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委屈地扒了两口饭,再不肯动筷。
豆苗儿左哄右劝,招数想尽,偏偏他坐在高椅上瘪嘴不吭声,油盐不进。
怒极,豆苗儿蓦地将银筷搁在桌上,她动静不算很大,可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
周围侍奉的婢子们不敢吱声,平日母子和和睦睦鲜少动气,一时之间,她们冷不丁有些发懵。
福宝亦是愣了下,他抬头望向娘亲,见她沉着面色,风雨欲来,心中又惧又怕,堆积在心里的委屈更甚。
“大年三十,不准哭。”
拼命咬着嘴,唇色泛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福宝硬憋着不敢哭出来。
“既然不吃饭,那就撤了吧!”豆苗儿淡淡道。
婢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办。
“娘,您还没吃呢!”气氛紧张,福宝偷偷看她,哑声道,“您别生气,爹过年都不能陪我们,福宝就是委屈,才吃不下饭。其实您是不是也不开心?也想让爹回来?您以前哄福宝吃饭都不生气,今天怎么啦?”跳下高椅,忍着两泡眼泪,他捉住她手腕轻轻摇晃,“娘别生气,咱们吃饭吧,等爹回来,福宝一定替您好好说道说道他。”
“胡说什么?”拍开他小手,豆苗儿气得微微红了脸,周边几个小丫头捂嘴偷笑,见她目光扫来,纷纷收了神情,佯装正经。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娘就是因为你不肯吃饭才生气,不关别人事。”
“可爹不是别人啊!”
“福宝。”豆苗儿面色严肃,“再说一次,娘只是因为你不吃饭才生气。”
“好吧!”略微耸了下小肩膀,福宝点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挠了挠脖颈,困惑道,“上次冯先生教福宝新词,叫欲掩弥、弥……”
豆苗儿斜眼盯着他。
结巴半天,福宝拍了下掌心,兴冲冲望着她:“想起来了,叫欲掩弥彰,好啦娘,咱们吃饭吧!”轻轻拍她手背,福宝脸上笑容灿烂,顾自爬到高椅上坐好,他有模有样地捧起碗往嘴里扒饭,并给她夹了块樱桃肉,催她,“娘,您快吃呀!福宝都在吃了,您又不是生爹的气,那现在就没有生气了对吧?”
憋屈地拾起银筷,豆苗儿闷得难受。
这孩子,竟然能将她说得哑口无言,陆宴初不也没这个本事么?
她现在若再生气,岂不是承认她在怨陆宴初不回来?
豆苗儿将樱桃肉喂入嘴里,郁闷的都尝不出肉味儿……
大年三十,为图喜庆,要做的事情很多。福宝很快被转移注意力,巴巴跟着护卫们跑进跑出,等到傍晚,豆苗儿抱着累到出汗的他洗漱沐浴。
两人用完晚膳,便一起在绿韶院里放烟花。
“娘,福宝好想常亭哥哥他们。”对烟花的新鲜劲儿一过,福宝就跑来扑入她怀里,他双手紧紧搂住她腰,轻声道,“可福宝不想再回去了,他们说爹不能离开这里,福宝要在这里陪爹。”
豆苗儿轻笑着安慰他:“没事,你可以给常亭哥哥他们写信,等书院放假了,让他们上京来找你好不好?”
“嗯嗯。”揉了揉眼眶,福宝打着哈欠,表示满意。
“困了?娘抱你去歇息。”
“不要。”抓住她衣裳,疯狂摇头,眼睛里满是期冀与坚定,“福宝要等爹,娘与福宝一起等吧!”
“管家说爹会很晚,你睡一觉,明早起来再见他。”
嘴里哼哼唧唧就是不答应,豆苗儿没辙,只得抱他入厅房,让他歇在一方矮榻,在这儿等爹从宫中归来。
守在一旁,豆苗儿给他盖好被褥,望向窗外越来越暗沉的天色。
疲惫的福宝很快陷入酣睡,豆苗儿想起来地走去内室,拿着个香囊蹑手蹑脚走到矮榻边。
定定望着福宝恬静的面颊,她取出香囊内的玉佩,小心翼翼给他戴好。
六年前,陆宴初上京赴考前,赠予她这枚玉佩,今日此时,她就交给福宝吧!
替他掖好被角,豆苗儿披着薄毯,托腮坐在桌旁。
屋内灯火通明,怔怔望着烛庙,以及搁在桌面上的红木匣,困倦逐渐袭来,她微微闭目,静等时光流逝……
临近子时,一辆马车从大街拐入深巷,轱辘轱辘急急行驶,然后停在首辅府邸大门前。
陆宴初满身酒气地掀帘下车,疾步行入府内。
得到消息的李韬忙出来迎接,知首辅大人一门心思都在绿韶院,眼下离新的一年还有两盏茶左右的功夫,首辅还来得及赶去绿韶院。
“大人。”想着日子喜庆,李韬匆匆跟在首辅身后,有心让他高兴,索性把今日午膳时赵夫人与福宝斗气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说给他听。这些话都是当时伺候在房内的婢子们说的,李韬听进了耳,不得不在心里暗道,小少爷外表瞧着乖巧,却实打实是个鬼灵精啊!
疾行的步伐微顿,陆宴初挑了挑眉梢,不可置信:“确定不是添油加醋故意拿我寻开心?”
“首辅,瞧您说的,谁敢拿您寻开心?”李韬笑道,“千真万确,您快去瞅瞅,小少爷知您今晚回的晚,却与赵夫人仍未歇下,巴巴在绿韶院等您呢!”
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又惊又喜,隐隐总有些觉得不对劲。陆宴初瞥李韬一眼,薄唇轻启:“有赏。”
“谢谢首辅。”李韬一愣,喜出望外的忙道谢。
颔首让他退下去歇息,陆宴初稳了稳莫名悸动的情绪,快步踱入绿韶院。
院内安静,想必是她让人都下去过节了?
放轻脚步,他拾阶而上,站在檐下望向亮堂的厅房。视线逡巡一圈,便见福宝盖着被子睡在矮榻,而她则撑着手腕坐在桌旁,似等的久了,一双美目轻阖。
果然他们是在等他,看来没赏错李韬!
嘴角不自觉浮现出笑意,陆宴初急躁慌乱的思绪在这一瞬间陡然变得安宁平静。一整晚,他在宫中心神不宁,圣上赏酒,同僚敬酒,他不愿耽误时间,没有推却的尽数饮尽。台上歌舞升平,宴席觥筹交错,满是愉悦的笑脸中,唯有他游走在所有的热闹之外,一颗心忐忑不安,只想尽早脱身回到府邸。
原来,不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他们也在等着他……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仿佛能将所有的顽石都化为柔水。
悄声行到矮榻边,心疼地望着母子二人,陆宴初轻手轻脚连着小被褥一起将福宝抱起,慢慢朝内室走去。
拨开纱帘,即将行到床榻边,怀里孩子嘤咛一声,长长睫毛掀起,露出漆黑而清澈的眼眸。
“爹。”小手从被褥里钻出,捉住他衣襟,粉嫩的唇漾开甜甜的笑靥,“新年快年。”
软糯嗓音落在耳畔,陆宴初听着差点落泪,他颤抖着埋首吻在他额头:“新年快乐,福宝。”
“睡吧,娘马上进来。”将困怠得忍不住重新闭眸的福宝安置在床榻,陆宴初视线蓦地看到他胸前的玉佩,记忆回笼,六年前的一幕幕再度闪现在眼前。怔怔站了须臾,他又亲了亲福宝温软的脸颊,抽身而退。
走到外厅,陆宴初坐在她身旁,专注地盯着她灯晕下柔和的面庞。
她这六年吃的苦受的累远远超出他想象,孩子有多难带,他如今也深有体会。哪怕福宝乖巧,可他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会闹会不讲道理也会淘气调皮。
或许是太多的挫折苦难让她的心变得越来越难以亲近?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情不自禁伸出手,他指腹落在她眉心,略微下滑,划过鼻尖,落在她嘴角。
气息里浸着浓郁的酒香,陆宴初晃了晃头,是醉了么?似乎每每饮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应该说,不能在醉酒时看见她,因为,总会忍不住的想亲。
第49章
一点点凑近,可以看清她根根分明且卷翘的睫毛,伴着清浅呼吸,两缕扑在她脸颊的碎发微微晃动。
这种感觉如有两片雪花落在他心尖,痒。
陆宴初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她。两张脸仅剩咫尺之间,他怔怔盯着她粉红的唇瓣,微暖烛光下,折射出莹润的水光,仿佛有股奇异的吸引力,诱他低眉去采撷。
那就亲一下吧?就一下,偷偷的,悄悄的。
喉结滚动,陆宴初双唇徐徐压在她唇上。
可真当得到了,又深觉不够,想多停留会儿,甚至想……
情难自已,陆宴初轻吮了下她饱满的唇,艰难退开。
再继续,人怕是都要被他吵醒。
调节紊乱的心跳,陆宴初拾起搁在桌边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茶应该是她喝剩下的,思及此处,好不容易压制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默念了两遍清心咒,陆宴初见她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她睡得这般香甜,怕是再亲两下都毫无意识。不过还是罢了,亲似乎怎么都亲不够,只会令人越来越失控。
起身小心翼翼抱她回寝房,方才抱了福宝,再抱着她,如同拥有了这世间所有的幸运。
在此之前,孑然一身,在此之后,有她与福宝,夫复何求?这个首辅之位,其实他并不稀罕。
将她送到福宝身边,盖上被褥,陆宴初低眉望着酣睡的两人,望了许久,他退后数步,择桌旁一高椅坐下,以手撑头,稍作歇息。
室内燃着管家李韬前两日刚送来的新炭,银丝的,暖意融融,不觉寒冷。
豆苗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的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既然方才装睡,此时,倒不好再醒。
不敢乱动,豆苗儿望着身旁福宝睡得香甜的小脸,想想,命运真的很神奇,六年前,他为商队在林中伐木烧制银丝炭,只为挣一份工钱,如今,他成了买炭的人。
眸中不知不觉沁出湿润,如罩了层雾气。
她与陆宴初也算相识于微末,却不知能不能故剑如初。从前他对她是责任居多,或是酒醉后的冲动居多,还是真的非她不可,她一直好像都很在意。
轻轻辗转,她望向他那方,唤了声“陆宴初”。
靠在桌边埋首的男人似乎才是真的睡着了,并未应声。
顿了须臾,豆苗儿起身,拾了厚绒毯为他披上。
他方才注视她时是什么心情?
豆苗儿苦笑着挪开目光,望向旁侧燃着的烛台,他如今身份她早就高攀不起,所以她矛盾。
走,舍不得。留,心乱……
所以她又要和以前一样随遇而安被命运推着走吗?
一夜未深眠,天不亮,陆宴初起身走出内室时,豆苗儿跟着下榻掀开纱帘。
身后脚步声清浅,陆宴初有所察觉,蓦地回首,一怔:“对不起,我吵醒你了?”
摇头,豆苗儿触上他眸,思及昨晚他……嗓音不自觉低了些:“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你今日也要早朝?会不会耽误你?”
“外邦使者入京贺岁,我暂时脱不开身,等几天便开始休沐。”解释完,陆宴初也有些不好意思,昨晚偷亲的人是他,那温软触感搅起的涟漪仍一圈圈在心中激荡,勉强压下,他弯唇道,“你说,时辰还早。”
怕延误他时间,豆苗儿走到桌旁拿起红木匣,将有意笼络他的贿赂递给他,言简意赅:“是关于福宝,他该请先生了,我、我想让沈将军家的公子沈学成与福宝一同上课,互相做个伴儿。另外,你时常不在府邸,福宝总拘在宅院,难免……”
接过匣子,陆宴初僵了一瞬。这月余,她与沈临邑再无来往,他隐隐放了心,却仍是介意,沈临邑在扬州待了将近半年,他们……
“好,让沈公子到府邸与福宝一同上课。”有些不大甘心地应下,陆宴初顿了顿,认认真真诚诚恳恳与她道,“我没想限制你自由,你带福宝去哪都行,只要记得,你们怎么离开就怎么回来。另外考虑安全方面,得让几个护卫陪同我才放心。”
不曾想谈话竟这般顺利,豆苗儿点头点得颇为呆愣。
好笑地收回视线,陆宴初纠结的心情被她逗弄得瞬间好受了些,他打开红木匣,取出那支精致的紫毫笔,徐徐打量,眸中一亮,笑道:“是你亲自雕刻的?原来管家去的彤巷竟是制笔大师周大渊雅居所在地?你可知周大师早已收山,先前朝中同僚重金求笔,三顾雅居,都未成功。”又蹙眉不大赞同的解释道,“你送这支笔给福宝是否贵重了些?他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懂此笔的珍贵与难得,要不等他大些再……”
“我、我送给你的!”豆苗儿偷瞄他一眼,小声道,“银子花的也是你的。”
“我?”似未反应过来,陆宴初怔怔盯着笔,又怔怔望向她,他嗫嚅双唇,一时惊一时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支笔的价值比起他花的钱贵重百倍,更难得的是她为他花的这番心思。
“不耽误你时间,我去陪福宝。”气氛莫名窘迫,豆苗儿转身就走。
看她抬手拨开纱帘,陆宴初跟着追了两步,急道:“我很喜欢,谢谢!”
豆苗儿身形微顿,没有吭声,默默入了内室。
原地站了半晌,陆宴初抱着匣子仍仿佛如坠云端。
这支笔,竟然是送给他的?
愣愣上朝,将笔带入内阁,越看越喜欢。
六科抄送的奏疏堆积在桌面等待内阁票拟,陆宴初小心翼翼拿出流云百福紫毫笔,想试试新笔的手感,却觉这儿的墨锭次了些,而且此笔贵重,难道不该加倍珍爱的妥善收藏?
另两位阁老有事过来相商,进了门,站在边儿上瞧年轻的元辅提笔像是要蘸墨,却收回来,又伸出去,反反复复,瞧着都恨不得替他拿定主意。
实在好笑,两位阁老交换眼神,上去见礼,其中王阁老眼尖,一下就看到笔侧小小一枚印章,这是周大师制的笔?
陆宴初瞅见王阁老这饥渴的眼神,立即警惕地将笔放回木匣,一派严肃地清嗓。
却不敌王阁老撒泼闹腾地要开开眼……
不好拒绝,陆宴初心疼地打开木匣,双手捧到他们眼前,随时保持动作敏捷,慎重叮嘱:“只能看,不能上手。”
“好好好。”向来爱笔的王阁老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装进匣子里,他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叹,捶胸顿足道,“周大师都收山了,元辅你怎么得来的?请指导指导,还有这雕工,周大师何时竟练就成了这般能耐?哎呀,越看越喜欢,好喜欢……”恨不得让元辅出个价,他要买下来,可王阁老一瞅陆宴初他那金疙瘩宝贝的样子,就知没戏,只得悻悻然捋须叹声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