话,只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让她好生休养。女人已经不能下床了,然而精神倒好,醒着的时候还要给钟离做棉衣。
“娘亲,不要再做了,你要好好休息。”钟离端着药碗进屋,又看到娘亲在艰难的抽线,便急忙上前,按住了女人的手,将东西拿了回来。
“不碍事的,我觉得今日比昨日又好了些,我可以的。”
即便已经病入膏肓,然而女人还是咧开了嘴做了一个微笑。枯燥的头发散落着,她的眉眼温柔如水。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她有多美。
钟离低下头,一口气上不来,泪水啪嗒掉在药碗里,溅起一滴滚烫的药汁。
复而抬头,眼神又恢复清明,语气软软的,向母亲撒娇,“不急,冬天还早呢。等你身体好一点,再做也不迟啊。”
“先吃药吧。”
娘亲却推开了她递过来的勺子,说:“不喝了,反正身体就这样了,吃什么也好不了。以后不必再去抓药了,把钱省下来给你做嫁妆。”
“娘,你在说什么呢?怎么能不吃药呢?你不用担心,我有钱。”
钟离一脸严肃,说得信誓旦旦。可是她的心里却不由的焦急起来,母亲说的没错,她的确没钱了。
十两银子,再怎么省也撑不下去,她今天去拿药,已经是赊账了。好在药铺里的人认识,不然今天的药都端不上来。
“你一直没跟我说,帮助咱们的贵人是谁?有空,去跟他道声谢,感谢他救我们于水火,这样的大好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住了吗?”
娘亲气若游丝,钟离如鲠在喉。她犹豫着,复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无论她还不还得起,这份恩情,她必定永生铭记。
月上柳梢头。
钟离看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已经睡熟了。她悄悄关上房门,蹑手蹑脚从后门出去。一路上,清风徐来,蝉声聒噪,蛙声一片。
母亲说得对,她要对那人说声谢谢。
她想这么做很久了,只是最近疲于应对,他是那样奇异的物种,不知今日有没有运气再见到他。
夜晚的亭阳湖当真是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一眼望去,浩浩荡荡,气象万千。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小小的钟离站在生满朱蕤紫茎的兰若的湖边,高声呼喊:“幻灵——”
“你在哪里?”
她一连喊了三遍都不见人影,背后树林阴森冷郁,面前的湖泊仿佛暗流涌动,四周静悄悄的,异常恐怖。她有些害怕了,失落的准备打道回府。
突然,平静的湖面惊起千尺浪,月光透过浪花,散出银白色的光华,那声音惊天动地,那沁凉的湖水直入人的脾肺。一条巨大的尾巴将湖水狂拍而起,直冲云霄。
他钻出水面,莹白的头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眉眼似有星星,唇角的笑若有若无,动听的声音如天籁一般。
他问。
“你是来找我的吗?”
☆、第四章
远处的树林黑漆漆一片,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暗中观察。
意料之外,她没想到幻灵真的会出现。她眼眶红红的,心里热热的,用力点了点头,她绕着湖边小跑了几步,然后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幻灵也摆摆尾巴,追随她的方向。
皎洁的月光下,一小小身影投在石上,一个高大身影投在水里,他们没有离得很近,却有说不出的和谐。
“这么晚了,为什么来找我?”他没看她,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轻松。
“我来跟你说谢谢。上次多亏你帮忙,我们才能死里逃生。”她也没有看他,眼里却也有无限温柔。
“那你母亲的病有好一些吗?”
“嗯,好多了。”
“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湖边找我吗?”
“可以吗?”
“嗯,我自己一个人在湖里呆了这么多年,很寂寞。”
女孩沉吟:“你……多大了?”
“不知道,但我有记忆的时候湖边的那棵菩提树还是个不能握住的小树苗。”
女孩狐疑,菩提树?这湖边好像只有一棵菩提树吧。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右前方飘去,一棵腰身粗壮,枝叶繁茂,几乎把亭阳湖占据一角的古树安静沉稳地立着。可那是被镇上的百姓奉为降福神灵的千年古树。每年都有盛大的祭树大典,镇上成百上千的老百姓来这里叩拜求福,还要请巫师来作法,祈求安宁。
“嗯……是……那棵吗?”她不确定地伸了伸手指,正中古树。
“对啊。”幻灵瞄了一眼,颇不满意地接着说:“每年还有大批的人来这里,吵吵嚷嚷的不知道是干嘛,吵的我脑仁子疼。还往树上挂吃的和红色飘带,还有写满了字的木牌,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东西我有时候会拿下来看,基本不怎么动,但是吃的……嘿嘿,都到我肚子里了。”幻灵得意洋洋的说。
钟离沉默,怪不得大家都说古树显灵,拿过去的祭品都不见了,大概是被神灵享用了,原来古树神没用,是他用了。
莫名的,钟离又觉得好笑。她突然对身边这个绝美的异类产生了非凡的兴趣,她想了解更多,她想知道这个异类有什么样的过往,她想离他更近一点。
于是,钟离隔三差五就跑过来和幻灵见面。几乎都是晚上,两个人在月光的清辉下互诉心事,风轻飘飘的,草软绵绵的,他们的感情突飞猛进。钟离有的时候甚至不想回去,她贪恋这片安静,贪恋幻灵给的温暖,她真的好想好想,永远继续这样下去。因为在这世上,除了娘亲,再没有旁人像幻灵对她这般好了。
“对了,钟离,你看过日出吗?”
钟离摇了摇头,她每日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慕府,被人使唤来使唤去,早上那会儿,她应该在劈柴烧水,准备做饭,整日奔波劳碌,哪有时间和那个闲情逸致看。日出?听说是很美的一幅景,可惜她没见过。
“那你明天来看好不好?日出很美的,它把天地都染红了,连我也是红红的一个了。我在这湖中生活了这么久,天天看都不觉得腻烦,我想你也会喜欢的。”
幻灵急切地想跟她分享这独特的快乐,他兴奋地甩尾巴,湖水扬起不小的涟漪,可是钟离却犹豫了,她知道明天来不了。
“我……”
“怎么?你来不了吗?”幻灵失望地说,“来不了,就算了吧,我只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反正以后……”
“不,我能来!”
钟离打断他的话。她想好了,她连死的勇气都有,怎的会不敢违背大夫人的命令出来看日出,这世上除了母亲,就只剩下一个幻灵愿意诚心诚意地对她,她怎么能辜负这片好意,他只是为了让她开心啊。
“真的吗?”幻灵游回水里,快乐地翻腾,将水绕出一个小小的漩涡。他高声呼喊:“那我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哦。”
“嗯。”
……
可这场日出最终却没有看成。
钟离回到慕府,几乎连夜将要做的事情忙完,她不敢不做,娘亲还在生病,她怕别人为难她。忙完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洗了把脸,快速向湖边跑去。
可谁知,没到湖边,她就感到了异常。一般来说,现在大家都应该还在休息,早一点儿的也不过是起床烧水做饭,可今天居然异常热闹,街上熙熙攘攘到处是人。尤其是亭阳湖边,里三层外三层,大家争先恐后的踮着脚尖往里面探,似乎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她连忙跑近,居然还看到很多弓箭手。
钟离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里,她慌了,该不是幻灵被发现了吧。果不其然,透过人群的缝隙,她清楚看到,幻灵在湖中奋力挣扎。
他纯白如雪的白色长发散发出冷冷的光,他光滑皎洁的皮肤划出了好几道血痕,那鲜红的血液流出将本来被朝阳照耀得一片红彤彤的湖面染的更加红艳。他绝望的呼喊着,呜咽着,却在湖中心不停的打转,游弋。
他不肯走。
他为什么不肯走?远处的船只已经准备就绪,船上无数的水手和弓箭手,他们拿着巨大无比的网和刀以及长矛,在不断的往他身边靠拢。还没有靠近,他游得快一点是可以逃走的。
霎时,仿佛被雷击中一般,钟离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不肯走,他是为了她。他说过,会一直等她过来。
女孩急了,眼见湖中那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船只来围剿幻灵,她拼命喊:“幻灵,快跑——”
“幻灵——”
在湖中挣扎地筋疲力尽的人鱼猛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岸边。那抹身影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她拼命的喊,一边喊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跑。
她是要带他走。
他不再留连,往下深潜,然后迅即跟着女孩的方向游去,无数的箭擦身而过,甚至有的划破了他美丽的鳍,可是他一点也不怕。他知道,跟着她走就对了,跟着她走,他一定能活下来。
他从没有怀疑过她的任何举动,哪怕是这样绝望的环境,他也没有相信,她背叛了他。信任她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全心全意,从不怀疑。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掉了!”人们在高声叫嚷。
人群发现了钟离,于是无数的人愤怒的看向钟离,迅速朝她的方向奔来!
钟离吓得一直跑,一直跑,无数的人在她身后狂追。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也想不通到底做了什么幻灵的存在才暴露了,她根本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啊。
怎么会?怎么会?
幻灵在这湖中生活了千年都没事,怎么就这两天被发现了呢?一时间,钟离五味陈杂。
他们跑了许久,可是身后的人仍然穷追不舍。幻灵急了,他怕钟离没有力气被抓到。巨大的尾巴搅动着湖水,他卯足了力气,用尽自己千年功力!将湖水绕出一个巨大无比漩涡,湖水整个城,顺时针方向转着,露出中心一大片空荡荡的,没有人敢伸头去看,他们怕掉落在水中。
众人惊呆了,他们止住了步伐,他们预感到巨大的危险,可他们迈不动脚步。
怎么办?
突然,一股高高的水柱从湖底冲天直上,滔天的巨浪席卷而来,湖水就像突然有了灵魂一样,他发怒了,他翻滚着,像锅中的沸水,像天上变换的乌云,它震荡着自己养育的渔民的船只,他拍打着他们薄弱的木板,它掀翻了它们。
无数的人落水,他们尖叫着,扑腾着,场面一片混乱。岸上的人在尖叫,水中的人在挣扎。钟离看不清幻灵,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混乱的亭阳湖。
“那是湖中神灵,他发怒了,他要惩罚我们了,你们快停下!”
有老者痛哭着,呼喊着,大家胆战心惊,半信半疑。
“造孽呦,造孽呦!”
“你们惹怒了湖神,谁还保我们亭阳太平?!”
“死老头子你闭嘴!”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光鲜的男人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声,“什么湖神,我看是湖妖!神怎么会不保佑我们,只有妖会致我们于死地!他就是妖,待我剥了他的皮你们就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家的,事情闹成这样,不敢不信呐!”有个下人在他身边,畏畏缩缩的说。
“管它是什么玩意儿,我只知道这是个值钱的宝贝,你闭嘴,我还不用你来教我到底怎么做!”
大当家的就是这样,钱比什么都重要。半个月前,有个女孩来当铺当了一颗珍珠。大当家的刚好在,掌柜的就把珠子给他看了,结果,他非要派人跟着这姑娘。然后就被他发现了这湖中隐藏千年的秘密。于是在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好了对策来捉住这个异类。毕竟,人鱼啊,那可是可以长生不老的无价之宝。
可众人吓坏了,他们无心恋战,一哄而散。只有那个男人站在河边,一下一下不停的撸着胡须,像是气的不轻。
钟离也在大家一哄而散的时候了跟着溜走了,大家都忙着逃命,根本无暇顾及她。
湖中没有幻灵了,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只落个混乱的局面给人类。钟离一连好几天都来亭阳湖查看,生怕错过了他,可是都没见到。他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也从来没有这个意外。
可是叶子落了一地的千年菩提树告诉她,这不是个幻觉。
钟离心情很郁闷,她做不到将这一切都当一场梦一样忘掉。最关键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对幻灵有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让她的心空荡荡的,无着无落。
她又去了湖边,站在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她仰头,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告诉我,幻灵究竟在哪里?”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是在回答她,似乎又没有。可是凭空的,她听到有人教她。
“喂!钟离!”
一声熟悉的呼唤从身后传来,钟离立刻回头,却没有见到任何人。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喂,钟离,我在这里!”
这次钟离听清楚了。她睁开双眼,四下寻找:
“幻灵?你在哪?”
“我就在你面前。”
钟离一阵心惊,她小心翼翼地围着大树转了一圈,拨开高高的草丛,菩提树的后面原来有个树洞,幻灵正探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墨玉一般的黑发又直又长一直拖到地上,他眉眼如画,却有着受伤的眼神,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