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薛迟这边,却只因为他是大将军薛况那个迟来的“遗腹子”。
也有不少人能猜到薛迟的身份。毕竟京城这个年纪,还叫“薛迟”的小公子哥儿,根本找不出第二个来。
顿时也有不少人怀着别样的目光看了过去。
孟济就站在最前面。
他看过所有的试题,自然也知道顾觉非与计老出的这一题,对这些浸淫科举数载的学子来说,有多惊世骇俗。
但他最关注的,也是薛迟。
只是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很不平静,可薛迟的脸上竟然没有特别明显的愤怒。相反,更多是无言的沉默,还有一种似乎与他这个年纪不大符合的迷惘……
于是,孟济一下想起了昔日见过的薛况。
是在外城的城楼上。
那时他被顾觉非使唤着,去捎句话给顾太师。但不赶巧,去的时候人回他:薛将军来了,跟太师大人上了城楼正说话。
于是只把他引了过去,先在旁边不远处等了一会儿。
因隔得不远,对这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孟济看得还算清楚。
一身戎装已经卸去,换上了深黑的劲装。
人站在城楼边缘,笔直得像是一杆挺立的长i枪,足足要比他身边的顾太师高出大半个头。
满身峥嵘刀光洗,铁血且刚毅。
只是那一天的天气并不很好。
乌云密布,狂风卷着城楼上的旗帜翻飞不已。光线不够,他只知道薛况跟顾太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却并不能很清晰地看见他的神态表情。
记住的,也只有那一双紧皱的眉。
孟济并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站在阅微馆,看着薛迟有点与薛况神似的眉眼,竟难得恍惚了一下。
他平日其实不大关心旁人。
到底还是薛况当年风采太盛吧?即便惊鸿一瞥,也令人记忆犹新。更别说他后来殒身沙场,就彻底成为了大夏人心中一抹磨不掉的印记。
啧。
顾觉非到底还是看不惯薛况,也看不惯他儿子啊。不然今日出什么题不好,偏偏要跟议和这件事挂钩。
这心,安的可是个“坏”字!
心里头犯着嘀咕,可孟济也没说出来。
他就在前头,也不说话,更不提醒,就观察着下面的情况,等着回头到了时间把答卷给收起来。
内堂里,试题早已经发了下去,不少人看了之后,都倍感为难。
薛迟也是盯着那空白的答卷,发了好久的呆。笔就搁在笔山上,但他直到时间过半了,也还没去碰。
答,还是不答?
第65章 情随心动
此刻的阅微馆一楼,几乎都一片安静。
就是外堂里,也没几个人说话,生怕打搅了里面人作答。东南角的楼梯,则曲折地通向二楼。
整个阅微馆内部,修得像是小天井。
二楼上有一圈扶手栏杆;栏杆内侧,悬着一挂半卷的竹帘,能格挡开上下的视线;竹帘内则设着一圈桌椅茶座。
隔一条走廊,才是阅微馆视野最好的那几间雅间。
顾觉非与计之隐,照旧在先前那间里面。
一张棋桌设在角落,上头隔了一张普通的青玉棋盘。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对而坐,却都没下棋,反而在棋盘上搁了两盏茶,当中放着一本随意翻了两页的《坛经》。
其余几位大儒,这会儿都不见了影子。
因窗扇开着,外面白月湖上一些游湖之人谈笑的声音,也隐约传了进来。
计之隐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便叹了口气:“唉,早知道就不与你一道出题了……”
题出得危险不说,还排在第一个!
听听外面那动静,其余几位大儒,这个时辰点儿都清闲得很,出去游赏风光,独独留他们两人,得在这屋里等着。
因为试题已早发下去了,只怕没一会儿孟济就会捧着答卷来找,等他们阅卷,看看有没有能挑中的人。
所以,现在计之隐只能坐在这棋桌旁,干瞪眼。
“你说你也是,在这将还朝的当口,怎么还出这样的题?”
“我这一把老骨头,也算是舍命陪了一把君子。但我到底不是宦海中人,朝廷里有什么风浪也不容易波及到我,你却是要回去沉浮的。”
“平白出这样一题,回头传扬出去,就不怕人家说你多生事端?”
这一回收学生,搞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今日的题目,势必也会传出去,造成一定影响。
寻常百姓怎么想,尚且不知;但朝中一些人,一定会对此有所反应。
毕竟顾觉非的身份,实在不一般。
他是近六年不在官场,议和之事更是从头到尾没帮萧彻筹谋过半分。所以几乎少有人知道,在两国边关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战祸即将以议和结束之际,他到底对此持什么态度。
但计之隐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还知道得很确定,很详细。
由此,才有今日一番话。
可顾觉非是真不大在乎。
他人坐在棋桌前,先才还在想薛家那庶子薛廷之也交白卷的事情,如今听了计之隐这一番忧虑,却是漫不经心。
手指修长,分明如玉。
顾觉非一手随意地搭在棋盘边角上,一手手指则压着棋盘最边缘第一路的线条,慢慢地游走,声音平缓。
“计老未免多虑了,我不过出个题而已,没有想做什么。如今还是求稳比较妥当,端看过一阵使团进京会是什么情况。”
只要朝中那一帮主战派,届时不找茬儿为难,大家自然相安无事。否则,若要动起真格来,少不得一番动荡,掉几颗人头。
计之隐与顾觉非,两个人算是忘年交,君子交。
对顾觉非的一些事情,计之隐其实是不大清楚的,听着他这样说,也不大琢磨得透他意思,当下只叹气道:“反正你素来有轻重,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咱俩等着答卷也无聊,要不收拾收拾,手谈一局?”
下棋?
顾觉非搭在棋盘线条格点上的手指,顿时一停,抬眸一看计之隐,却是出乎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不想下了。您是不知道,我这几年在雪翠顶,总跟那一位觉远大和尚下棋,赢得可没意思。如今实在是厌了,生不出太大的兴趣了。”
那一瞬间,计之隐险些怔住。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厌了,生不出太大的兴趣了?
犹记得当年顾觉非及冠,得顾承谦定下“让先”二字为表字,加之他下棋之时总是难逢敌手,所以人人都道他与“棋”之一道有不解的缘分。
如今寂寂六年后归来,开口竟是一句“厌了”?
计之隐人虽老了,却不迟钝。
他只觉着,顾觉非与太师顾承谦之间,多半发生了点什么,不然不至于连下棋都厌了。
正所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虽与顾觉非交好,却并不知道太师府里种种事情的原委根由,当然更不好发表什么意见,所以干脆把嘴闭上。
但是一眨眼,他立刻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哎呀”了一声。
顾觉非顿时一挑眉,奇怪:“计老,怎么了?”
“你刚才说你现在厌了下棋,没什么兴趣了是不是?”
计之隐一双眼睛,变得亮了一些,竟有点喜滋滋的味道。
“那我记得,你当初有一方墨玉棋盘,做得可精致,触手那叫一个冬暖夏凉。我这一把老骨头身体不大好,又好这一口。你既然不下棋了,要不割爱一把?”
计老学识渊博,人越老,活得却是越开心。
精明有,返璞归真也有。
这样一番话,由旁人说出来是冒失,由他说出来,却是无比合适。
只不过……
墨玉棋盘?
顾觉非一双深沉的眼底,眸光微微闪烁,咳嗽了一声,才道:“这个,算是计老您不大赶巧了。这棋盘我前阵,才送了人……”
“什么?”
计之隐的声音顿时就高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送人了?我当初要了那么久,你都不给,现在居然跟我说送人了?你送谁了?!”
连珠炮似的问题,立刻朝着顾觉非当头砸来。
只是他就这么看着计之隐,愣是没回答。
送给谁了他当然清楚,而且有极为合理的名目,其实可以很坦然地说出来。可他就是……
忽然不想说。
就好像那是藏在他心中的某一个秘密。
计之隐见他沉默,一时捶胸顿足,扼腕痛心:“送给旁人都不送给我,顾让先哪顾让先,咱们俩好歹也认识这许多年了。唉,你太让我失望了!”
“计老……”
顾觉非张口想要宽慰他两句。
却没料想,外头“叩叩叩”三声叩门,是孟济带着两个捧着答卷的书童走了过来:“大公子,时辰已到,第一题的答卷业已收了起来。这就给您和计老,送到前面兰字间去?”
阅微馆的雅间,都是梅兰竹菊等雅物命名的。兰字间是先前定下的存放答卷的地方,所以才说送到那边去。
顾觉非当然没什么异议,便点头同意,又回首看向计之隐:“计老,那咱们——”
“可不是什么‘咱们’。”
计之隐连忙一摆手,一副“我已经生气了”的表情,“嗯哼”地咳嗽了一声,便从座中起身,直接朝门外走去。
“题是你出的,阅卷当然也得你自己来,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这就要下去,游山玩水了!”
“哎,计老!”
顾觉非叫了一声。
可计之隐就是不搭理,头也不回,晃晃悠悠,便从孟济身边走了过去,一路下了楼去,真的跑去看山光水色了。
顾觉非一时无奈,怔然半晌,才摇头失笑:“计老,还是这脾气。”
孟济一瞧,就猜着几分。
但他素来自诩也是聪明人,知道计之隐这人挺好玩,其实并不是特别较真的脾气,如今怕也只是装模作样。
说什么阅卷,谁阅不是一样?
所以他根本没接话茬儿,只领了命,带书童们把答卷放到了走廊另一头角落里的兰字间,又一一铺开来,方便顾觉非阅看。
统共也就二十八份答卷,实在不算多。
顾觉非过来,粗略一扫,就有了数。
出的题目虽然简单,但可写可论的东西其实非常多。所以很多人的答卷上,都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十分详尽。
但也有人不是。
偏就有那么几份答卷,写得简略至极,甚至透着一股敷衍。
翻到第三张的时候,他就看到纸面上有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治国安邦民为本”“扬我大朝天威”之类的词句。
真的是……
狗屁不通!
顾觉非心底已是一声冷笑。
他何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能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想法?
要知道,陶庵书生孟济,在没成为他门客之前,可也是名传一方的贤士。
他亲自从今日许多人之中选出来的二十八人,必定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如今这答卷上写的是什么?
顾左右而言他,连半句与议和有关的实在话都不敢写!
无非是因为如今朝野上下忌讳此事。
这些即将踏入仕途的读书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拜师事的确大,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写了真话就一定能拜师成功。
更何况,拜师重要,却也比不过科举出身的正途。
他们若在这里表露了什么意见,提前站错了队,影响到将来自己可能遇到的贵人,影响到将来的升迁之路,岂不是因小失大?
利弊权衡之下,便有了这样的答卷。
只是可惜了……
他们最终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站错队”的。
顾觉非眼底一抹幽寒的冷意慢慢浸了上来,修长的手指只掐着那一页薄薄的宣纸,向旁边一遮,就看见了写在另一侧的答卷人名字:
孙通。
唇边几分讥诮之意透出来,他只把这名字记了,便随手将答卷朝地上扔去,“哗啦”地一声。
竟是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兰字间在阅微馆西南角上,窗扇半开,能看见一片新绿的树荫,也能看见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水。
光线半明半暗。
顾觉非就立在案前,一张一张翻着,眉头越皱越紧,面色也越见沉冷。
“哗啦。”
“哗啦。”
……
几乎是一声连着一声!
也不过是才看了一半,十四张答卷里竟已经有整整八张被他扔在了地上!就连顾觉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心情了。
荒谬?
可笑?
怜悯?
……
或者是——意料之中呢?
出题的时候,他其实就知道,一定会出现的情况。但人总是存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觉得也许能看见几张明辨是非的答卷。
可如今翻下来……
呵。
顾觉非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只抬手轻轻一搭自己眉心,坐回了书案后那一张花梨木的扶手椅上,想起了当初游历天下时所见边关的种种景象……
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大夏匈奴,边关之战一打数年,没有人出来反对阻止;薛况征战沙场,用兵如神,人人称功颂德,顶礼膜拜。
何等讽刺?
眼下议和事定,这些人却都是瞻前顾后,只盼着看准了风向站队说话。每个人看的都是自己,何曾放眼过天下布衣、白身草民?
就连他那一位被誉为“能臣”“贤臣”的父亲,都是个糊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