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不答,又问其他人,“你们看看?”
众太医传着瓷片相继看了看,俱都摇头,“没见到有异样之处。”
“好,没事了,有劳诸位。”七爷复将碎瓷片装进荷包里,朝周医正挥下手,阔步离开。
坐进马车后,才重重地叹一声。
时候太久了,连太医也瞧不出有涂过药的痕迹,就是拿到云楚青面前,她也未必能够承认。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
思量间,马车已经驶进神武门。
小郑子正站在和安轩门口翘首期盼,瞧见七爷脸色,憋在肚子里的许多话都没敢说。等七爷坐定,先沏上热茶,又觑着七爷脸色,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的大字呈过来。
七爷自幼跟随翰林院的方学士读书,也学了方学士尚文的性子,在品鉴别人字迹或者诗词时,总是要静下心,先摒弃心中杂念,而不会带着情绪。
七爷喝两口茶,定定神,开始翻看着字纸,边看边指出那几个写得好,又挑出不足的地方。
小郑子站在旁边受教地答应着。
等二十页大字看完,七爷面色平缓下来,再抿一口茶,赞道:“有长进,再多用点工夫,往后就可以写请帖了。”
小郑子咧开大嘴,问道:“那我能不能当上管家?”
“不能,”七爷毫不客气地回答,“你呀,还得多历练几年,什么时候能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差不多了。”说罢,起身走进书房。
他上午画了一半的画作仍然铺在长案上。
虽然只有个简短的轮廓,画中人的衣饰和面貌都模模糊糊的,未曾仔细雕琢,可从动作仪态上已经能够隐约看出严清怡的影子。
七爷心中戾气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绵绵柔情。
先前,她扑在他怀里说不想哭,不能整天哭唧唧的,可提及当年,她如何怜惜云家姐弟,如何照拂他们信任他们,又是如何听到丫鬟的谈话,尤其谈到得知碗里面下得是腌臜药时,泪水仍是汩汩而下。
然后,她抬手环在他腰间,抽泣着说:“她这样害我,七爷却还对她笑?”
这是她第一次在肢体上对回应他,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委屈抱怨的语气跟他说话。
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开始接受他,不再排斥他?
想到这个可能,他如置身云端,满心尽都是欢喜,忍不住就把她搂得更近了些。
她温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他,如墨的青丝散发出清淡的茉莉香,细细的声音有些娇也有些糯,便是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那一处骤然挺立起来。
心慌意乱中,他赶紧松开手臂,逃窜般夺路而逃。
也不知严清怡察觉没有,会不会因此而低看他,或者不让他再往黄米胡同去?
七爷既有些羞愧,也有觉得欣喜。
他性子淡泊,加上饮食清淡,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请难自抑的时候,也是头一次感受到对姑娘家有强烈的向往和需要。
想与她唇齿相依抵足而眠,然后重塑一个她,重塑一个他,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想起将来可能有的生活,七爷忍不住弯起唇角,提笔继续那副未完成的画。
趁着七爷作画的工夫,小郑子偷偷问青柏,“七爷中午在哪里用的饭,用了什么饭,用了多少,吃的合不合意,要不要再吩咐厨房做点儿?”
一连串的问题。
青柏只知道是在黄米胡同吃的,至于其它,是一问三不知,遂笑道:“七爷都要开府成亲了,饿了自会吩咐饭食,冷了也能够自己加衣,郑公公不必处处考虑得这般细致。”
“你懂什么?”小郑子不高兴地说,“我跟在七爷身边快十年了,要不是我这么经心伺候着,七爷还不知多受多少苦?你才来……”转念间,想起七爷自从习练吐纳功夫,身体的确强健许多,也不必天天熬药了,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青柏素知他的脾气,并不计较,笑道:“咱们是一样的心思,都巴望七爷好。七爷另外吩咐了我差事,我先走一步。”朝小郑子拱拱手,大步离开。
小郑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伺候七爷,不经心怎么成?粗人一个!”转身回屋,往书房里探探头,见七爷仍在专注地作画,蹑手蹑脚地进去,往火盆里加了根炭。
七爷这一画就是半下午,直到暮色降临才放下画笔。
而画中人,已经穿了雨过天青色的褙子湖绿色罗裙,乌黑的长发也绾成了圆髻,只余下那张让他心动的面容尚未呈现出来。
今晚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明天趁热打铁把严清怡的相貌添上去,再略作修饰就可以完工了。
吃过晚饭,七爷由小郑子陪着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消了食,随意地看了两本书,便上床安置。
谁曾想,夜半时分竟然醒了,而身下黏稠一片,粘在腿上好不难受,可又羞于唤人,只得借着帐外朦胧的灯光,寻到鞋子趿拉着下地去找。
小郑子警醒得很,听到內间有动静,急忙进来察看,正看到七爷在翻腾衣柜,忙挑亮灯烛问道:“七爷找什么,我来。”
七爷不自在地说:“替我寻条亵裤出来。”
“临睡前不是刚换过?”小郑子讶异地问。
七爷爱干净,便是在这寒冬腊月,每隔两三天都会泡一次澡换一次衣裳。
今天正好是沐浴的日子。
七爷恼道:“啰嗦!”
小郑子连忙闭住嘴巴,指着衣柜道:“七爷的外衫都在上层,中衣在下层,袜子在左边抽屉,腰带在中间的抽屉,荷包香囊等小物在最右边的抽屉。”说罢,弯身找出条米白色细棉布亵裤,问道:“我先在火盆旁边烤一烤,等暖和了,七爷再穿。”
“不用,”七爷劈手夺过,进得帐中,悉悉索索地换了,将褪下的亵裤卷好,递给小郑子,“与先前的一道送去洗了。”
小郑子应一声,又问:“七爷要不要喝口热茶?”
七爷没好气地说:“不用,不渴,你赶紧出去吧。”
小郑子把灯烛复又调暗,又看了看火盆的炭,觉得凡事妥当了才悄没声地掩门出去。
七爷轻轻转过身。
怎么就做了那样一个梦?
好像是在汤泉里,四周热气氤氲,严清怡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他忙不迭地跳下去。
她身上只穿件纱衣,纱衣浸过水,完全敷在身上。
他本想牵着她的手往岸上走,她却张臂抱住他不放,如山峦般起伏的曲线紧贴着他……他脑子“嗡”一声,就醒了。
七爷怅惘地叹口气,如果不醒就好了……
前半夜七爷睡了个香甜的好觉,而后半夜却是辗转许久才合眼。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还没醒。
青柏昨天安排好了人手,正打算跟七爷禀报,小郑子拦住他,“七爷昨夜没睡好,眼下仍睡着,等醒来还得吃饭,你不如过上半个时辰再来。”
青柏随口问道:“怎么没睡好?”
“好端端,突然起来换裤子,以前可从来没这样。”
小郑子是阉人,又打小跟着七爷,还不曾有过这种情况,青柏却是一听就懂,笑呵呵地说:“早知道,就该把婚期定在三月。”
小郑子翻着白眼道:“三月哪儿来得及,院子还没正经收拾呢,依我看,六月里也太早了,而且天气热,倒不如过完中秋节,天气凉快了再成亲。”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见一个小火者进来禀道:“司礼监范公公来了。”
第151章
小郑子连忙整整衣衫往外迎, 没走几步, 就见范大档迎面而来。
他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 白净的面皮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见到小郑子迎出来, 范大档乐呵呵地道:“有日子没见郑公公了,个头看着蹿高不少。春天万物复苏,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郑公公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跟之前一样, 他说话时眼神明亮真诚, 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怎可能是个老好人?
小郑子顿时想起七爷的话,什么时候能学得跟范大档似的喜怒不形于色就可以当管家了, 不由地也挂上三分假笑,“我记下了, 多谢范公公关心……不知公公有何事, 七爷夜里走了困,现下尚未起身,公公先进屋喝口茶?”
“不用, ”范大档笑着摆摆手,“我耽搁不了太久, 就是将作司有两件事情想请七爷示下。正好我也寻思着给七爷请安, 就两事并做一件办了。明儿不是朝廷开印吗, 匠人们也都回来了。天气冷, 园子的活计干不了, 想先把屋子里头修缮好。这头一件是各处亭台楼阁的匾额,先前虽然都有了,兴许七爷还有更当意的,如果需要更换就拟定名字让人做出来。”
小郑子忙道:“是要更换的,前几天七爷还拟出好几个名字请严姑娘挑选呢。”
范大档笑笑,接着说第二件,“以前静娴公主是将西路的集福堂作为正房,现在因为东面扩出去十丈,不如把东路的澹怀堂作正房更妥当,特来问问七爷的意思。就这么两件事儿,我先回去了,免得圣上使唤,有劳郑公公代为禀告七爷,也代我给七爷磕头。”
小郑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恭敬地送了范大档出门。
过得约莫两刻钟,七爷终于醒来。
小郑子不忙说事儿,先伺候着七爷穿戴整齐,又伺候着七爷用过饭,才将范大档提到的两件事说了遍。
紧接着,青柏禀报了他的安排。
忠勇伯府现下就云楚青一个主子在家,再增添下人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没打算往云家塞人,却是安排了两个人跟云府的车夫套近乎。
毕竟云楚青不管往哪里去,肯定要乘坐马车,搭上车夫这条线,对她的行踪就可以了如指掌。
此外,又在云府胡同口安排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
七爷端着茶盅,清俊的脸上挂一丝冷笑,“尽管放心去做,不用顾忌别人,出了什么事,自有我出面。”
青柏神情一凛,领命而去。
七爷思量片刻走进书房,瞧见画纸上窈窕动人的女子,凝神端详会儿,唇角露出暖暖笑意,拉开抽屉,找出他先前拟定的几处屋舍名字。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康顺帝马上要忙碌起来了。
趁着最后一天闲散,他想再请康顺帝题几处匾额。
没想到他扑了个空,康顺帝没在乾清宫,却是在坤宁宫,七爷脚步未停又赶往坤宁宫。
不但康顺帝在,五皇子楚炤竟然也在,穿件青莲色锦袍,拘谨地站着。
见到七爷到来,楚炤仿似见到救星一般,连忙拱手行礼,“七叔。”
七爷微微颔首,对着康顺帝跟万皇后笑道:“皇兄,皇嫂。”
楚炤长相颇佳,原本也算个气度不凡的少年,可站在七爷身边,却好似皎月旁边的星星,光芒尽数被掩住。
万皇后脸上不由就露出几分得意,因见到七爷额头细细散着光芒,笑问:“往哪里去了,竟是热出些许薄汗。”
七爷道:“先往乾清宫跑了趟,紧跟着往这里来。”
康顺帝抬眸,温声问道:“何事?”
七爷自荷包里掏出字条,展平了,呈给康顺帝,“拟了几个名字用在正房院和书房,想请皇兄拿个主意,看哪个更合适?”
字条不过三寸见方,写了慎德堂、思蕴斋、立雪堂、绣绮院等七八个名字。
康顺帝指着思蕴斋与静和院,“这两个不错。”
七爷笑道:“好,就定下这两个,请皇兄题写出来,这样挂在正房廊前,妖魔鬼邪俱都敬而远之。”
皇帝乃真龙天子,鬼神不侵,天子所用之物或者所赐之物也能起到震慑作用。七爷长在宫里自幼得龙气庇护,这才勉强长大,如果搬出去,被什么不洁的东西冲撞了怎么办?
万皇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此言不假,还得劳烦圣上御笔题出来才是。”
见万皇后也这样说,康顺帝便不推辞,令人寻了笔墨来,大笔一挥,写下“思蕴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七爷忙把写好的字挪到旁边风干。
康顺帝接着笔走龙蛇,写下“静和院”三字。
七爷端详片刻,低笑:“看来回去得置办一处演武场,皇兄的字气势凌厉,挂在正房院我怕静和不了。”
康顺帝低头一看,自己虽非特意而为,但天子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流出,这三个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着实不适合正房用,遂笑道:“我考虑不周,给你另写一幅。”
作势要将纸团了,七爷忙拦住他,“这幅我也要,皇兄再题一幅畅合院挂在正房。夫妻相合自然心情就舒畅。”
康顺帝稍琢磨,柔缓了笔势,写出来“畅合院”三个字。
万皇后赞道:“圣上的字越发好了,仙露明珠游刃有余。”
康顺帝端详番,果然是秀逸圆润,心中颇为自得,乐呵呵地说:“希望你以后跟王妃和顺恩爱,别辜负畅合两字。”
七爷轻笑:“那是自然,皇兄尽管放心。”
楚炤在旁边瞧着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既羡且妒。
不管是康顺帝还是万皇后待他从来没有这么和善过,康顺帝自不必说,身为父亲又是国君,在几位儿子面前总是板着脸。
而万皇后呢?
从母家来说,万皇后是他姨母,按理待他比其余两位皇子更亲厚才是。
事实却恰好相反,万皇后待三皇子和四皇子还算亲切,唯独待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
就是适才,万皇后提起他的亲事,目光也只看着康顺帝,就好像他根本不在场一般。
可等七爷一来,万皇后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带了笑,眼里也有了光彩,显然是真正的欢喜。
而且,听说万皇后还亲自找康顺帝要走最好的一处宅子不说,还把那面足有十亩的镜湖划到七爷府邸。
剩下那两处宅第,要么离皇城远,地角不矜贵,要么宅子太小,住起来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