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过,朱举人脸上满是喜色,乐滋滋的说道:“自然是等他一道儿的。”
终于轮到了章元敬,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对面的门客忽然嗤笑了一声,一幅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他:“这倒是有个俊朗的,只是不知为何而来。”
这话不像是饱含善意,章元敬心头一跳,就听见另一个门客插嘴说道:“你莫不是羡慕?”
两人对了一句暗话,前头那人又说道:“羡慕个鬼,开始吧,别耽误功夫。”
看得出来,这人的性格十分桀骜不驯,骂起人来不是一般的锋利,也不知道飞鹤楼废了多少功夫,才让这样的人愿意来守门。
章元敬原本准备了许多诗文,这会儿略一沉吟,就吟诵道:“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这首诗是他即兴所做,意思倒也是简单,玉漏银壶且停下不要催了,宫禁城门和上面的金锁直到天亮也开着。谁家看到明月还能坐着什么都不做呢?谁听说有花灯会不过来看呢?
这话一出,对面的两人脸色倒是微微一变,其中一人笑道:“你看看,人家小孩儿让你别催催,整天催催,你又不是管玉漏的。”
在他听来,这首诗既简单的解释了自己为何而来,又小小的讽刺了他们几句,倒是有趣。
先头的门客挑了挑眉头,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倒是说道:“少年人,就是得有几分锐气才成,我宁愿别人骂,也好过听了一整晚歌功颂德的。”
话音落下,有人过来领着章元敬进去,章元敬道了一声失礼,进门跟朱举人会和去了。
等他走后,那门客倒是笑着说道:“难得今晚能看见个有才气的,也不枉喝了一肚子茶。”
先头的门客却讽刺道:“你怎么知道就是他自己做的?”
被反驳的门客又说道:“来之前,谁能知道今日守门的是你这么个糟心货色。”
后头的计较章元敬无从得知,进了门之后,飞鹤楼内像是一下子安静下来,门外的喧嚣被隔在了外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隔离感。
朱举人一看见他,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进来。”
章元敬也笑了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一看只觉得飞鹤楼内文气极重,一楼墙上有条不紊的挂满了各种书画作品,就算是雕刻摆设,也多是以文具为主。
进了门的书生们都纷纷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都压低了,竟有几分书画展的感觉。
领人进门的小厮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道:“两位公子,飞鹤楼一楼放着的,都是文人们留下来的墨宝,两位若有兴趣大可以看看。再过半个时辰,二楼便有元宵节的文会,两位若想要上去参加,到时候直接上去即可。”
说完,这位小厮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章元敬有些疑惑的问道:“一楼是墨宝,二楼有文会,那三楼呢?”
朱举人倒是了解一些,解释道:“飞鹤楼的三楼,除非是皇族,或者是大儒文人才能进,普通人是不可踏入的,他不说,我们想上也上不去,楼梯口肯定有人守着。”
章元敬秒懂,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和那些大儒不一定会来飞鹤楼,但他们若是来了,总不可能一直待在下头与民同乐,三楼就是让他们能够清净清净的所在。
知道了之后,章元敬倒是也没有往上凑的意思,就跟着朱举人在屋子里头看起来。
一路走下来,不说别的,光是这些书法墨宝就让人受益匪浅,章元敬深感这一次来的值,上头每一幅作品都非同一般,至少他自己是写不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到底还是摆放在飞鹤楼最中心位置的一幅字,凭心而论,这字不算特别出色,难得的是字里行间的一股子霸气,一般人真写不出来,那是太祖留下来的镇楼之宝。
章元敬看了看,又开始往僻静一些的角落找,走遍了整一个一楼才发现一幅熟悉的字。那幅字温润内敛,在一众书法大家中并不起眼,却让他双眼湿润。
那是当年李玉山进京,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留下的。李子俊高中探花郎的时候,也曾在飞鹤楼留下一幅字,听他说就在这幅字附近,只是章元敬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看着眼前冷冷清清的角落,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想必他那师兄的那幅字早就被收起来了,毕竟是先帝定下来的罪名,即使是飞鹤楼也不能无视。
没找到那幅字,章元敬的心情便有几分低落,一开始对飞鹤楼的惊叹也去了三分,想要超脱皇朝之上谈何容易,飞鹤楼名声再好听,其实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工具罢了。
正有几分感伤,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元敬?”
章元敬立刻收敛了情绪,一回头倒是也高兴起来:“从容兄,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再一想也是正常,元宵节飞鹤楼文人雅会是一个传统,在此之前安从容似乎还邀约过他,只是他那时候还以为是另一种聚会,断然拒绝了。
安从容身边还跟着几个人,都是书生的打扮,他飞快的走过来,笑着说道:“好你个小子,要来怎么不告诉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家敷鸡蛋呢。”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不客气的说道:“若是某人不约我去那种地方,我也不会拒绝。”
安从容哈哈一笑,使劲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你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一些。”
安从容是典型的风流才子,他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美人相陪,并不觉得这般会对不起家中妻子,这其实也是文人典型的想法。
跟着安从容过来的几人对视了一眼,大约猜到眼前样貌出众,颇有几分长身玉立姿态的少年郎就是他口中常说的好友章元敬,一时之间倒是俱有几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乎与安从容的关系不错,笑着说道:“安兄,不帮大家介绍介绍吗?”
安从容一听,笑着说道:“这就是我那元敬老弟,你们都听过的,元敬,这位是我八拜之交,苏新苏守则。”
苏守则看着倒是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笑着摆手说道:“某痴长几岁,若是不介意的话,元敬弟弟可以称呼我为守则兄。”
这话分明带着几分亲近,可以想象安从容平时定是没少在他面前说自己的好话。章元敬也不矫情,一声守则兄,倒是立刻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安从容就爱让自己的朋友也变成朋友,见状一手拉着一个,十分得意的模样。
除了苏守则之外,随行而来的几个学子也纷纷上来见礼,双方倒是也客客气气,但不难看出,除了苏守则之外,安从容并不耐烦与他们同行。
过了一会儿,朱举人找了过来,双方自然又是一番见礼,避开人的时候,朱举人还惊讶的说道:“原来那一日送你过来的,竟是这位安公子。”
听着这话,安从容倒像是十分有名。章元敬疑惑的看过去,朱举人连忙解释道:“你不知道吗,苏家是淮河一带的大族,这位苏公子更是了不得,自小聪明绝顶,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中了举人,只是后来无心仕途,这才到处游历,留下了不少被人传颂的诗文。”
章元敬多少听安从容说过一些,但确实是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安从容不想从仕这一点倒是很明显,不过无论如何,这对两人的交情并无影响。
朱举人却带着几分感叹说道:“安公子已经很出色了,但他身边的那位苏公子更加出色,他可是大儒文阁老的关门弟子,已经拿下了小三元和解元,才名动天下,一楼就有他的字画在,大家私底下都说,这次的会元状元也必定是他的。”
文阁老的大名全天下都知道,作为三位辅政大臣之一,他是资历最老,之前最受老皇帝信任的一个人,自身既是太师,又是大儒,说一句桃李满天下不为过,据说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多多少少都能扯得上关系。
作为他的弟子,苏守则这会儿才来参加会试,显然也是有几分讲究的,就算大家嘴上不说,心中也明白,这位苏公子将来必定是要青云直上的。
章元敬心中感叹了几句,很快二楼的文会即将开始,拖了安苏两人的福,他们竟然还能有一个位置可坐,要知道大部分人都得站的老远看完。
落座之后,苏守则颇为照顾的说道:“虽是文会,但至少也得有一个时辰,前头没什么大戏,你若是觉得闷了,也可以喝喝茶,吃点点心。”
章元敬笑着道了谢,苏守则为人妥帖,是个细心的,因为安从容的缘故对他友好的很,章元敬投桃报李,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倒是相视一笑,颇有几分默契在。
安从容一看,还颇有几分醋意的说道:“得啦得啦,知道你们有话聊,你俩一见面,倒是都要把我抛到脑后了,一见如故可不就是为了你们准备的。”
章元敬哈哈一笑,反问道:“从容兄,当初咱们不也是一见如故吗?”
苏守则也笑着说道:“不错,当初我与他初见,从容也一口一个一见如故来着,可见他口中的一见如故不怎么值钱,不能当真。”
安从容无奈跳脚:“看你俩一唱一和的,行,你们好去吧,我还不稀罕呢。”说完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三人说话,倒像是把周围的人都忘了去。
第95章 辩论
“咦,竟是孔师?!”几句话的功夫, 二楼已经安静下来, 一位穿着风雅的老先生走到台前, 吟唱起著名的祝酒词来, 这也是元宵文会的固定礼仪了。
章元敬有些好奇的朝着苏守则看去,后者解释道:“这位老先生便是闻名天下的孔大夫子,虽未入朝为官,但却是天下文人的榜样。”
他这么一说,章元敬也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了,自从出了一个孔子,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地位向来是斐然不同的, 前朝时期, 孔家还出了几任宰相。
大兴王朝建朝之后, 开元皇帝似乎颇为忌惮孔家在文人之中的影响,从此之后孔家再未有人入朝,只是背负着大儒的名声罢了。
这位孔大夫子便是孔家如今的家主,同样也是历经三朝的元老了, 年纪大了之后, 这位老夫子便鲜少出现在人前,没想到这次飞鹤楼居然能请到他来。
看见孔师之后,其他人倒是不奇怪守门的人是那两位了,对比这位大佬确实是不亏。
孔老夫子人老中气却足,祝酒辞的话音落下,厅堂之中就到处叫好, 似乎都为他的文采所拜服,一个个露出如痴如醉的模样。
安从容是个促狭的,压低声音对他们说道:“叫什么好,拍马屁也不是这么来的,这不是把人家孔师当成了街头艺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刻就得打赏了呢。”
章元敬差点没一口热茶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去,一看苏守则,这位也是一脸尴尬,显然也是被安从容的一番歪理邪说弄的哭笑不得。
章元敬翻了个白眼,比了个住嘴的手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安从容耸了耸肩,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瞧瞧,本性暴露出来了吧。”
苏守则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道:“章弟说的很对,从容兄,小心祸从口出。”
安从容却不在意的说道:“除非你们俩出卖我,不然谁会知道咱们的悄悄话。”
章元敬与苏守则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有这么一个损友在实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也幸亏安从容是个知道好歹的,也就是私下吐槽一番罢了。
孔师也是字字珠玑,只是经过安从容的话,章元敬和苏守则都不能全心全意的听,偶尔听见叫好的声音,脸上的神情都古古怪怪的,显然是受了影响。
相比起他们,另一头的朱举人等人倒是兴奋的红光满面,显然对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大儒十分庆幸,若是放到现代,下头绝对是挤满了疯狂粉丝。
孔师并没有宣讲很久,很快就宣布文会开始,换成了楼下那两位门客来主持,章元敬也是这会儿才知道,这两位都是国子监的讲师,说话刺人的那位姓侯,爱打圆场的姓丁。
侯讲师扫了一眼人群,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试题来,偌大的一幅字悬空而起,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楚:「上善若水,德行天下,尔若为官,德与行孰轻孰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章元敬总觉得这位侯讲师多看了自己几眼,但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发现侯讲师并未看过来,想来也是,今日人那么多,侯讲师也不一定能记住自己。
侯讲师挂好了试题,才说道:“一盏茶的时间,尔等可先破题,若有意者,可上来一战。”
感情这次的文会还有几分新意,飞鹤楼直接出了试题,让到场的学子们来辩论,到时候无论结果如果,总比毫无目的的文会有意思多了。
安从容最是个坐不住的,这会儿看了题目,就忍不住说道:“德行德行,自然要讲究一个德行合一,哪里来孰轻孰重,这不就跟要把人跟影子分开似的吗。”
苏守则却笑着说道:“正是说不清孰轻孰重,飞鹤楼才会选了这个题。”
章元敬一想,觉得也是,若是个毫无异议的题目,到时候出来的必定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飞鹤楼的主旨是为了皇家选拔人才,自然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文会。
这边苏守则思虑了几分,转头问道:“你们且说说看,德行德行,德与行孰轻孰重。”
章元敬想了一下,便说道:“若是为民,自然是德为重,若是为官,还是行为重。”
苏守则抿了抿嘴角,抬头朝着他看去,悠悠然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想法,倒是正好与你相反,若是为民,行可为重,若是为官,非得有德。”
安从容挑了挑眉头,笑哈哈的看着两人,指着他们说道:“得得得,你俩这想法截然相反,可见一见如故也无甚大用,别等这场文会结束,你俩连朋友都当不成了。”
苏守则却笑道:“辩论是辩论,朋友是朋友,我想章弟必定不会计较的。”
章元敬也觉得如此,当年辩论会的时候,正反双方在台上吵得头破血流,下了讲台还不是相互聚餐,有些人还能成为朋友。他并不觉得一场简单的辩论会影响到他们的朋友关系,便瞪了一眼安从容,说道:“别污蔑我们的友情。”
安从容摊了摊手,这时候第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的上去了,好巧不巧的,他的观点与苏守则相似,也觉得为官之道,德之一字是最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