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年纪大了,孟文茵更是知道自己的婚事怕是捏在继母的手中,平时对她不得不应付几分,相比起哥哥来,她跟继母的关系看似还算融洽,当然,那只是表面而已。
看她这般,孟嘉义难免心疼起来,他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茵茵,你且放心,你的婚事我绝不会让那个人插手,我的妹妹,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得舒心的过一辈子。”
孟文茵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朝着哥哥看去,柳眉微微皱起,“哥,你别乱来。”
孟嘉义倒是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吧,有看好的,我就直接跟爷爷提,想必爷爷定然会答应的,他答应了,事情便能成。”
孟文茵脸颊微微泛红,心底也活络起来,比起继母,她自然更加相信哥哥一些,一时之间心中有些期待,却瞪了一眼孟嘉义,扭身走了。
章元敬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了别人相看的对象,不得不说,孟嘉义会相看起他来,也是因为前一次舞弊大案,明湖一带年轻学子折损的太厉害了,矮子里面拔高个。
他慢悠悠的回到客栈,从这一日起,就像是被踩中了机关似得,从这一日开始,学子们纷纷走出房门,或者相互应酬,或者焦急等待,一时之间明湖再一次热闹起来。
章元敬也随大流的走出房门,倒是也认识了同一个客栈的几个学子,在这家客栈里头,他算是年级最小的,其他人不知道他底细,多以为他是来碰碰运气,对他倒是十分和善。
其中有一个考生须发尽白,看着都快花甲之年了,却还是个老秀才,据说他当年也是不到弱冠就考中了秀才,有过意气风发的时候,谁知道随后一考三十年,愣是没中举人。
科举的残酷可见一斑,这年头的读书人少有会变通的,多是靠着家中供养,能抄抄书写写信谋几个银钱都算好的。若是考的中举人,那自然还好,若是一辈子考不中,一次次赶考的花销都能拖累死一个家庭。
那老秀才看着章元敬,大概是想起自己当年的风光来,长吁短叹的说道:“可怜我当年中了秀才,便以为自己天资卓越,硬生生荒废了时光,如今年纪大了,就算是再用功,那也是事倍功半,哎,到老到老,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
章元敬也跟着感慨了一声,他倒是有些佩服这个老人,若是一次次考不中,他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何必在一条路上闷死。
那老秀才却像是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把茶水当酒水一杯一杯的灌下去,说到最后几乎是热泪盈眶了,他其实何尝不知道自己怕是此生无望了,只是到底不甘心。
这一日榜单即将颁出,原本热闹的客栈气氛也怪异起来,有些人看似镇定如常,却连茶水冰凉了都不知道,有些人心急如焚,隔一会儿就得喊一声,怎么还没来。
相比起来,章元敬倒像是个异类,他也紧张,却该吃吃该喝喝,心态好的不得了。
有时候章元敬也会自我嘲笑,上辈子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一颗风吹雨打历经沧桑,最后被现实的社会磨得坚硬如铁的心。
他镇定,章明林和余全却镇定不了啊,章明林一大早就赶出去了,对于抢着看榜单这事儿,他觉得从来不嫌烦,直接把余全推到了后头。
余全没能抢到这个差使也不气馁,一大早起来就忙前忙后的,甚至还意图给章元敬换上那件朱红色的外衣,美其名曰:“老夫人都说了,穿着这件衣裳兆头好。”
章元敬坚决拒绝把自己包的红彤彤的,尤其是那件红色的衣裳上头还绣着大多大多的牡丹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新郎官专属。
虽然拒绝了红衣裳,但章元敬却没能拒绝余全千辛万苦抢回来的定胜糕,及第粥,余全这小子也不知道捣鼓了多久,几乎把好兆头的吃食都买了回来,也难为他能找到那么多的种类。章元敬一边吃着,一边有一种又回到了老家,被姜氏盯着喝姜汤的感觉。
等皇榜出来的时候,一群看榜的人一下子往前挤,如果不是衙门的权威在,恐怕放榜的地方都得给他们挤破了,随着一个个名字被贴出来,人群中欢呼的声音也一次次响起。
章明林人高马大的,又是正值壮年,这会儿可着劲的往前挤,生怕自己比别人晚了一秒看见榜单似得,恨不得生出一双千里眼,一对顺风耳。
常年劳作锻炼,还是让章明林占据了优势,至少那些四肢不勤的书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忽然,一股大力从旁边传来,章明林抬头一看,却见是个虎背熊腰的小厮,这会儿也可着劲往里头挤,两人迅速达成了联盟,合力将后头的人拦在外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合力之下,果然没有人能冲破他们的封锁,把他们再挤到后头去,章明林微微松了口气,实在是这会儿大家的战斗力惊人,都不好对付。
谁知道没等他歇一歇力,那虎背熊腰的小厮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一边喊着少爷中了,一边就挤了出去,连个眼角没分给章明林。
章明林吃了一惊,一个不注意就被挤到了后头,心中后悔不跌,却升起一股子坚持,可着劲抬着下巴,就指望看到章元敬的名字。
偏偏榜单就跟他作对似得,贴一张上头没有,贴第二张上头还是没有,幸好章明林有过经验,一边安慰自己越到后头名头越好,一边继续仰着脖子使劲看。
随着一个个报信的人跑回来,这家原本僻静的小客栈几乎成了情景剧场,那些得了名次的,自然一个个喜不自禁,身边的人或是恭喜,或是嫉妒,人间百态一日尽显。
等到最后第二张榜单也出来的时候,那老秀才忽然再难自禁,大哭起来。
章元敬正巧坐在那一桌上,被他的大声啼哭吓了一跳,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生怕老爷子有个不好,连忙安慰道:“老先生,先别哭,榜单还没报完呢。”
老秀才却哭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这次铁定又是中不了了。后生啊,你可得记住教训,年轻时候不能中,以后也就断了这个心思,别像我,为难了自己一辈子,也为难了身边的人一辈子,再无脸面去见家乡父老乡亲。”
章元敬听着,还真怕这位老爷子想不开,便说道:“就算是成不了举人,您也是秀才,多少人考了一辈子,临死还是个童生呢,比起那些人,您已经了不得了。”
大概人都需要比自己更惨的事情来自我安慰,一听这话,老秀才倒是擦了擦眼泪,说道:“也是,好歹我还能免了家里头的徭役,隔壁那家伙一辈子就是个童生,我都看不起他。”
章元敬笑了笑,好歹把他给劝住了,正是这时,外头一人衣冠不整的跑了进来,这并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大早看完榜回来的,几乎都是这幅尊容。
引起注意的是这人笑容满面,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头名,平安你考中了头名,解元!”
第84章 杏花筵
中了解元自然是好事儿,但章元敬还没来得及高兴, 只看见身边的老秀才猛地站起身来, 口中发出赫赫声响, 下一刻眼睛一翻, 直接就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碰的一声。
章元敬心中一惊,哪里还顾得了高兴,连忙蹲下去想把人扶起来,店家虽也高兴,但估计也怕出人命,忙不迭的过来收拾残局,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老秀才抬到了屋子里头。
老秀才也会命大, 狠狠的砸了一下, 脑后面都起了大包,大夫过来一看倒是没啥事儿,就是收到的刺激大了一些,多养几天就成了。
章元敬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因为他中了解元, 就导致身边的老秀才刺激过度而死,心中总是有几分过意不去的,如此,他帮着付了诊费,也就没有再多理会。
估计老秀才要是醒过来,恐怕也是不希望看见他在面前的, 毕竟谁喜欢一个现实的例子一直打击自己呢。章元敬吩咐余全帮着照看几日,自己也就不往前凑了。
回到自己房间,章明林的喜悦就再也掩饰不住了,举人和秀才,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啊,成了举人,再不济也能混一个小官吏当当,民间都说穷秀才富举人,可见一斑。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要在侄子面前保持稳重,章明林恨不得蹦几下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之情,看着章元敬回来,章明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几乎是含泪说道:“元敬,你中了解元,是解元,叔没看错,真的是解元。”
章元敬没来到他会这么激动,笑了笑说道:“林二叔,多谢您一路上的照顾,如果没有您的话,我怕也不能顺顺利利的中举。”
章明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擦了擦眼泪,却说道:“我也就能帮你打打杂,哎,看见你出息,我也就放心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多少年了,我们章家终于又出了个举人,还是解元,这可比老三叔牛气多了。”
章明林口中的老三叔就是章元敬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祠堂里头见过的举人,如今他年纪越发大了,除了大事儿一般不出门。
章家族内其实不大喜欢这位举人,主要是他吃着章家的供奉,却没为章家做什么事情,如果不是有一个举人的身份在,恐怕也不能一直高高在上。
眼看章明林老泪盈眶,章元敬心中也有几分怅然,他这一路走来还算是顺风顺水,最艰险的一次也就是舞弊大案,但其中艰苦之后自己知道。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之中,耐得住苦,受得住累,忍得了寂寞,扛得住压力,最后才能一举成名,而现在,他也不过是走了一半的路。
解元的名头一出来,前来拜访的人就更多了,尤其是店家大手一挥,直接给免掉了一个月的住宿钱,只要章元敬能留下一副墨宝,让他们粘粘喜气。
这种小便宜章元敬自然不会占,墨宝倒是无妨,但住宿钱还是得给,免得落下一个贪图小利的名声,到时候因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污了名声。
按理来说,秋闱之后,明湖府的知府应该会举办一场盛宴,虽然不如鹿鸣宴那么出名,也算是秋闱之后的一场盛事。毕竟举人已经算是踏入官绅阶层,作为知府拉拢一番,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的坏处,就像是当年县试之后,那场宴会一样。
但是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不是被上一次的舞弊大案吓坏了,提也不提这个宴会,显然是要跟这些学子们划清界限。
且不说这位大人是真胆小还是嫌麻烦,反正举人们的盛宴是没有了,不少人心中暗暗腹诽,尤其是好不容易考中了举人的,这还不能出风头了。
章元敬倒是不在意,说到底这种宴会,也都是知府大人的一种招揽方式罢了,结一个善缘,将来若是有哪一个青云直上了,也能拉上关系。
当然,这种几率是十分低的,从知府大人直截了当的废除了宴会的习俗就能看出来,人家压根没把这一群的举人放在眼中。
既然没有宴会,章元敬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乡,心里头倒是有些高兴,“给家里头带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余全检查了一番,回道:“都放好了,给小姐姑爷表少爷的也都装好了。”
章明林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道:“我们家元敬就是有孝心,那些个考生,有几个回家的时候还惦记着给家里人带东西的。”
章元敬笑了笑,他也是带习惯了,再说了,其实也不费什么事情,相比起来,对他体贴入微的家人付出才更多,只是古代人对读书人尤其宽容罢了。
都收拾好打算回去了,却有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厮上门来送帖子,章元敬收下一看,倒是微微皱眉,竟是孟家送过来的。
“孟家的帖子,邀请此次中举的举人去杏园赴宴。”赴宴不奇怪,奇怪的是孟家在此之前从未做过这样子的事情,更别说这帖子还是以孟老爷子的名义下的。
章明林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倒是说道:“元敬,确实是孟老爷子下了帖子,邀请大家一块儿去杏园赏景,听说是办了一个菊花宴,你说会不会是那位老爷子觉得知府大人直接免了菊花宴不大好,所以才自己出了头?”
章元敬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性太小了,孟老爷子什么人,怎么会无端端的冒这个头,再说了,这对孟家又有什么好处?
无论如何,地头蛇孟家发了帖子,章元敬也是不能不去的,于是只能放下收拾好的行礼,跟店家打了招呼,这才带着余全过去赴宴。
杏园虽然叫杏园,但其实跟杏花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地方据说是孟老爷子年轻时候盖的别院,甚至是招待过当今的,院子里头奇景无数,可算是明湖府第一的园子。
以前杏园也是会友的好地方,但随着孟老爷子退下来,杏园也慢慢落寞下来,只是偶尔孟家人还会在此招待亲朋好友罢了。
既然借了菊花宴的名头,刚进门的时候,章元敬便看见一朵朵金灿灿的黄菊,这种菊花最为常见,但要养的这般出色也不容易,但孟家显然只是把它当做了垫底的。
再往里头走,各色的名菊层出不穷,章元敬上辈子也是逛过花展的,这会儿也是目不暇接,只觉得长了见识,对孟家的底蕴更是感叹了一番。
领路的小厮十分机灵,见章元敬似乎对菊花有些兴趣,便压低声音滔滔不绝的介绍起来,一边走一边说,竟是不带喘气的,恐怕在此之前没少练过。
章元敬听得入神,到了宴会厅又是一惊,原来厅中竟是放着一盆墨菊,要知道墨菊难得,要想要把颜色养的这么纯粹,细心不够,还得要运气。
古代的许多东西,放到现代其实大大贬值,贬值的原因正是因为,在古老的年代,没有机械的时候,这些东西的开采,养育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就如眼前的墨菊,可不是哪一个花农,在家随随便便的养养就能弄出来的。
不只是章元敬,厅中许多举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不争春色不争芳,不媚时欢作紫黄。朵朵如拳深墨色,秋风舞罢斗寒霜的墨菊,眼中都是难以掩饰的惊叹之色。
但是很快的,在场的举子就顾不得眼前的墨菊了,因为在孟嘉义的搀扶下,一个老人慢慢的走了出来,他一头华发,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小觑。
这个人就是孟老太爷,历经两朝,至今依旧担着太师之名的孟太师。章元敬也没有料到,这位老爷子居然会亲自露面,虽然帖子是以老太爷的名义下的,但来的人恐怕都觉得,主持宴会的人恐怕是孟家的大少爷孟嘉义,毕竟老爷子高寿八十,已经不太出现在人前了。
所有人都收敛起自己的随意来,脸上满是恭敬,对小小的举人而言,太师实在是了不得的人,将来他们之中的人,即使入朝围观,恐怕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章元敬也是如此,尤其是孟老爷子年纪虽大,眼神还是一样的锐利,更有一种岁月沉淀过的深意,似乎一眼看过来,能把人看穿了似得。
孟嘉义扶着老爷子坐了下来,朝着章元敬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章元敬回敬了一个点头,两人十分自然的对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