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越打量,越心惊,也越厌恶。
隐约有一种不平之气,从她心底升起,随之爬变全身,让她还算清秀的一张脸,都笼罩上一层阴郁。
“二奶奶,您可算是回来了。”白鹭连忙上前见礼,却背对着贺氏,给陆锦惜眨了眨眼,“大奶奶今儿遣人来问了四回,自己来了两回,现如今已经等您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还真是对大嫂不住。”
陆锦惜顿时一声轻叹,走上前来,于是发现贺氏竟然极其自然地坐在上首右边的位置……
这可真是够“自觉”的。
主人家不在的时候,除非关系亲近,不然客人最好还是选择下方的位置落座等待,待主人来了再换位置也不迟。
可贺氏,也不知是自视甚高还是怎的,在陆锦惜不在的时候,也坐在上首。
眸光一转,陆锦惜的目光从贺氏身上一扫而过,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落座在了贺氏的对面:“前几日与大嫂都没说上几句话,今日大嫂却来了,可真是让弟妹惊喜了。”
贺氏冷着一张脸,脊背硬挺着坐在她对面,声音也冷冰冰地:“我今日来,并非与弟妹叙旧的,只是要问问,今日之事,乃是弟妹决定的吗?”
话到后半句,已全然是质问。
“今日之事?”
陆锦惜有些错愕,好像不很听得懂。
贺氏不由冷笑一声:“二弟妹竟也是做戏的高手,能叫你身边的白鹭来我屋里要东西,嘴里一口一句‘府里的规矩’抬出来压我!若不是背后有人给她撑腰,这小蹄子也敢这样放浪不成!二弟妹敢做,竟不敢认了吗?”
“大奶奶!”
白鹭一听,这话也实在太难听。
她本也是陆锦惜身边的大丫鬟,自来主事有些脾气,当下便刺儿了回去:“奴婢从头到尾都是按规矩办事,问心无愧。反倒是您,东西一件不退不说,这还恼羞成怒一口一个小蹄子,骂谁呢!”
“好个没规矩的丫头,还敢跟主子顶嘴了!”贺氏一口气闷在胸口,眼神都刻毒了起来,“弟妹,你就是这样教训屋里人的吗!”
陆锦惜悠悠地将自己的手掌,放到了膝盖上。
迎着贺氏那目光,她竟然淡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我怎么教训下人,自然是不劳大嫂你操心的。不过如今我也知道是哪件事了。白鹭,带着人都出去吧,我与大嫂有两句知心话要讲。”
这话听着柔柔的,内里却含着一种刻骨的冷意。
白鹭听着,心里头就打了个冷战,只瞧了那还一无所知的贺氏一眼,便躬身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屋里,于是只剩下了陆锦惜与贺氏两人。
贺氏看着那些人出去,也不知怎么,心里头总有点不安,尤其是看见陆锦惜脸上那纹丝不动的笑容之时,就有些莫名的心虚了。
“二弟妹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腌臜的话,是丫鬟们听不得的?这还要关起门来说。”
“腌臜话?”
陆锦惜现在就想给她两巴掌。
回来的路上,周五家的自然已经将所有的情况都禀告给她了。
白鹭带人去要东西,贺氏几乎立刻就变了脸,在自己屋里把白鹭从头到脚地骂了一顿,东西和银子,却是怎么也不肯退。
“咱们将军府,素来是个有规矩的地方。”
“本来大嫂平日多支领一些东西,报到我这里来,我体恤大嫂与我一样,是个可怜的寡妇,且你还没儿子傍身,所以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给过了。”
陆锦惜淡淡地开了口,贺氏却听得浑身发抖,简直像是被人当面扇了巴掌!
一句“可怜的寡妇”,再一句“没儿子傍身”,都戳中了她的痛脚!
她差点惊得坐不住:“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
陆锦惜的声音,也终于稍稍抬高了些,但看着贺氏的目光,已经带着十足的凌厉!
“我有什么不敢的?”
“倒是大嫂你这么糊涂,后来支领东西也不告诉我,实在叫我惊讶。不过大嫂素来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乃是一等一懂规矩的人,我想大嫂说不准是忘了。”
“可如今这模样,看着怎么不像?”
“你!”
贺氏顿时一窒,只觉得好几个大帽子被她扣了过来,压得她心里跟火烧一样!
白鹭来要东西,她是断断不能给的。
这些年打库房拿了多少东西,她自己都没个数儿。若要比她将这些辛苦攒下来的一朝吐出去,无疑是要她的命,要珠姐儿的命!
陆锦惜竟这样毫不客气,当场将她拆穿,像是活生生将她身上披着的一层皮给扒了下来!
贺氏立刻恼羞成怒:“你就这样刻薄,苛待长嫂!不怕日后遭天谴吗?我是这府里的大奶奶,多用些东西怎么了?昔日我掌家的时候,对你可也不薄啊!”
天谴?
大奶奶?
还提到她当初掌家的时候?
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
陆锦惜一则为她的脸皮厚度震惊,二则忽然有些怜悯她。
“我有没有苛待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你也是个有女儿的,就不怕报应到珠姐儿身上吗?”
她的声音,嘲弄极了。
“亏你还记得自己是府里的大奶奶,也知道你掌家,是‘昔日’的事了!”
最后这一句的讽刺,显得尤为辛辣!
世上最打脸的,往往都是事实。
“你好端端的提珠姐儿干什么?!”
贺氏气得身子发颤,脸色煞白,看不见半分的血色,伸出手来指着陆锦惜,张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才低低笑了一声:“是,你是说得对,那也都是昔日的事了……”
这语气,听着似乎不那么对劲。
陆锦惜只觉得贺氏之前的态度那么强硬,眨眼之间似乎不会就这么转性了,眉头一皱,目光凝在对方脸上没动。
果然,笑过后,贺氏脸上便出现了一种近乎刻毒,乃至于怨毒的表情!
“看来你还记得,昔日这家里是我掌着中馈!”
“如今你要这样逼着我孤儿寡母,不就是想赶尽杀绝吗?!”
“薛况死了,你运气好,留下个薛迟给你撑着。可我有什么?”
仿佛是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全都在这一刻爆发。
那声音,颤抖中带着一种哀戚,平日脸上的冷淡与幽怨,则全变成了厌恶与痛恨!
“你丈夫害死了我丈夫,如今你还要诅咒我女儿,逼我们娘儿俩上绝路!”
“……”
陆锦惜听得愣住了,她想过与贺氏之间会发生冲突,但绝没有料到贺氏竟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大嫂这是何意?”
“何意?”
贺氏惨笑一声,牙关都紧咬了起来,眼底却泛上一层泪光,想起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天……
她的丈夫薛冷,薛况的大哥,薛家长房的嫡长。
就那样躺在那里。
于是她所有的依靠,就这样轰然倒塌。
“二弟妹的忘性可真大……”
“我丈夫怎么死的,你是薛况的妻子,不该很清楚吗?”
“他们兄弟两个,一起上的战场。他死的时候,你那个百战不殆的丈夫薛况,不就在他身边吗?!”
薛冷。
陆锦惜眉头紧皱,想起了旁人对这一位薛家大爷的评价:天纵奇才,奈何英年早逝。
可以说,在薛况没出人头地之前,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薛家顶梁柱。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他会那么年轻就死在了战场上。也没有谁会想到,行二的薛况,会在后来超越其长兄,到达一个他已故的长兄无法到达的高度。
将门之中,葬身沙场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
薛家兄弟的情况,只是惨烈了一些罢了……
陆锦惜端坐在原地,只看见贺氏一脸凄然地坐在自己的对面,用那种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她。
或者说,看着昔日的陆氏,看着陆氏的丈夫。
“那样的境地下,就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他不是能耐吗?怎么连自己的兄长都救不了?”
一声反问,却偏偏带着无边的质疑。
贺氏恶狠狠地笑了一声,眼底却略过了一道微光。
“陆锦惜,我告诉你——”
“他才是薛家的嫡长,他才是薛家的顶梁柱!若非你那心狠手辣的丈夫对他痛下毒手——”
“哗啦!”
“啊!”
贺氏那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尖叫。陆锦惜是抄了那茶盏就直接给满嘴喷粪的贺氏泼到了脸上!
顿时狼藉一片!
此刻的茶水,尚且有些温度。
贺氏脸上立刻红了,脸上涂着的微厚的脂粉,也一下有些散下来,整个脸看上去糟糕极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强忍着那种微烫的感觉睁开眼睛来,却只看见陆锦惜冷冰冰的目光。
不带有丝毫的感情,看得人头皮发麻。
“哐当。”
已经空了的茶盏,被随手扔在了桌上。
陆锦惜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来,站到了贺氏的近前。
看上去,贺氏似乎蒙了,也似乎吓住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锦帕。
陆锦惜伸出手去,将之抽了出来,笑得不很好意思:“都怪我太心急了,刚才见大嫂胡说八道了这么多,一直也没喝上一口茶,想给你端来着,不料竟然手滑。”
锦帕轻轻按在指尖,将之前沾上的茶水擦干净了。
她这次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貌似纯善地看着似乎被吓住的贺氏,唇角慢慢拉开了一抹微笑。
仁慈极了。
还是像尊菩萨。
可在贺氏看来,这简直像是妖魔鬼怪,咧开了嘴朝她一笑!
一股森冷的寒气,立刻从她身上冒了出来。
“你、你……”
眼前这个陆锦惜,实在是太陌生了。
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甚至在对方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竟然忘了去反驳。
茶水挂在她的鬓发间,也挂在她的脸上,甚至滑下她的脖颈,透进她的衣领,让她忍不住地打着寒战。
陆锦惜却像是没看到,微微倾身,就靠近了她,居高临下地拿着那锦帕,就朝贺氏的脸上,用力地按了下去。
一擦,便是一道红痕!
但陆锦惜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好像自己正在关心贺氏一样。
“有一句话说得好,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
“大爷跟二爷都去了这么多年,你都不想让他们睡个安稳。那弟妹就要好心提醒大嫂一句了,我是朝廷诰封的一品夫人,可请旨面圣。”
“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冤屈,要不我带你去见皇上,一起讲讲道理?”
贺氏顿时一抖。
但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便越发痛恨起来,可这痛恨的深处,又藏着一点害怕,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感觉。
陆锦惜早看出这是个什么货色了!
战场上那些事情的真假,她自然是不知道。但在谈府里内务的时候,她莫名其妙把这件事拖出来,想干什么?
指望着用当年薛冷的死,激起陆氏的愧疚吗?
当年的陆氏,或许以薛况的妻子自居,听过后说不准真的会愧疚,由此将今日这一页揭过去。
她贺氏,就可以继续在这府里欺压着陆氏,作威作福!
陆锦惜心里笼罩着一片阴云,眼神也有些吓人,手中又用力一分,擦了下去。
“大嫂你可是在心里指望我愧疚?可我不妨明摆着告诉你——我陆锦惜,今儿就是要为难你!”
又是一道红痕。
贺氏脸颊顿时吃痛,在听过陆锦惜这句话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陆锦惜!你这个贱——”
她说着,立刻就要站起来。
可陆锦惜本来就站着,居高临下,听着她嘴里不干净,一时又想起琅姐儿的事情来。
好好一个姑娘,给误导成什么样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次将贺氏所有的言语打断!
陆锦惜终是没压住那一股火气,也没压住心里头一时的想法,狠狠甩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贺氏都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身子不稳。
这一下,竟然摔回了座中,火辣辣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红红的手掌印,头上原本完整的发髻更是散乱,就连簪子都掉了下来。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着,脑子里一片嗡鸣。
比之前被茶水泼还要蒙!
“若非记恨着琅姐儿那件事,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陆锦惜见着她这模样,只没来由地恶心,连带着方才动手的那一只手都不舒服起来。
“原是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知挑唆了琅姐儿什么,所以借着账册的事要试探你一试。还以为你有点斤两,没成想不过块废物点心!”
眼皮子浅得只能看到面前那一亩三分地儿,为着一点蝇头小利连将军府堂堂大奶奶的面子都不要了!
说跟她斗智都是抬举她侮辱了自己!
就这么一点脑子,也配来算计她?
陆锦惜真是觉得自己接触的聪明人太多了,面对着这忽然冒出来的蠢货,竟差点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她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擦了一半才想起来这是贺氏的绣帕,一时竟不由得有些反胃,只朝地上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