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目光还是落回了顾觉非的身上,语气才算是缓和了一些,强压着火气问道:“顾爱卿以为呢?”
顾觉非不慌不忙地出列,先躬身一拜,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臣斗胆,倒是有一些想法。”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感觉,不像是众星捧月,倒像是一下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皇帝没一个待见他的。
这种情况在顾觉非身上可少见。
陆锦惜当然注意到了朝堂上这气氛的变化,略略一琢磨,也就回过味儿来了:朝堂不必江南士林,所谓的“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这一点,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即便顾觉非能力通天,也不可能交好所有人。
因为立场不同。
在江南士林,都是文人士子,没有客观上的利益冲突,所以以顾觉非的本事,让大部分人成为他的朋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到了这里……
她只想起了他之前说的一句话,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时此刻的顾觉非,显然已经改变了自己往日的行事风格,那性情之中曾深深隐藏起来的锋芒也就显露了出来。
灿烂,惊艳。
让人佩服他,嫉妒他,甚至恨他,可同时也对他无可奈何。
就像是此时此刻。
完全没将那些落到他身上比针尖还锋锐的目光看在眼底,顾觉非平平静静地作着自己缜密的推测。
且头一句,就炸得众臣目瞪口呆。
“臣以为,使团出事,非我大夏所为,实为匈奴王庭倾轧之祸!”
匈奴王庭?
先前陆锦惜的种种回答,虽让他们确信山匪与匈奴那边有一点关系,可一则山匪劫的是陆锦惜,与匈奴使团的联系就在一个呼延奇的身上,二则即便是这群山匪做的,又怎能联系到王庭?
不少人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上方坐着的萧彻,似乎也没想都他竟然说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推测来,眉头顿时锁紧,道:“你继续。”
顾觉非便续道:“先是匈奴使团遇害,除呼延奇外一个都未能逃生,这证明呼延奇与这一帮动手的人必定有渊源。随后不久,将军夫人身为大将军的孀妻,为那形迹可疑的神秘山匪所劫,呼延奇却出现在这一群山匪之中,且根据夫人所言,这群山匪怕都曾经上过战场。也就是说,杀害匈奴使臣的凶手与劫掠将军夫人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这一点推测,合情合理。
众人都没什么意见。
陆锦惜也好奇顾觉非心里面到底怎么分析这件事,便注视着他站在自己前方一些的侧影,静静听了下去。
“皇上与诸位同僚,或许有所不知。如今这呼延奇在匈奴,乃是冒稚老单于掌上明珠兰渠公主跟前的宠臣,颇得兰渠公主信任。但在投奔兰渠公主之前,他本是三王子伊显的幕僚。”
说到这里时,顾觉非已经微微笑了起来。
“伊显王子主战,兰渠公主主和,使团血案既非我大夏所挑衅,自是匈奴这边有人图谋了。”
这个呼延奇,往日并不起眼。
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过往,众人也不是很清楚。但听闻过一些的总归是有的,更不用说顾觉非说得如此笃定,必定有备而来,所言非虚。
众人听着,都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能站在朝堂上的哪个不是人精?
甚至可以说,但凡曾在匈奴王庭之中的阴谋诡计,每一个都曾在这大夏的朝堂上出现过。
无一例外!
顾觉非养了半个月的伤,好歹能行动自如了,只是在这朝堂上久站,也不是很撑得住。
额上微汗,面有苍白。
这时便直接长话短说了:“匈奴王庭如今的情况,皇上与诸位同僚都该清楚。诸位王子无能,反倒是兰渠公主胆略过人,颇有老单于年轻时的风范,所以深得老单于喜欢,在王庭之中可谓一呼百应。伊显王子等人皆为其压制,心中不服已久。若能破坏议和,再次挑起两国战事,兰渠公主一介女流,自无法与他们相争。所以,此次血案,极有可能是匈奴王庭内斗波及。”
“有道理……”
“还真是啊。”
“可也有不对的地方啊。”
他话音一落,给出的答案也有道理,一时引起周遭众臣一片窃窃私语,只有几只位高权重的老狐狸一语不发。
方少行剿匪有功,刚回来那阵就摆脱了金吾卫这糟践人的职位,现换了一身朝服站在武官那一列。
顾觉非前面说话时,他没什么反应。
只是在听完所有的分析后,他眉头却悄然皱了起来。
顾觉非这一切推测的起点,都在一个呼延奇的身上,可以说不管是情还是理,都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问题是……
这个呼延奇,分明有些蹊跷之处。
旁人不清楚,方少行却是一万个清楚的。
当时顾觉非将从后包抄雁翅山的重任交给了他,于是他判断地形发动了奇袭,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几乎杀灭了他们所有人。
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呼延奇。
这小老头儿是个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的人抓到他的时候,并不是在交战正猛的前山,而是在山后的宅院里。
人缩成一团,怂得不行。
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方少行也没将这人当一回事,只让人把他捆了起来,扔到一边,待回头再处理。
可谁想到?
在前山战事终结,他回到那一群“山匪”所盘踞的破旧宅院之中时,下面人竟然来报,说呼延奇死了。
他赶过去查看,只见人躺在破院角落,脖子中箭,已没了气。
一个先前已经被捆严实了的人,身体也不够壮实,怎么有本事挣脱束缚跑出来?
而且还这样蹊跷地死在角落里。
方少行当即问过了那一群官兵,却没一个承认是自己动的手。
最终只能认为是有人失手杀了人,又因为呼延奇乃是匈奴使臣,兹事体大,所以没人敢认。
或者……
是那一群山匪之中逃脱的几个,去而复返,怕呼延奇说出什么,所以杀人灭口。
可以说,这只是个小角色,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少行自来喜欢带兵打仗,也不想将脑子花费在这些人的身上,所以回了京城之后也没往深了去想。
然而此时此刻,顾觉非这一番推论……
他也说不清那种隐隐觉得不很对的感觉来自哪里,只是脑海深处,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念头:在当时的雁翅山上,除了他率领的官兵和脱逃的山匪之外,还有谁有那个能力,对呼延奇下手?
眼角微微地一跳,方少行注视着前方顾觉非的目光,一下变得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他可记得——
太师府那些暗卫,个个都是好手。
若不论动机,单纯说动手的能力,官兵有可能,逃脱的山匪有可能,顾觉非带的暗卫当然也有可能。
只不过……
心底咂摸咂摸,方少行终究还是将这念头打住了。
毕竟一个呼延奇,能跟顾觉非扯得上什么关系?更何况他已经认了顾觉非这朋友,别说是一个呼延奇,他就是杀了十个,他也不可能出来指认啊。
方少行素来不是什么正常人,也没有正常人的是非观,做事全凭自己痛快。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目光在百官中逡巡了一圈,又调整了心思,好整以暇地“看戏”了。
至于这呼延奇身上所系的具体真相,那就只有现在满口谎言的顾觉非自己才清楚了。
他既没有抖出自己最深的猜测,也没有将自己牵扯进去。
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事,他撇了个干干净净。
显然,在这朝堂上,也没有人有本事拆穿他的谎言。
萧彻就更不可能了。
他本来就最信任顾觉非,听这一番分析,也觉得入情入理,只问:“那依爱卿之见,此事接下来又当如何处置?”
“回禀皇上,大夏匈奴苦战已久,如今大夏国力稍复,可匈奴却截然相反。纵使议和使臣身殒于我大夏境内,想他们暂也无力掀起战争。”
顾觉非依旧沉稳镇定,甚至没把眼前的麻烦当成麻烦。
在他开口编出这么一个能让所有人信服的推测时,他就已经有把握让这推测也为匈奴王庭所深信了。
唇边一抹笑意加深,顾觉非眸底的冷意悄然弥漫开来,但又隐匿在了那谦逊儒雅的姿态之中。
“依臣拙见,自当据实已告,再示好于兰渠公主。若能使匈奴王庭之中势力平衡,令其争斗内耗,则我大夏可高枕无忧矣。”
自古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顾觉非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陆锦惜一听,便已经在心里面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顾觉非这寥寥数言,堪称是杀人不见血!
兰渠公主本是公主,一般绝对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可一旦大夏暗中支持,平衡她与其余几位王子的势力,一则能维持住匈奴那边主和派的基本盘,二则能让匈奴内部分化,甚至主动争取大夏的支持,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挑起战争?
计不可谓不毒!
可若此一条能成,简直是不费一兵一卒却有调动千军万马之效,于大夏匈奴两国的百姓而言,都是大好事。
这一时间,陆锦惜竟觉心潮难平。
她从后方望着顾觉非那背影,五品的白鹇文官补服,看着虽还有些简单,这一刻却全然无法盖住从他身上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他有大志,亦有大才。
朝野上下,略一思量,也都感觉出了这计策的可行之处,虽则心里面觉得顾觉非玩阴的未免太吓人,可面上全都赞同起来。
萧彻也算松了一口气。
他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此事依旧隶属理蕃堂管辖,依旧由爱卿一力处理。”
“臣遵旨。”
顾觉不喜不怒,躬身一拜,算是接过了这一桩棘手的差事。
他说来简单,可这件事真要做成哪里又有那么容易?里面多的是弯弯绕。所以对他借接掌此事,大部分人都没有异议。
只不过……
毕竟是大部分人罢了。
还没等顾觉非起身,一旁便已经传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紧接着左侧便有一身着锦鸡补服的文官出列。
人向着萧彻长身一揖,直接开口道:“臣赵献有本启奏!”
挑在这时候开口?
朝中大臣们心里面都猛地跳了一下,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这可是赵献啊!
当朝二品,监察御史!
俗话说,御史不开口,开口倒一片。
但凡当御史的,不管是舌头上还是笔头上,那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更不用说这赵献向来刚直不阿。
眼下开口,猜都知道是要针对顾觉非了。
果不其然,还没等萧彻开口做出什么反应,赵献已经冷着一张脸,寒声道:“臣要弹劾礼部理蕃堂主事,顾觉非!”
第150章 求娶
这话一出,整个金銮殿上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朝臣们这些天来也不是没听过某些风言风语。
只是顾觉非才刚被萧彻委以重任啊!
赵献二话不说, 皇帝前脚重用,他后脚弹劾, 可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啊!
御史!
言官!
妥!
这才是真真有脾气不怕死的呢!
无数人悄然屏气凝神, 生怕自己在这时候发出半点声音来,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惹祸上身。
陆锦惜则是满满地讶然。
但紧接着,她也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 心底不由也多了几分凝重。
萧彻的面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
御史赵献向来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个, 偏偏皇帝还不能杀言官, 真杀了就等着被后世戳脊梁骨骂到死吧。
所以他胸膛起伏了一下, 强压下火气来,开口道:“赵大人弹劾,因由何在?”
“顾觉非虽是探花及第, 翰林院清流出身,又得皇上您重用, 可其自身品行不端。街头巷尾,流言蜚语, 皆言顾大人与将军府大将军夫人有私。如此表里不一,首鼠两端,岂能担当大任?”
赵献看都没看顾觉非一眼, 甚至也没看陆锦惜一眼。
他的言辞, 如刀一般锋锐, 从来不给任何人留情面。
顾觉非听了,笑了笑。
他人站在大殿正中,位置不偏不倚,正好与赵献对着,干脆转过头去,好整以暇地听着。
仿佛对方指责的不是他,弹劾的也不是他。
这般淡然超绝的姿态,显然引起了赵献更深的不满,他眼皮子一搭,便续道:“朝中为官,能力是其次,品性乃第一。品性不佳,沽名钓誉,如何能轻信?此等鼠辈,在朝为官,一则使我朝廷不服于民,难以造福百姓,二则也难以服众,败坏我朝风气。请皇上明鉴!”
顾觉非与陆锦惜那些传言,萧彻也不是不知道。
虽然他在听见这事情的时候也惊讶于顾觉非竟然跟陆锦惜搅和到了一起,可对皇帝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顾觉非就是玩尼姑,那都跟他能力没关系啊!
萧彻现在最缺的就是人,而且还是顾觉非这样有本事的人,能帮他料理眼前这些烂摊子。
可现在倒好!
人都还没上任,大麻烦当前,这赵献就跑来弹劾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跟他抬杠,还要他自己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吗?
萧彻不想则已,越想这心里面越不是滋味儿,但他素知顾觉非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善类,所以一转念,便干脆将话头抛给了顾觉非。
“顾爱卿,赵大人指你与将军夫人有私,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忽然被皇帝点了一下名的陆锦惜,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也不怪她。
要怪只能怪赵献这弹劾来得太快太猛太及时,正该她告退的时候,他弹劾了,所以她反倒不好在这时候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