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先去睡吧。”方建程拿起文件。
“等下。”
方璃走到门口时,方建程又叫住她:“给你买了个小礼物,这几天太忙,都给忘记了。”
“什么礼物?”方璃惊喜问。
方建程仔细想了一下,带着方璃走去客厅。
夜已深,刘嫂他们已经睡下了。
方建程并没叫醒他们,他打开灯,自己找了半天,最后又拐进二楼的主卧。“人老了啊。”他似是感叹,从架子上翻出一只精致礼盒。
“打开看看。”
方璃坐在扶手椅上,拆着缎带。
“爸……您以为我现在多大呀。”方璃拆到一半,看着纸盒的包装,哭笑不得,又有点点失望,“……芭比?”
方建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不喜欢?”
方璃“呃……”了半天。
她十八岁了,不是八岁,很难再对一个芭比娃娃喜欢。还以为是什么化妆品、包包、衣服……或者画册、颜料、笔都可以呀。
方建程见此,也略微失望,“那下次你想要什么,跟爸爸说,爸爸给你带。”
“不不不,我喜欢的。”方璃仰头,把盒子往怀里搂了搂,“喜欢的,刚才只是太惊讶啦。”
“你……嗯好久没送过我这个了。”她还是觉得特好笑,看着,自个儿傻乐了。
或许在爸爸眼里,她永远都是小姑娘吧。
方建程也笑了。
这么一笑,眼皮处的鱼尾纹清晰浮现,几缕银白的发丝十分扎眼。
方璃心里不由一颤,惊觉,爸爸是真的老了。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在宁静的夜里,这种老态和疲倦令人心惊。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呢——周进出来后,她的感情生活总是让他这样担心着。
方璃万分愧疚地想。
“好了,快去睡觉吧。”方建程把她送回房间。
方璃原本还想聊一聊周进的事,可看见父亲疲倦的样子,也不忍说出口了。
“晚安爸爸。”她蒙上被子,闭上眼睛。
“晚安。”方建程伸手,掖好她的被角。
他在黑暗中站了半分钟,神色复杂,轻轻带上门。
……
再次醒来是上午。
方璃看着家里熟悉的大床,有些愣。她掀开丝绸床幔,起身,拿起手机。
两条未接来电和三条短信。
方璃心一跳,看见名字,又无力地耷下眼皮。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她捂住额头,完全猜不透周进在想什么。
懒懒地滑开短信,方璃杏眼圆瞪,来回看了好几遍,猛地从床上坐起,穿衣洗漱。
“我爸呢?”
她一边往嘴里塞吐司,一边急急忙忙问。
“一早就去公司了。”刘嫂答道。
方璃眉心紧了紧,看一眼时间,匆匆出门。
出了门,才发现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跑回去拿伞,又不敢让成叔送自己,折腾半天,才拦下计程车。等到达渡轮码头的时候,已经上午十一点半。
小俊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短信也发过好几条——
【哥十二点起航,你要不要来送?】
【真不来吗?】
她在车上翻来覆去检查短信电话,心里乱成一锅粥。
他真的没有回过她短信,也没有一个电话。
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她。
从计程车上下来,方璃拨给周进,对方没有接。
码头边停了一溜儿的船。
方璃焦急地东张西望。
几十艘蓝色的铁皮渔船紧贴岸边,间杂着稍大一点的运输船和冷冻船,船身上刷有白色油漆编号。每艘船上都插着国旗,风一吹,在雨雾中格外艳。
人也多。
她撑着雨伞,隔着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一辆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下,下来几个外地的小伙子,叽里呱啦讲着方言,又被领头的人带上船。
场面愈发混乱。
嘟嘟嘟。
电话仍没有通,方璃急得直跺脚,慌忙打给小俊。
通了一下却被摁掉。
伞尖上移,方璃在人群中慌乱寻找,像是无头苍蝇,斜斜雨丝落下,湿了脸庞。
手机震动——“齐东渔61519,最东边,快来。”
方璃擦擦脸上的雨水,这才想起小俊怎么可能接电话。
东是哪里……
雨越下越大,方璃找不到方向,问了几个人,又顺着编号一艘艘船寻找。但那些渔船显然不是按编号停的,绕大半圈,才在人群中瞥见熟悉人影。
吴小俊也在找她,眼前一亮,扯扯周进。
周进正在和几个男人说话,一顿,朝这边看来。
打伞不方便,他穿着深蓝色雨衣,斗篷样式,看上去很厚重,健壮的身型像一座山,雨水顺着褶皱滚下,淌成一道细线。
周进扭过头,脸隐在兜帽之下,雨水湿了鬓角,轮廓有些模糊,只能看清黑漆漆的一双眼。
静而沉,像是风雨不动的礁石。
方璃喘了口气,又气又委屈,再顾不了那么多,径直冲过去——
“周进!!”
第20章
“周进!!”
地上滑, 她跌跌撞撞朝他跑去。
刚才同周进说话的几个男人纷纷转过头,“进哥,这是?”
周进薄唇微抿,一时没答。
方璃停在他身侧,小口喘息。
伞往上移了移, 露出湿漉漉的眼, 一缕湿发黏在她唇边,脸色憔悴。她撑伞的手发着抖,瞪大眼睛瞧他。
没看几秒, 眼眶泛起红。
“你……”她抬手擦泪, 心里有不甘, 有不解,有失望。
周进的心狠抽了一下, 竟不忍看她。
旁边的人不了解具体情况, 只瞧见一年轻姑娘泫然欲泣, 自然当成小情侣分别舍不得, 这种事对他们这种跑远洋的来说太常见了。
一个男人宽慰道, “这是嫂子吧?”
“没事的,这趟也就一两个月,进哥很快就回来了。”
一听一两个月,方璃蓄在眼里的泪水啪嗒就落了。
就连“嫂子”的称呼都没让她好过。
“别乱说。”周进沉声解释:“不是。”
语音刚落,小姑娘又一滴泪滚下。
周进错开眼。
她深吸口气, 用力眨眼睛, 像是要把泪眨回去, 睫毛上却挂着晶莹泪花,嘴唇翕动,“为…为什么啊。”
声音很小,很脆弱,像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两年了。
——为什么还是对我这么残忍。
周进攥了下拳,又缓缓松开。
旁边同事好奇打量他们,他捏捏眉心,不愿被当笑话看,握紧她胳膊,往旁边带去。
方璃被他拉到人稍少一点的地方,她望着他,眼底又燃起希望。
希望像是闪烁的星光,一点点,照亮了夜空。
她轻声说:“你只是忘跟我说了,对不对?你最近太忙了,因为小俊的事情……”
“抱歉。”他打断。
方璃一僵,手一松,伞掉了。
霎时,雨水铺天盖地而来。
“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她抽噎,看向他冷淡的目光,想到陆思思的话——还什么仙女下凡,估计在他眼中,她就是一缠人讨厌的小女孩罢了。
“不是。”
他帮她捡起雨伞,撑在她头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你很好。”
“那……”
“只是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
“不是一路人。”他皱眉:“不可能。”
方璃咬住嘴唇,脸色苍白。
她想起前几次他的态度——若有似无的暧昧,中秋节在树上“拥抱”,还有那天紧紧环住她的腰,把她搂进怀中。
“那你前几天……”她吸吸鼻子,明明感觉到,他是有动心的。
“是我混蛋。”周进敛眸,低声说。
声音隐忍,淹没在雨水里。
他对她一向谨慎,尊重,爱护。就算她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纯洁童真,也绝非他这样的人可以染指。
无论在哪个方面,他都不配。
她太美好。
只是那几日,真的被迷了心窍。
向来的克制变成放肆。简直肆无忌惮。
一场细雨,拨散了心里的晨雾,裸/露出原本的灰败境遇。
方璃呐呐无言,往后退半步。衣服后背被雨淋湿大半,黏在身上,细微的痒。
周进右手很快往前伸,雨伞紧紧追着她。他穿着雨衣,单手为她执着伞。
细密雨丝扫进他眉弓,顺着深邃眉眼,淌过脸颊。
方璃看得心底泛酸。
“混蛋”这样的字眼他都说得出来。
她很想大声质问他——他混蛋什么?!
他对她那么好,为了她的名誉选择沉默,出狱后也没有怪过她,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始终保护她,怜惜她。
甚至那些仅有的亲密,也是她费尽心思制造出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是她在一步步引诱他。
他有一瞬的沉沦,但却那样快清醒。
方璃感到无奈。
她分辨不出他的感情,也看不懂他这个人。
她一直以为他就是一条笔直清晰的线,怎么想便会怎么做,不会考虑其他。可是唯独对她,要复杂得多。
周进对她是在意的,但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两人静静站了半晌。
心底被巨大的失望覆盖,渐渐,又蔓延出一种决绝的意味。方璃紧紧盯着他,黑亮的眸中燃起一簇火焰。她忽的伸出手,握住他拿着伞柄的那只大手。
他的手很凉,带着雨水。
她的手同样很凉,小小的,只能包住一点,皮肤却很细腻,软绵绵的。
周进僵了一瞬,立即要抽手,但头顶那把伞太小了,一动,雨水四面八方涌来。
“……冷。”方璃抬眼,咬住苍白的唇,委屈地说。
她缩着脖子,软软的毛衣外套湿成一缕一缕,像只可怜的流浪猫。
周进看着,果然犹豫了,拿稳伞。
方璃指间轻轻挠了两下。
娇嫩肌肤摩挲过他粗糙手背,有电流酥酥/痒痒窜过。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周进眼神微暗,眉心拧成疙瘩,左手抬起,这便要掰开她的那只手,却听她说——
“你一点儿也不混蛋。”
方璃握住他的手,语调里带着哭腔, “你要是混蛋你就不会推开我了。”
“好几次……都是。”
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尖里挤出来。
方璃不敢看他,睫毛轻颤,心里再清楚不过,那天在无人的小船上,在他的房间里,在中秋夜的凄清街巷……他的欲·望都是那样明显。
但他什么都没做。
像他这样的男人,把情/事看得很重,却唯独对她,忍了再忍。
“我宁愿你混蛋。”她嗫嚅道。
周进神色难辨,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见一大滴雨珠从伞尖滚下,挂在女孩纤瘦的肩头,白色的毛线一点点被濡湿。
他很想伸手,把那滴雨水擦掉。
但那件毛衣太干净了,像是一尘不染的初雪。
周进觉得,他的手很脏。
太、脏、了。
这时,远处有鸣笛声响起,音调短促,仿若一声呜咽。海风吹过,雨更大了。
周进骤然清醒,似是轻叹口气,面色沉下。
“别再闹了。”仍是那副对孩子的口吻,“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他把伞往她手里递了递。
方璃没有去接,清楚自己一接,他就又要离开。
一两个月,五六十天,又是那么漫长。
周进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无端涌上一股陌生情绪——烦躁,压抑,胸闷。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腔,喘不动气。
不想再同她这样没有意义的纠缠,他朝远处等待的小俊招了招手。
“拿着。”他把雨伞递给他,对跑来的小俊说:“一会送她回去,我得走了。”
方璃见小俊来了,稍微侧转过身,手背擦了下眼角;吴小俊看这架势,知道两人又没谈成,握紧伞,很是无奈。
周进没再看方璃,重拍下吴小俊的肩,这便要离开。
“我们是一路人。”方璃忽然说。
他脚步微顿。
“哥,我们是一路人——”她很快追上,也不顾淋不淋雨,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瞪大眼睛,揪住那件雨衣:“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们是一路人。”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淹没在雨水里。
指间揪了两下,也慢慢松开。
周进下颌收紧,唇线绷着。
“一路平安啊。”
她缓声说。
周进叹气。
那种烦乱的心绪无休无止,他忍着没再回头看她,他话说得清楚,态度也很明了。
不可能。
他只当她这几句是小女孩的玩笑话。
刚好那边有人急急唤他,周进也不愿多待,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