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此话话音一落,陆锦惜原本悠闲的脚步,竟顿时一停。
青雀立刻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话犯了她什么禁忌,有些惶恐起来,就要开口道歉请罪。
但一抬头起来,才发现情况好像不对。
陆锦惜的确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转头看她,甚至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样。
原本舒展的眉头,此刻已经拧紧,正看着前面某个方向。
前面?
青雀一时有些讶异,不由顺着陆锦惜的目光,往前看去。
前面是一道曲折的回廊。
园中花木未经修剪,显得极为茂密。她们站在石径上,也只能瞧见那回廊隐约的轮廓,偶尔才有一段展露出来。
但此时此刻,竟恰有一道身影,屈腿坐在廊下栏上,靠着后面漆痕斑驳的旧柱。
雪白的袍子,将他骨架结实的身体,包裹起来。
却有一片衣角顺着栏边垂落,挂在旁边低矮的冬青树枝叶间。
他年轻的面容,照旧透着一股邪肆不羁的味道,叫人觉得轻狂且轻浮。一片青翠的冬青树叶,被他含在两瓣薄唇间,似乎只是毫无意义地叼着。
眼角刻着一道细细的旧疤。
双目却放空了一般,看着廊上某个地方,虚虚无无,飘飘渺渺。
青雀见了,还有些茫然,并未辨认出他身份。
但陆锦惜仅仅瞧见个侧面的影子,再看这一身的白袍,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方少行。
经过永宁长公主斡旋后,调去守宫门的金吾卫方大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锦惜对这人的印象,可不算很好。
尽管卷宗上有关此人战绩的记载,件件都漂亮得让人无法挑刺,甚而更胜于当年的薛况。可在为人处世方面,却连半个薛况都当不了,卷宗里就让人喜欢不起来。
更不用说,当日长顺街上,他注视自己的目光,并不友善。
身边的青雀,张口就要询问什么。
陆锦惜察觉到了,可拧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只随手一摆,示意她不必说话,便转过了身,不再往前走,反而想要循着原路返回。
没料想,就在她转身刚走出去三步之后,背后就传来一声喊:“将军夫人?”
尾音上扬,藏着惊讶。
陆锦惜听了出来,心情一时不大好。
迈开的脚步,不得不收了回来,回头看去。
屈腿坐在栏杆上的方少行,此刻已将自己含着的那一片冬青树树叶取下,拿在手中,目光却看着陆锦惜这边。
眼底原本带着几分不确定,但在她转身这一刻,便消无一空。
本以为刚才是眼花,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想到……
竟然真是。
只不过,她好像不大待见自己?
方少行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虽是人见人嫌,却并非什么人情世故都不通。相反,他通得很。
只是他自觉本事够大,大到不需要去考虑这些。
如今陆锦惜这模样与神态,他自然能看出一二分的端倪。但佳人立于园中,秀眉轻轻颦蹙,实在又是难得的美色。
方少行脑子里,忽然就掠过了很多东西。
比如薛况那傻儿子薛迟讲的故事,比如故事里神勇异常的薛况和诸位将士,比如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故事里的他本人……
明明他才是薛况麾下战绩第一!
这一位将军夫人,是把他忘了,还是因为不待见他,所以编故事也不把他讲进去呢?
想起来,总有那么一种奇怪的不平衡与不舒服。
方少行注视着她,却忽地一笑。
眼底,于是盛满了戏谑。
伸手一撑,身形矫健,他眨眼便轻轻松松地落在了长廊下方,往陆锦惜这边走来:“前不久曾因朝中事登门拜谢,不过夫人事情繁忙,并未得见。今日赶巧,见着了夫人,不过见夫人方才走得很急,行色匆匆,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虽则口称“夫人”,可话里却着实没多少尊敬的意思。且他站到了陆锦惜的近处,却连个行礼的意思的都没有,实在显得无礼至极。
更不用说,此人的目光实在肆无忌惮,竟然直直落在了陆锦惜面上!
白鹭和青雀站在后面,已经立刻皱紧了眉头。
但与之相反的,却是陆锦惜。
她眉头原本皱着,但在触到方少行这眼神之后,却是微微地一挑,接着便慢慢松开了。
一点奇异的笑意,出现在了唇边。
陆锦惜打量着眼前的方少行,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麻烦事没遇到,只不过是遇到了麻烦的人。”
“哦?”
方少行挑眉,连着狭长眼角边那一道陈旧的疤痕,也跟着一动,嘴唇却邪邪地挑了一边起来。
“夫人乃是朝廷一品诰命,谁敢找您的麻烦?”
谁敢?
陆锦惜垂眸,又抬眸,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少行:“眼前可不就是么?”
那一瞬间,方少行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在陆锦惜说话的时候,就猜到她指的应该是自己,却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当日长顺街上,这原本无能懦弱的大将军夫人,已经让他刮目相看。
如今……
却更让他产生了一种强势的男人常常对漂亮且聪明的女人产生的欲i望。
方少行向来是一匹烈马。
他不擅长遮掩自己,更不喜欢遮掩自己。
散漫,且浪荡。
笑过后,他注视着陆锦惜的目光,便带着一种隐秘的炙热:“看来还是方某人打搅了夫人观赏游园,要给夫人赔个不是了。”
陆锦惜哪里会看不懂方少行的眼神?
若是没有顾觉非这一档子事儿么,她其实对这一根草还算感兴趣。但眼下,既然已经决定了与那一只画皮妖斗智斗勇,打点妖精要打的架,她或恐顶多能在这一位的脑门儿上贴两个字——
备胎。
心思一转,她笑得诚恳:“方大人说笑了,您贵为金吾卫,这赔的不是,我可当不起。”
这一刻,方少行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蝎子尾巴给蛰了一下,那剧毒眨眼都要透进心底了。
一句“贵为”……
最辛辣的讽刺,莫过于此。
昔日他最次也是个参将,且握有实权,可调动些兵马,更身负几场战功,算得上风光万里。
回了京来,却是越混越回去,反倒成了个守门巡视的金吾卫!
女人心,蝎尾针。
陆锦惜这一句,不可谓不可狠毒。
但他喜欢。
甚至着迷。
一时想起近日京城中热议的那件事来,他忽觉得一口气郁结于心底,不很忍得住,想着她是薛况孀妻,竟不由问了一句:“过不久,匈奴使团便要进京议和。夫人该也听闻了,不知怎么看?”
第64章 议和
天光明亮,方少行的五官轮廓,本是俊朗英挺。
但眼角陈旧的一道疤痕,却破坏了这种感觉,每每看向他时,几乎都难以避免地会看到这一道疤。
陆锦惜的目光,从他眼角边一扫而过,忽然无言。
议和之事,议和之事,她早就听永宁长公主提过了。
大夏与匈奴,一方有战神薛况,一方有名将那耶扎,来来回回,鏖战数年。直到含山关一役,薛况殒身,大夏虽击退匈奴,却惨胜如败。
战事暂时告终。
但百姓们皆以为,失去薛况后,大夏三军无首,那耶扎势必率领匈奴大军卷土重来,届时大夏危矣。
谁料想,薛况去后三个月,匈奴那边便传来一个惊人至极的消息——
匈奴将军那耶扎,在回到匈奴后,竟因寻欢作乐,死在了美貌歌姬的肚皮上!
一时之间,大夏人人唾骂,为薛况惋惜至极。
当世一代名将战神,怎么就被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的卑鄙小人所坑杀?
但在朝廷看来,却已经没了心腹大患。
大夏没了薛况,匈奴也没了那耶扎,两国又经过了长期的交战,人困马乏,边境上虽时有大小摩擦,可要真正打起来是不可能了。
如此磋磨了几年下来,终于遇着前两年匈奴王庭权力更替,二王子伊穆达接替了老单于之位,匈奴利欲熏心的主战派开始遭到打压。
经过了长达两年的谈判,大夏与匈奴才初步达成了和议。
方少行说的“使团”,便是两国和议的最后一步了。
只要使团成功与大夏订立盟约,从此以后边境上的战事就会停歇,两国兴许还会开放“互市”。
陆锦惜从不觉得和平是坏事。
就连最近给薛迟讲故事,都很注意这方面的尺度,并不给他灌输“战争是好事”的观念,反而隐隐告诉他,“议和”是好事,利国利民。
只是……
在方少行看来,是这样吗?
战场上,出生入死千百回,朝廷说不打就不打,说议和就议和。
昔日黄沙场上白骨死仇,今朝琼浆宴上把酒言欢,谈什么“一笔勾销”“国泰民安”……
胸中意气,如何能平?
注视着方少行的目光,忽然就多了点稍稍的闪烁,陆锦惜心底轻叹了一声,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方少行有些奇怪:“夫人没什么想法吗?”
陆锦惜摇头:“我一介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朝中的事,自有朝中的大人们解决。方大人这般问,却是为难我了。”
“妇道人家?”方少行忍不住笑出了声,“往昔长顺街上,夫人一番义正之言,让咱们刘提督撤兵而回。那样大的场面,您都没怕,怎么到了方某跟前,反而无话?”
“方大人又想我说什么呢?”
想也知道,朝廷议和,有功的方少行如今不过是个金吾卫,哪里又能没有怨气?
陆锦惜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并不直视他,只瞧着不远处那一片冬青树,心思流转。
“大将军半生戎马,为的不过是国泰民安。战也好,和也罢,百姓们有安生日子过,才是正理。我这个孀妻,你这个旧部,怎么想都不重要。”
她用“大将军夫人”的身份做了掩护,声音淡淡。
“反倒是方大人,才干优长,本是当初的有功之臣,该有青云平步之路。在此事上纠缠不休,焉知不是耽搁了?”
“……”
那一刻,方少行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
他瞧着她精致的侧脸,忽地一勾唇,邪气戏谑一笑:“啊,夫人这算是关心方某吗?”
旁边的青雀白鹭听闻此言,眼睛已经瞪圆。
陆锦惜却平静地回过头来,看见方少行眼底埋得很深很深却不隐藏的抱负与不甘,也不知怎么,先前对此人的坏印象,忽然有些好转。
大约,是因为他很“真”吧?
“当”地一声,有悠长的钟鸣,从山上传来。
陆锦惜转头看去,只见早春桃粉暖意,缀在山路上,舒心悦目,于是唇边带了点笑意,也不知是叹息还是玩笑,竟没否认。
关心?
“方大人想当成是,那就是吧。”
想当成是,那就是吧。
方少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栽满冬青的院落里,没了人说话,一下变得有些寂寂,冷清;山脚上的临着白月湖的阅微馆大堂里,却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我!你们看,有我诶!”
“我也进了第二轮!”
“唉,又落榜了……”
……
一楼大堂分开了内外两间,内间是先前众人进去考试的地方,外间则悬挂着文人字画,布置着棋桌茶桌等雅设。
此刻外面那屏风上,已新贴了一张名单。
先前考试出来的众人,都连忙凑了过来看,一时欢呼者有之,哀嚎者有之,黯然者有之,庆幸者有之。
考试分两轮。
先前陶庵书生孟济说了,第一轮很简单,只是个小问题,就给了大家两刻时间作答。
不必说,考的就是丰富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
在习惯了科举一考考三天的举子们看来,这哪里够?不少人都发挥差了,见着名单上没自己,就站在屏风下面哀叹惋惜。
薛迟和薛廷之,就站在旁边看着。
薛迟是对拜师半点兴趣都没有,早就按计划交了白卷,心都飞到外面去了。
见眼前这些人唉声叹气,他心里偷乐了一把,想要开两句玩笑,但目光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自己身边的薛廷之。
周遭都很热闹,独他一个,安安静静站着。
一身藏蓝锦袍,压住了他因年轻而有些浮动的气质,显得沉稳了不少。长身而立时,倒也不大看得出腿脚的毛病。
说句实在话,薛迟还没见过长得比自己这一位不大熟的庶兄更好看的人。
不知道那一位传说中的“顾大公子”是不是能比得上?
心里忽然就掠过了这么个奇怪的念头,薛迟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下一刻,他就奇怪了起来,不由问道:“名单出来了,兄长不去看看吗?”
薛廷之暂时没有回话。
他看了矮自己一大截的薛迟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前面不远处贴着名单的屏风上。名单不长,粗粗一看约莫只有二三十个名字。
但他其实不需要看,上面不会有他的名字。
先前在内堂考试的场景,又开始在脑海中闪现。
精致的书案,磨好的墨,铺开的纸,满屋都是书香气,身边都是认真作答的人,可在他那里,只有……
怎么也落不下的笔。
终究还是放不下,忍不了。
即便命知道如今若能拜大儒为师,甚至就拜顾觉非为师,将来的路也会好走很多。可提笔之时,满目都是当年四溅的鲜血,冰冷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