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宋秋显然看得出来,学生是画不进去了。他笑了笑,转身要走,目光一转,落在了这张画的主人身上。
许宋秋盯着少女的侧颜,略微一怔,唇线渐渐抿紧。
方璃被教授看得心里发毛,手上僵硬地排着线条。她以前在画室也是这样,别人一看她,就会画不进去。
以为许教授会指导一二,方璃紧张地等待。
半分钟后,许教授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方璃揪心地看着自己的画,惴惴不安。
她画的是有什么问题么。
因为这件莫名的事情,方璃第二天的考试格外慎重,直到入学成绩下来,她才放下心。
学校没像艺考那样打分,只给了优秀或良好。
方璃三科都是优秀。
考试过后,他们第一门专业课,绘画永远的基础——素描就开始了。
方璃的大学生活也正式开始了。
生活一忙,方璃也没再像过去那样成天打扰周进。
开学第一个周仓促而充实。到了周五,难免有些倦怠,她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
小腿的伤口已经好不少了。
她穿着吊带睡裙,揉着眼睛在衣柜里挑衣服,摸到那件质地粗糙的衬衫时,手停了停,这才想起这件衣服一直没还。
下午好像不是专业课……
方璃在还有些迟钝的大脑里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把衬衣拿出来,叠好,收进一只纸袋。
她准备去一趟筒子楼。
——哦,不对,天香里。
方璃每次想到这个名字,都要在心里细细咀嚼两遍。无关讽刺或者不屑,只是纯粹觉得这三个字实在风情,缠绵。
军理课结束,她把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合上,塞进包包,跟思思打了个招呼,走出教学楼。
路过奶茶铺,她买了杯冰奶茶,又要了两杯鲜榨西瓜汁,准备给周进和小俊带过去。
离开校门时,方璃看了看时间,刚好五点半。她给刘嫂发了条短信,说晚上要去社团迎新。
思思说的没错,社团迎新,实践活动,自习。谁知道有没有呢。
方璃步伐轻快,心情愉悦,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一辆黑色奔驰不远不近跟着自己。
明明已经立了秋,但街道上毫无秋意,天气干燥,树木蓊郁,连风都是热的。
方璃拎着一手东西,走得额头冒汗。
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这道拱形的砖门太破了,亦或里面院子太过杂乱,方璃从未思考过它的历史。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拱门,缝隙中生有青苔,砖瓦被经年累月的阳光晒的褪色,斑驳破败。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目光挪开,落在院里的楼梯上时,方璃瞳仁骤然放大,心里一紧,迅速侧身,躲到门后。
她咬了下唇,还是偷偷瞥去。
是周进和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裸色高跟和包臀裙,背对向她,看不清具体神情;周进抱着手臂,脸色寡淡,稍有不耐。
声音隐隐约约,方璃只听出女人语调激烈,加上肢体动作,显得异常激动,愤懑。
像是提到什么,周进嘲讽地弯了弯唇,转身上楼。
对方下意识拽住他手臂,周进回头瞥一眼,眼神漠然。
女人松手,静了半刻,气恼地追上去。
上到二楼,红栏杆和晾晒的衣物挡住视线,方璃也不好再看了。
她倚靠着墙壁,仰天叹了口气,一时无话。
方璃看得出来,这女人是正正经经的那种。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很干练,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哥真的是……
方璃挠挠鼻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是真的招女人喜欢啊。
半晌,女人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出来了。柳眉倒竖,满脸怒意,妆容却仍旧精致,刚好跟方璃打了个照面。
方璃一愣,竟觉得有几分眼熟。盯了一会,终于认了出来。
第12章
方璃一愣,终于认了出来。
竟是那天沙滩上的女记者,还提醒她手机响的那位。
脑子有些懵,不解她为何出现在这里。
对方也觉得方璃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而且在这种时候,她也没有聊天的想法。
两人错身而过,方璃穿过院子,慢慢上楼。
走上二楼,看见周进屋门口躺着一份报纸。
她腾出一只手,奇怪地捡起来,发现是《岛城早报》。座头鲸的新闻在最上面,配图是周进的侧脸。
这份报纸十分眼熟,方璃当时还收藏了七八份。
原来是她写的啊,难怪。
方璃注意了一下新闻稿上面的名字——唐可盈。她没再往后翻,把报纸带进怀里,敲了敲门。
没声音。
从旁边积满灰尘的窗缝里看了一眼,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她诶了一声,又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
连敲好几下,也没动静。
小俊也不在。
旁边的那户倒是开了,探出一颗光头,“别敲啦,小哑巴去夜市了。”
“周进也不在吗?”
光头指指右手方向,“那边吧,厨房。”
“谢谢叔叔。”
光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砰一声关上门。
知道他一会儿会回来,方璃倚靠着走廊外侧的红栏杆,耐心等待。周进他们住在二楼,上面还有两层。中间院子被围得四四方方,采光糟糕,阳光从各种晾晒的衣物中挤进来,零零星星地撒在地上。
头顶上挂着一件艳丽的紫色文胸,镶满蕾丝花边,方璃盯它看了三分钟。
实在太无聊了,她放下已经不冰的西瓜汁和奶茶,翻开报纸,懒洋洋地读了起来。看完座头鲸,她继续往后翻,是那天的其他新闻,还有一些汽车、房地产的广告。
刚要合上,一页纸从中掉了出来。
方璃拾了起来,也是报纸,但这张纸和其他的不太一样,页面微微发黄,边角褶皱,明显是夹在里面的。她看一眼日期,是两年前的旧报纸。
内容和刚才大同小异。
方璃不明所以地翻过来,看见粗体加黑的一行大字。
图片上是一个男人,脸部打了马赛克,穿着看守所的衣服,胸前印有一串编号。
方璃迅速浏览一遍,脸色陡变,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每个字都把她大脑震得嗡嗡嗡响。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报纸,咬紧嘴唇。读完第三遍,浑身发着颤,眉头紧锁。
报纸哗啦啦掉在地上,页面全散掉。
后背到脚心渗出薄薄冷汗,方璃小脸煞白,慌乱地捡起报纸。
为什么这上面写的跟她知道的不一样。
为什么。
方璃抱着乱七八糟的报纸,朝走廊右手边飞速冲去。
她必须要找到周进问清楚,立刻,马上。
方璃以前来这里也只是找他们,其他地方从没去过。
脑海中闪过太多画面,方璃深吸一口气,也没考虑别的,看见走廊尽头有扇门,和单间不太一样,想着应该就是刚才那人说的厨房,推了两下门,门开了,直直冲进去。
“哥!”
一抬眼,方璃僵住。
哗啦啦一声,报纸再次掉在地上,浸了水。
有水花溅到她裸·露出的胳膊上,沁出一丝凉意。
周进正在洗澡。
一间不大的屋子,非常简陋,没有贴瓷砖,没有浴缸,也没有浴帘,就一个小小的金属淋浴头,挂在灰败的墙面上。
他站在稍高一点的台阶上面,正对着她,毫无掩饰,浑身赤·裸。
侧面有一扇极高的弧形小窗,阳光从脏兮兮的彩绘玻璃中滤进来,落在男人健硕的躯体上,一半亮,一半暗,线条贲张,光影清晰。
方璃彻底呆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水珠淌过他的胸膛,腹肌,顺着两道沟滑进黑色毛发……
还有骇人的……
她被震得眩晕,迅速转过身,懵道:“这、这不是厨房吗……”
周进明显顿了下,“对,厨房。”
声音不冷不淡,方璃花了几秒才听出其中的讥诮。
她闭上眼,推门出去时,想到报纸还在地上。不知道捡还是不捡,定格在那里。
周进淡淡地瞧着她。
这门是那种老式的插销门栓,非常旧了,用力推的话很容易滑动下来。往常女人洗澡时候会找人在外看着,或者抵个东西。但他一大男人,实在没必要。
没想到,被她这么推开。
“要不一起洗?”见她还不走,周进说。
“实在……不好意思。”
方璃脸唰的就红了,她闭着眼矮下身,把报纸快速抽走,像只地鼠似的往外窜。
门砰一声关好。
周进摇摇头。
淋浴头是固定的,他把水流调大了点,转过身,最后冲洗一遍全身,关掉淋浴,拿旁边架子上的毛巾擦了两下。擦完,他手稍一停顿。
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要不一起洗。
很顺嘴的,一句挑逗。
周进有些惊讶,他潜意识里居然开始把她当成女人,而不再是那个瘦弱小孩子。
方璃站在房间门口,背靠着红栏杆,手里捏着那份湿漉漉的报纸,垂头丧气。脑子里一会是报纸上的内容,一会是他赤·裸的身体。说不清楚哪种冲击更大。
她头好痛,想要抬腿逃走,但想到报纸上的内容,却一步又挪不了。
好奇心快杀死她。
不过几分钟,周进从淋浴房出来了。肩上搭着毛巾,穿着黑色背心和大裤衩,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方璃别扭地挪开眼,盯着旁边剥落的一小块墙皮。
周进对刚才的事倒不在意,掏出钥匙打开门,“你又有什么事。”
方璃站在门口,低垂着头,耳根子都是红的。半晌,她攥紧手中报纸,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走进来。
室内简陋,霉味很重,但东西很少,看上去还算干净。
周进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略微不耐地看着她。
方璃到底不太自然,没敢看他,小心把报纸递过去。
周进抬眉,“怎么了?”
“我刚才在你门口捡到的。”
周进看了看,猜到是那女记者留的,“放那吧。”
“不是,哥你看——”提及报纸的事,方璃略微缓和,离他近一点,把报纸摊在面前的桌上,手指头戳了戳,“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你吗?”
周进一顿,似笑非笑,“不然呢。”
她低下头,长发遮住脸颊,迟疑问:“是那件事吗?”
“嗯。”
“那,我在哪儿呢?”她声音发颤,身体也跟着颤抖,“为什么会没有提到我呢?怎么只有你和小俊?”
周进听到这里,唇角扯出一丝微妙的弧度。
怎么被她说得跟悬疑片似的。
“还有这里,写的什么社会斗殴,根本没写你是在救我,明明就是哥你见义勇为啊!还说你……”她抓抓头发,不知道怎么能让措辞听上去婉转一些。
这份报导也是唐可盈写的,但那时她言辞激烈,多为贬义。
“退役军人致人重伤”,“街头闹事”,“将部队所学用于社会斗殴”,“转业后无法融入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等等等等。
周进看都没看,唇边吐出青白色烟雾。
完全不理解方璃为何要旧事重提。
方璃手指捏紧报纸一角,“为什么……”她转过头,揪着眉毛,“写的全都不、是、事、实!”
周进弹了弹烟灰,像是很轻地笑了下, “难道不是事实?”
方璃看着他漆黑的眸,忽然间明白了,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爸他……”
方璃捂住嘴唇,越想越不对。
“是我爸……”她猛地看向他,黑黝黝的瞳仁里透着浓浓愧疚,“那你当时判刑,不会也……”
方璃胸腔剧烈起伏,深深地吸了口气,颓然坐在床边,
“为什么呀,这跟我爸说的不一样,他明明不是这样答应我的,为什么会这样……”
周进缓缓抽了口烟,眉心紧蹙,已是十分不耐。
方璃眼泪扑簌簌落下。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对周进很愧疚,很感激。
当年,她去夜市上画画,认识了小俊和周进。
她迷恋周进,再加上同父亲闹得不合,她一次次不回家,到夜市上找他们。
周进提醒过她的,也警告过她的。
但方璃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哪里知道社会险恶,反而对这些市井氛围浓郁的地方颇感兴趣。
然后,就真的出事了。
再然后,方建程对她说,“你就乖乖待着,什么都不要想,所有事情爸爸来处理就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当作和你没任何关系。”
但方璃哪里知道,方建程还真的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真的和她没有了一丁点关系。
方璃那时候反复提到周进,恳求父亲救救他,确保他没事,方建程的回答也是——
“放心吧。”
第13章
周进把摊开的报纸叠好,随意放在桌角,转过脸,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方璃。后者根本不敢看他,头埋到胸前,一直都在重复:“对不起……”
十五岁的她太懦弱了,而且真的是很害怕很害怕,她从没有看报纸的习惯,方建程也限制了她的自由,每天就在医院里静静发呆,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