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人留下”凛封将手贴在她后背上,竭尽所有妖力治疗她的伤势。可她伤的太重,妖力流入她体内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无济于事。
耳旁尽是她崩溃的哭声,如同刀子剐在他心上,肝肠寸断。凛封将她从雪地上抱起,柔声安慰:“乖,别怕,我带你去见狼巫,她会治好你!”
他话音还未落下,寒风送来无数狂奔的脚步声。大片雪狼从四方聚拢而来,已长成少女的盈盈跑在最前面,遥遥望见凛封身影时她便打了个滚变作人形,朝凛封扑过来:“狼王,方才有个小妖来报信,说您被妖群围攻,情况危急,您可有受伤?”
盈盈扑过来时正好撞见苏映雪躲入凛封怀中的脸,惊叫一声,霎时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雪狼群围聚过来,盈盈立马转身挥退它们,厉声道:“你们走开,回去!”
可紧跟在她身后的雪狼同样看见了苏映雪的脸,无数窃窃私语如暗潮涌动,所有雪狼尽皆用怪异的眼神望着苏映雪。
“那是谁?王怎么抱着个老太婆?”
“嘘,你闻这气味,分明是狼后苏映雪。”
“狼后怎会变成个老婆子?”
“哎呀真丑,王怎么还抱着她,也不嫌脏吗?”
“真是不知羞!”
流言堪比利刃,剜掉伤疤再割开数道伤痕。苏映雪拼命捂住耳朵,在凛封怀中无声痛哭。
“住口。”凛封脚下升腾起白色雪雾,他周围土地轰然炸开,地刺将方才故意以恶语中伤苏映雪的雪狼穿透肚皮挑至半空中,凛封金瞳中漠然森冷,他已动了杀意:“妄议狼后者,死。”
顷刻间,这片雪野陷入无边死寂。
所有雪狼颤栗着匍匐在地,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唯恐惹怒雪狼王。唯有盈盈眼中闪过挣扎,抬起头,直视着凛封:“王,恕我直言,您是雪狼族的王。”
“我也是她的夫君。”凛封不再看他们,抱着苏映雪离开此地,去雪狼族领地寻狼巫。
几年来,狼巫愈发体弱多病,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她伏在床边,看了眼凛封怀中的苏映雪,朝凛封摇头:“王,恕我无能为力。”她重新躺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唤住正欲离去的凛封:“王,您可以去寻八方妖主之首,西月阁中那位,或许她可以救狼后。”
凛封看着怀里的苏映雪,道:“我正有此意。可她身体太虚弱,经不起如此远途折腾。”
盈盈走上前:“王,可以让我来照看狼后。”
她眸光清亮,抬着头直视着凛封的眼。凛封看着她,眸光晦涩,沉默良久才轻点头:“那好。”
西月阁与雪狼族领地之间山遥路远,但凛封尽全力则一日内便可来回。可他去这短短一日,与苏映雪却是永别。
凛封走后不久,狼巫便在盈盈搀扶下来到苏映雪的宅子里,坐在她床旁,对她道:“你可知你中的是种传染性极强的诅咒,会在你死去时传给接近你的人,而后他们也会如你一般痛苦死去。这种诅咒无人可解,我请王去西月阁,只是怕他亲眼见你死去而难过。”
苏映雪痴痴望着房梁,眼角落下几滴泪。
狼巫摸着她的发,因心中多少不忍,所以尽可能用柔和的语气劝她:“为了狼王,为了雪狼族与这映疆城中的人,只能可怜你寻个荒僻之地,自我了断……”
苏映雪猛然闭上眼,牙关紧咬,泪如泉涌。
许久之后,她才深吸口气,用颤抖的声音问狼巫:“你所说可属实?”
“若我骗你,便让我不得好死,雪狼族永绝后代!”狼巫剧烈咳嗽起来,紧握住苏映雪的手:“你我已相识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我的心意。”
狼巫将其一生奉献给雪狼族,鞠躬尽瘁,她以雪狼族传承起誓,则所言不会为假。
苏映雪疲惫地闭上眼,道:“我知道了。”
狼巫看着她深深叹息,被盈盈搀扶起,颤巍巍地离去。
苏映雪死时,静坐在映疆城外深山里的一座山神庙里,庙门紧闭,盈盈站在屋外陪着她,抬头望着昏沉的天色。
漫长的沉默之后,苏映雪的声音从山神庙里传来,清清淡淡,问屋外的盈盈:“妖的寿命有多少年?”
盈盈望着天外飘过去的云,道:“很久,越是强大的妖寿命越长,传说,妖界之王妖君已与天地同寿。”
“是吗。”苏映雪轻笑:“那他应该也可以活得很久,久到,可以忘记我。”
盈盈眨了眨眼,有泪水从她眼里滴落,她用手抹干净,道:“王不会忘记你的。”
“我希望他可以忘记。”苏映雪坐在山神庙里,看着映在庙门上盈盈的背影,神色平静:“盈盈,你有多喜欢他?”
盈盈惊愕地回过头,听见苏映雪在庙里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他,如你这般花一样年纪的小姑娘,情思总是藏不住。”她声音柔软,想起曾经初见凛封的那年,唇角泛起轻淡的笑:“和我那时一样。”
“我……”盈盈不知该如何回应,顿时慌了手脚。
苏映雪拿起放在一旁的弯刀,抚摸着锋利的刀刃,满含无限眷恋:“替我好好照顾他。或许我当初就错了,以为打败虬戎,便可与妖一样。可人终究是人,寿命与妖相比恰如昙花,太过脆弱。”
苏映雪闭起眼,眼泪濡湿了脸庞,苍老的容颜竟有一瞬闪过如当初一般的明艳。她握紧刀子,猛然朝心口扎去。
从她袖中跳出一只雪团捏成的小狼,在刀尖扎进她心口的瞬间挡在刀子前,小小的身体瞬间被刀锋刺穿,融进苏映雪心口涌出的鲜血里。
无数不详的诅咒符文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张牙舞爪地想要脱离她的身体,冲破山神庙宇。盈盈站在庙外,听着山神庙里诅咒撞击封印的铿锵声响,终于泣不成声。
等到庙里平静下来,盈盈才推开庙门走进去。苏映雪倒在地上,身子逐渐冰冷。诅咒散尽后她已恢复原来的娇美相貌,神色平静,眼角流着一滴未干的泪珠,右眼下的泪痣艳烈如血。
盈盈跪倒在她面前,放声大哭。
许久,苏映雪的衣裳下鼓起一个小包,有一只雪白的小雪狼从她心口处钻出来,朝着盈盈虚弱地哀叫。
“若我死去,我想转世成一只小雪狼,永远跟在你身边。”
曾经,可以遥看星子满天的雪野上,苏映雪枕着凛封的肩,笑着同他说。
“到那时,你可不许认不出我!”
“不会。”凛封拥着她,紧紧握着她的小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你,陪着你。”
苏映雪浅笑,闭上双眼:“凛封,若我死去,你会有多难过?”
若我死去,你会有多难过?
凛封那时未曾回答。他从未想过苏映雪死去时他会是何种心情。他想象不出,也无法忍受。
深夜时,凛封满身风雪站在苏映雪房门外。盈盈打开门,怀抱着一只幼小的雪狼,看着他的眼。
她看到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眼底似是蕴满了血,满目猩红。
他就这么无声地站着,一直站在苏映雪门外,门里安放着她的尸首。几步之遥,他却不敢往前走一步。
盈盈往前走几步,想安慰他,却慌乱地惊叫起来。她看见凛封突然呕出一大滩血。凄艳的血化开惨白积雪,像是绽放在她门前的红梅花。
盈盈怀里的小雪狼猛然挣扎起来,从她怀中跳出,哀叫着爬到跪倒在地的凛封身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第13章 千里飞雪满锋刃(修)
小狼胆小的很,除凛封外谁也不认,成天跟在凛封身后,有谁接近便惊慌失措地躲到他脚后瑟瑟发抖,一点也不像苏映雪。
若不是盈盈亲眼见到这只小雪狼从苏映雪心口处钻出来,谁能想到如此胆小的小狼会是那个提着两柄弯刀敢挑战狼妖的苏映雪?
何况,它对于苏映雪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反应。
凛封询问过狼巫,狼巫对他说:“它不是狼。它因诅咒与王的妖力相碰撞而变成雪狼,但它的灵魂属于苏映雪,它是人。”
一个拥有雪狼形貌的人。
小狼没有姓名,盈盈始终觉得给一只小狼起名苏映雪恐怕不妥,便自作主张给它取名:雪刃。
雪刃身体虚弱,胆子又小,经常被其他幼狼欺负。被欺负了便躲到僻静之处自己舔舐伤口,将血都舔干净,再抖擞精神回到凛封身边,脆弱而又固执得令人心疼。
凛封经常在暗中默默看着它。看着它被族群欺负,看着它舔干净血摇着尾巴跑到自己洞穴里寻他。这时他总是眸色深不见底,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暖春将近时,雪狼族将要迁往北方。凛封看着盈盈怀里挣扎着要扑向自己的雪刃,淡淡道:“将它留在映疆城吧。”
“为何?”盈盈不解。
“他不吃生肉,只吃些野果,如何能撑下去?”凛封将手贴在雪刃毛茸茸的头顶。雪刃欢喜地使劲蹭着他的掌心,一道明亮的光芒在凛封手心绽开,轻柔地送入雪刃体内。
凛封将自己一半的修为度给雪刃,于是雪刃化成人形,变为一个约莫两岁的婴儿。
盈盈手足无措地看着婴儿在自己怀里啼哭,求助地望向凛封。凛封转过身去,不再看向他们:“将她送到映疆城中,找户良善的人家。”
似乎感觉到自己将被凛封丢下,雪刃哭得越发声嘶力竭,盈盈手忙脚乱地哄她,再抬头时,已不见凛封的身影。
雪刃被送到苏映雪曾经所住的宅子隔壁,林府那位与盈盈有着一面之缘的林府奶娘常氏家中。常氏极为喜欢这个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雪刃哭个不停,她便一刻不停地温柔哄着,丝毫也不觉得累,眼底都是欣喜的笑意。
盈盈躲在窗子后边观察她们,见常氏如此喜爱雪刃,总算放下心来,悄然离去。
这一寄养,常氏便养了雪刃十三年。
期间凛封时常于半夜里将雪刃接出来教习武功,苏映雪留下的两柄弯刀也交到雪刃手中。雪刃对于如何使弯刀极有天赋,可除去弯刀,她与苏映雪没有一处相同,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情,她像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人,与那个名为苏映雪的女子毫无干系。
凛封也从未在雪刃面前提及过苏映雪,他只是尽心地教导着她,对除此之外的全部包括雪刃对自己懵懂的情思视而不见。
雪刃不懂凛封的心思,她如幼时一般极度依恋着凛封。有凛封所在的地方,她便能感到安全与温暖。她将凛封视为世间至亲,将雪狼族视为自己的族群。她始终无法彻底融入人群,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狼。
即便凛封从未认可她是雪狼。
直到那场祸事发生。
雪刃是仆人家养的女儿,无权无势,模样也实在漂亮,且柔弱胆小,便有不少人在她身上动了心思。
林家大少爷林思便是个中翘楚。
他对雪刃旁敲侧击,明示暗示,雪刃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于是林思的耐性终于用尽,他给雪刃投了药。
红绡帐暖,满室旖旎,雪刃满脸晕红强撑在桌边,她身后还站着谁也看不见的一人一妖。聂江寒看得啧啧称奇,颇为站着不嫌腰疼地把林思此人从头到脚点评了一番,末了总结一句:“纨绔典范,世家之耻!”
自然惹得青黛对他无语了许久。
林思最终未能得手,因为雪刃有两柄弯刀。
雪刃从未用过刀,她的刀自然从未见过血,除去跟凛锋学刀外很少戴在身上。因雪刃的模样柔柔弱弱,这两柄刀也精巧漂亮得像是两鸿映月寒泉,所以旁人从未将这两柄弯刀放在心上,甚至都不晓得她会武。
林思便被这两柄刀废去双腿,若不是门外守着的护卫及时将雪刃制住,他都险些被废去命根。
“给我杀了她!动手!给我杀了她!”
林思歇斯底里地对她咆哮,而后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白若冰雪的衣角,便不省人事。
雪刃的记忆昏昏沉沉,身体像是深陷在泥沼里动弹不得。她只知道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她认得他的气息,他是凛锋。
这便足够了。
她安心地放任自己睡去,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她正躺在凛锋所居住的山洞里,而凛锋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切,也不是安抚,而是用平静的,甚至有些平淡的语气对她说道:“你的乳娘常氏被林家拷打成重伤,穿着单衣被绑在城墙上吹了一日寒风冻雪。我瞧着再这般吹下去,她约莫撑不过明日。”
雪刃怔怔望着他,咬紧唇,沉默不语。
她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是抚养了她十六年的乳娘。凛锋是希望她能回去救出常氏的,只是林家定然不能容忍她们母女再住在映疆城内,而雪狼一族,又怎会收留一个人类?
若她不去救,便是无情无义,若她去救,便要从此离开他,四海为家。
雪刃想了很久,对着映疆城外的无边荒野,和映疆城内的万家灯火。
她想起自己幼时,有一回不小心变回了小雪狼,在床褥上撒欢地打滚。常氏推门进来时,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变回一个孩童,怯怯地躲在褥子下偷偷看她。常氏只是愣了片刻,走到床前望着她,有些颤抖的手抚摸上她柔软的脸颊。小小的她伸出脸蹭着乳娘的手,撒娇地讨好。而后乳娘的手不颤了,将她从床上抱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她记得常氏的怀抱,在她最弱小最脆弱时为她遮风挡雨。即使自己挨饿,常氏也从不会短缺了她的衣食。
常氏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子,肯在她病时顶着寒风敲遍全映疆城医馆的门,肯在满手冻疮时为她挑灯缝补衣裳,肯因为她不当心摔伤了腿,便在她床前默默抹了一夜的泪。
如今常氏受苦,她如何忍心视而不见?她如何能弃之不顾?
常氏是她的娘亲。
清晨时分,天光还未亮起,雪刃便离开了雪狼族群。凛锋站在山洞前,望着她瘦小的身影渐渐化作了荒野上的一点尘埃,他的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几分,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风又度边疆,冬雪将消,它们该离开了。
只是凛锋一直站在山洞前,并未有任何动身的意思。他在等一个消息。他等的那个消息在一个时辰后来到了他面前。一只年轻的雪狼妖跪伏在他脚下,将自己清晨于映疆城城门外所见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凛锋。这只雪狼毫不吝啬对于雪刃勇敢和强大的赞美,末了,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着狼王,道:“她临走前,对着您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她看起来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