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几家企业有意引进国外的先进生产线, 局里就牵头组织出去考察考察。”
丁砚心中一动, 看大家都在开开心心地吃着蛋糕闲聊,似乎不太适合谈工作,便将心中的疑惑压了下去,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两年国内企业引进国外生产线成了潮流,出去看看,开拓一下眼界也蛮好的。”
一讲到这个,王欣自然是兴奋得滔滔不绝:“是啊,咱们C州已经算是走得慢了,省里那些兄弟城市,好些引进项目都在洽谈了。”
丁砚却很克制,一点不如王欣兴奋,却也不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很委婉的道:“老外其实也很坏的,见过不少实例,最后都是国内企业吃了哑巴亏,你们一定要小心。”
王欣很聪明,一下子听出了丁砚的潜台词,收了笑容,略一思忖:“今天小曼生日,咱们开开心心吃饭。看看哪天你有空,能不能咱们单独聊聊?”
何小曼的生日宴,在众人酒足饭饱后终于圆满收场。王秀珍和何淑华收拾残局,罗惠惠也去帮忙,何玉华被王振宇拉到门口去看邻居家的小狗。
几个男人在一起高谈阔论,自然还要带上何小曼,彼此都是素有见闻之人,何立华温和、何献华有趣、王欣敏锐、丁砚专业,加上何小曼时不时地插几句嘴,谈得皆颇为投缘。
渐渐地时间不早,王振宇小朋友首先就开始“作睡觉”,何玉华和王欣匆匆告辞,带着宝宝回家睡觉,何献华也已经和罗惠惠另外买了商品房,就在罗惠惠单位附近,离珍珠弄也不远,于是也告辞而去。
何小曼和丁砚出去散步,顺便送丁砚去车站。
“今天开心吗?”何小曼问丁砚。
“很开心啊。”丁砚与她十指相扣,“你们家真热闹,看得出感情都非常好。”
“是啊,我爸常说,一家人都各自努力,心往一处使,彼此有照应,才能一起蒸蒸日上。”
丁砚.宠.溺地看着她:“看得出,你也没少出力。这个家能到今天这样,有你太多心血。”
毕竟是认识了四年啊,虽说之前并没有与何小曼有感情纠葛,但何家是什么样子,丁砚还是有些记忆的。这几年,何家的变化太大了。
“都是家庭一份子。其实你也一样,虽说你父母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但我知道,你有多重要。”
紧握的双手,感知着对方的暖意。彼此认同、彼此欣赏甚至崇拜,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情感。
“丁砚,今天小姑父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东方厂?”何小曼其实一直关注着丁砚,这关注是连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时不时就会眼神溜过去那种。
丁砚点点头:“相对于纺织,我更关注电子行业。事实上我认为电子行业面临的困难比纺织行业更严峻。”
何小曼一愣:“不会吧,电子行业不是很吃香吗,这是高科技行业啊,不比纺织,技术含量低一些。”
丁砚低声道:“吃香?这只是表面吧。你知道S市电子元件三厂吗?明星企业,行业龙头,八年前最辉煌的时候,利润高达2000多万,职工人均创造利润一万五千多;五年前,产值看上去仍然很可观,高达六千余万元,利润悄然缩减至一千三百多万;我一直在跟踪调研这家厂,它的产值和利润逐年下降,我预测,再过两年,很有可能会出现亏损临界点,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趋势。”
这例子太惊悚,何小曼听得目瞪口呆。崇光厂一直在高速运转,何小曼一心只想埋头向前冲,从来没想过,在另一个行业会是怎样的惨烈场景。
然而,这意外吗?并不。想起现实中曾经经历过、或者听闻的那些国企倒闭潮、下岗潮,其实正在慢慢逼近。也许世人还毫无警醒,依然沉醉在国家包办一切的美梦中,事实上,没人可以包办你的一切,包括国家。
不得不承认,丁砚的预测很可能是正确的。
“那怎么办?”何小曼不由问。
丁砚叹道:“所以研究者往往是痛苦的,他清晰地望见过去,冷静地面对现在,知道最深刻的道理,能预见最残酷的未来,却偏偏无力阻止。”
何小曼停下脚步:“不,我不觉得无力阻止,至少我们可以努力去争取,就算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也可以挽回一个是一个,救下两个是一双。”
她总是这样积极乐观,让丁砚不由佩服:“小曼,你真的特别自信。”
何小曼笑道:“你知道吗?我从小看着父母在穷困的生活中一愁莫展,也总结出了一些道理。我父亲为人聪明,读书多,他善于寻找原因,总结经验。但我母亲不,她读书不多,身体又不好,但我们家左支右绌的,居然也苦苦撑了下来,其实是要感谢我妈的。”
她坦然地望向丁砚的眼睛:“面对现实,有人问‘为什么’,有人问‘怎么办’。无论问什么,都没有错。但问了‘为什么’之后,要知道‘怎么办’,否则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而问了‘怎么办’之后,也要回过头再想想‘为什么’,否则一样的错误会一犯再犯,完全谈不上经验教训的总结。”
“小曼。你真的很厉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书,大概是读迂了,总在‘为什么’,倒不如你直接了当问一句‘怎么办’,也就迎难而上了。”
“哈,但我也需要你的‘为什么’啊。否则我迎难而上,也还是会头破血流。”
丁砚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要双剑合璧嘛。关于电子工业局这事儿,我得回家问问我爸,看他是个什么看法,也许有什么我们也不了解的内情。必要时,我会把你小姑夫请到家里一起来探讨探讨。”
何小曼叹道:“你还真是,J省理工学院赚大发喽。”
“你小姑夫要七月份出发,还有时间详谈。就算出去考察了,等到正式引进也还有数轮的磋商,不会这么快。我们要先把东方厂的生产线搞搞清楚,如果这事能整理出来,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引进的不少生产线,其实都毫无尖端性可言。”
何小曼叹道:“的确是这样啊,只怕老外不愿意分享先进技术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负责引进的人员……本身也行不稳立不正吧。”
这话题就严肃了,的确属于不负责任的猜测,但是何小曼又知道,这猜测必定也是事出有因。如果真去下手查,肯定有不少猫腻。
夜风吹来,吹起了何小曼的裙裾。丁砚揽住她的肩:“算了,这么好的日子,咱们别讲这么沉重的话题。不如说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我家做客吧。”
“去你家?”何小曼有点意外。
今天丁砚此人很不要脸地在何家自称是“男朋友”,自己还没跟他算账呢,这么快又要把自己弄去丁家做客。
以他如今的作派,何小曼相信,他一定会继续很不要脸地介绍:这位是何小曼,丁砚的女朋友……
想起高萍曾经的冷冷一瞥,何小曼还有些不寒而栗呢。
何家会敞开怀抱接受每一个自家孩子喜欢的人,丁家能吗?
丁砚知道何小曼的顾虑,笑着解释:“其实是我妈邀请的。自从我爸和你深谈了一次。我妈觉得自己很亏啊,落后我爸了呢,她不得找补嘛。”
“噗!”何小曼笑了,“这叫什么理由啊,你们家里人也很搞笑啊。”
“反正不管搞不搞笑,我父母是很盼望你能到我家来做客的。”
“会不会气氛很紧张?”何小曼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有我在,不会让气氛紧张的。”丁砚现在越来越敢于承诺,因为他与父母已经平视,不需要再仰仗谁。
这是多么平等的关系啊。
第179章 何总一肚子坏水
第二日, 何小曼根据陆永鑫的建议, 找来了徐丽洁。
总师办因为要堆不少资料,办公室面积还是挺大的。何小曼的办公桌在大书柜后面,而房宗则的办公桌则在大书柜前面。
这是房宗则的建议。
对于办公室的座位安排,实在讲究颇多。按理何小曼是集团下派的蹲点领导,应该坐后面;但又毕竟不是真正任命, 只是蹲个点,坐后面又会让“地头蛇”房宗则有些尴尬。所以何小曼是很谦逊的, 说自己在书柜旁安个办公桌就好。
于是房宗则灵机一动, 干脆就以书柜为隔段, 再隔出一个小间呗, 看上去还是同一个办公室, 却又各自都有独立的空间。
何小曼觉得这倒也是个很聪明的办法,便欣然接受。
现在, 徐丽洁就坐在书柜后、办公桌前的折叠椅子上, 微笑着、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何小曼。
一看徐丽洁干净的样子,和跃跃欲试的眼神,何小曼就知道陆永鑫这个“妇女之友”也不是白当的。
“听说你高中毕业?”何小曼问。
“报告何总, 是的,我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学历不差了啊, 怎么进了车间?”
“报告何总,我是街道统派的, 走的招工程序……”
何小曼笑了:“不用这么客气, 不要说‘报告何总’。听陆干事说, 你做事颇麻利,所以叫你过来聊聊。你也知道的,厂里现在情况特殊,也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
这话听着,真叫人精神振奋。徐丽洁顿时双眼发光,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真是没有白费。天天给陆永鑫洗水杯、暗中带饭带菜,真是把这辈子没做过的拍马屁的事儿都做全了。
“只要何总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这忠心表得非常及时,也很自然,一点都不突兀。
何小曼翻了翻手中的资料:“你会打字吗?”
徐丽洁一愣,她在车间里快十年了,哪里学过什么打字。但她也不愿意放弃机会啊,立刻争取道:“打字我不会,但可以学啊。而且,我写字还不错的。”
“哦?”何小曼推过字和笔,“你写一段自我介绍,一百字就好。”
徐丽洁接过笔,略一沉吟,刷刷地在纸上写起来,百来字的自我介绍,一挥而就。
“的确字写得不错。”何小曼赞道。何立华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丁砚也一样,甚至连香江的那位娱乐大少萧泽言,写的虽然是繁体字,但也很漂亮。
她很欣赏字写得漂亮的人。
她特意给的白纸,上面没有任何格纹。百来字也要写三四行,徐丽洁的自我介绍居然规规整整,行与行之间空得很均匀,字迹大小也一致,显得很整齐美观。
这说明徐丽洁也有相当的控制力。嗯,不错。
而且自我介绍虽然只有百来字,但写得简单扼要,条理清晰,的确是有一定的文字功底。
要知道这年头大多数青工都是初中毕业,甚至一小部分小学毕业也在厂里工作得好好的。像徐丽洁这样的高中生,放在车间里干那些苦活儿,的确有些浪费了。
“厂里没有打字员,我问过了。但其实一家企业资料是很多的,不能都靠人工记录。我让陆干事去买打字机了,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你如果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打字,我就把你正式从车间里调出来。”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徐丽洁心中有点慌,毕竟她从没接触过打字,但是要她放弃这个机会,也是万万不愿意。
“我家有个远亲是一家研究所的打字员,我可以立刻去跟她学。不知道何总说的‘最快的时间’,是多久。”
何小曼递过来一张报纸:“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能把这篇文章打下来,就算合格。”
“一天!”徐丽洁惊呼。
“不行?”何小曼挑眉。
“行,怎么不行!”徐丽洁接过报纸,“不过,如果只有一天的话,我要请假,现在就立刻去我远亲的单位求教去。”
“准假,去吧。现在是早上九点,明天早上九点,你在陆干事办公室等我。”
“我一定努力,谢谢何总。”徐丽洁忙不迭地道谢,又匆匆而去。
第二日一早,徐丽洁出现在陆永鑫办公室。脸色苍白,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小徐?你大半夜做贼去了?”陆永鑫惊呼。
“练这个了。”徐丽洁手里挥着一张硬纸板,上面画着打字机键盘。
陆永鑫立刻反应过来,开心的道:“怪不得何总让我买打字机,是不是要调你过来当打字员?”
“我要考试合格才能当打字员。昨天去亲戚那儿学习,晚上回家都一直在练,几乎一.夜没睡,现在手指上的速度终于可以保证了。”
原来是练习打字练到这么大黑眼圈,陆永鑫有点佩服她了。
“是何总亲自给你考试?”
“是的,何总说九点钟过来,让我打这篇文章给她看。”徐丽洁已经看到了另一张办公桌上放着的打字机,赶紧就扑了过去,“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在这机子上再练练啊。”
陆永鑫当然也希望她能考试过关:“快练吧,别说话了,何总很严格的,希望你成功。”然后自己拎着茶杯去洗了。
九点整,何小曼准时出现在陆永鑫办公室,一眼就望见徐丽洁专心致志地在练习,虽然手指还是兰花指翘啊翘,一个键一个键地在点击,但作为才学了一天的人,这手法已是难能可贵。
“何总。”陆永鑫立刻站起身。
徐丽洁听到他喊“何总”,这才被惊醒,赶紧也站了起来:“何总早。我正在打呢,这一遍马上就好了。”
何小曼却笑眯眯的,抓起陆永鑫桌上的报纸,随手一指:“换个考题,打这篇。”
这报纸是当天的,陆永鑫泡了一杯茶,正定定心心地看呢,居然就被何小曼抓来当考题,报纸表示这很猝不及防啊。
徐丽洁也一惊,她以为考的是昨天何小曼给她的那份,练的一直也是这篇。
不过还好,她口诀背得很熟,换一篇的话,也可以打出来,只是速度就慢了很多。
当下道:“好的,我打这篇。”接过报纸,大致浏览了一下全篇,开始认认真真地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