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如今十一,及笄后很快要出嫁奉养公婆侍候夫婿,真正的好时光只有这短短的三五年。
如果能嫁到个忠厚人家还能过得安稳,如果所嫁非人……严清怡莫名有种直觉,薛氏应该知道了严其华跟孙氏那点子事情,否则不会突然这般伤感。
可知道又如何,自己没有舅舅,两个姨母又离得远,闹出来也没人给薛氏撑腰,反而更是开罪了祖母以及严家人。
只能继续装聋昨夜地过日子。
默默叹一声,严清怡仰起小脸商量,“前两天看到小仓那边卖绢花,拳头大的一朵能卖两文钱,小点的三文钱两朵,我想去绸缎店挑些碎布头也做了卖,顺道练练针线活儿……反正本钱有限,要是卖不出去就自己留着戴,娘说好不好?”
“你都说了这些个好处,我岂能拦着你不让?”薛氏不假思索地应了,伸手揽住严清怡肩头,眼中泪光点点,“要是娘能担起这一家的职责来,也不至于让你……你刚分家时,我忙得顾不上做饭,你还够不到灶台,踩着凳子去做饭,摔了个大跟头,硬是一声都没吭……娘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你这么个懂事的闺女。”
严清怡歪着头打趣道:“娘是想让我在地上打着滚儿要新衣?”
“你呀,”薛氏终于露出笑颜,伸手在眼角抹了下,“我去煮面,你叫那两个懒蛋起床,都大天亮了。”说罢,掀了门帘出去。
严清怡将桌上梳篦等物收拾到妆盒里,眸光无意识地落在铜镜上。
镜中的女子皮肤嫩白如同刚掰开的鲜藕,眼睛明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而小巧的双唇宛若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瓣,粉润柔软。
这一副容貌尤胜过她前世。
前世的娘亲出身名门,也把她往温婉贤淑里教,家里专门请了女夫子教授姐妹三人琴棋书画经史子集。
这世她生在寒门,先前受过的教导犹在耳边,却更多了些坚韧与刚强。
正思量着,就听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撩起,严其华阔步而入。
见到严清怡,严其华眸中露出明显的惊艳,愣了下才恍然道:“哦,今天你生日,过完今天就满十一了吧?”
严清怡心怀警惕,答声“是”,恭敬地福了福,快步离开。
严其华瞧着兀自晃动的门帘,突然就笑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此话当真不假,不知不觉中,自家闺女竟出落成小美人。
与薛氏当年不遑上下……
记得他初见薛氏是在曹家巷。
他打巷口路过,正见薛氏从座清雅气派的三进宅院出来,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条丁香色罗裙,身姿窈窕而轻盈,墨绿色的绣鞋蝴蝶般在罗裙下舞动
他看得移不开眼。
跟他一道打短工的曹元壮道:“傻了吧,这可是薛老儿的掌上明珠,以后是要招赘的……你不像我家里就兄弟两人,要是能当个上门女婿不错,薛家这宅子还有这姑娘都是你的了。”
他立时心动,怎奈爹娘死活不同意,只得一拖再拖,终于等到薛老儿松了口。
只可惜,那宅子竟然早被薛老儿变卖出去,但薛氏的陪嫁却着实丰盛,足足三十六抬,是涌泉胡同的头一份儿。
更重要的是,有一抬嫁妆是书,差不多四五十本。
虽然他自己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但他媳妇儿却是认字的,还有这许多书做陪嫁。
涌泉胡同诸人谁看了不眼热?
薛氏相貌好品行好脾性也好,成亲这十二三年,除去因严青旻改姓之事闹过,再没发过脾气,连大声吵嚷都没有。
如今,又给他生出这么个貌美闺女。
前街上黄任贵的闺女还不如严清怡漂亮,被府衙李老爷看中抬回去当了小妾,黄家从此吃香的喝辣的不说,他那个连五根手指都数不清楚的傻儿子也到衙门当了小卒,天天趾高气扬地抖威风。
要是严清怡能有这造化,他严其华不也就成了官老爷的老丈人?
街坊邻居见到他,人人都得喊一声“严老爷”……
第6章 生计
严其华越想越美,嘴巴几乎要咧到腮帮子上了,直到吃饭时,脸上笑容还没散,看往严清怡的目光亲切而和煦。
严清怡如坐针毡,两眼盯着面前的饭碗头也不敢抬。
少顷严其华吃饱饭放下筷子,吩咐薛氏,“再给阿清做两身鲜亮衣裳,姑娘家天天灰头灰脸的不成样子,” 又板着脸教训严青昊兄弟,“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往后多做点扫地扫院子这种活计,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长姐。”
得好生养着严清怡,要是干活干得手糙了,还怎么伺候官老爷?
严清怡本能地推辞,“这点活儿我能干,弟弟还小。”
薛氏自是猜不到严其华打算,含笑附和道:“你爹说得对,粗重活儿让他俩干,你帮我缝缝补补,过不两个月就入秋,还得早点把冬衣预备起来。”
夏天活计少,每年这个时候,薛氏都会把去年的棉袄里子拆下来晒晒,至于外面的表层布,能补就补,实在破得太重,就浆洗出来留着纳鞋底子。
一家五口的棉袄棉鞋,没有一个月赶不出来,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严清怡笑着应了。
饭后,严清怡帮薛氏收拾好碗筷,开口道:“我想去文庙街看看,挑些质地好的布头。”
涌泉胡同离小仓近,但小仓做得是穷苦百姓的生意,布店里卖得最好的就是粗布,绸缎并不多。而文庙街离府学和贡院近,铺子里摆的东西更精细好看。
前世严清怡做过绢花,还记得不少绢花样子,甚至有些还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
好样子需得有好布料才能撑起来。
薛氏也明白这个道理,数出十几文钱塞进荷包里,“好,咱娘俩一道去。”
两人刚走出胡同口,身后突然跑出一人,慌里慌张地,擦着薛氏身边经过。
薛氏吓了一跳,拍着心口窝道:“毛里毛糙的,走路不看人?”
“婶子,实在对不住,”那人停下步子赔不是。
却是一起在升仙桥旁摆摊的大勇。
薛氏见是他,脸色好了许多,便问:“你急着往哪里去?”
大勇笑答:“赶着到净心楼占地方,晚了就被别人抢了。”话音刚落,忽地跟见了鬼似的,指着严清怡问道,“你是三妞?”
严清怡瞪他一眼不作声。
大勇上下打量她几眼,“还真是三妞,都快认不出来了,”却又不着急走了,“……这两天你怎么不出摊?净心楼那个茶博士还问起你。”
严清怡淡淡道:“树上杏子都光了,没别的可卖。”
“哦,”大勇了然,从挎着的竹篮里抓出两只桃子往薛氏手里塞,“婶子尝尝,我家屋后那棵树上的,甜着咧。”
薛氏推辞,“不用,我不要,你留着卖去。”
“婶子拿着吃,这东西又不值钱。”大勇很是坚持,直到薛氏收下才松开手。
桃子足有两只拳头那么大,粉白白水灵灵,带着股甜香。
要是严清怡去卖,一只至少一文钱。
严清怡瞟一眼大勇,“你要想卖出个好价钱,先把竹篮底下的鸡粪抖搂干净,还有你这衣裳,都多大了还往上擤鼻涕。”
大勇那张被晒成麦色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不是我,是大美,大美这几天热伤风,把鼻涕蹭我一身,我娘没空洗。”
“你不能自己洗?什么都指望你娘,你娘长了几只手?”严清怡忍不住斥责他。
大勇是曹元壮的二儿子。
曹元壮有了两个儿子后,就想要个闺女换换花样,可是曹婶子又接连生下两个儿子,这才生下了大美。
大美刚三岁,正是闹人的时候。
曹婶子要操持一家的吃喝拉撒,还得照顾大美,可想而知会有多累。可家中大小五个爷们,个个都是甩手掌柜,家务事半点不帮忙。
想到此,严清怡越发没好气,“还有这大夏天身上爱出汗,就该经常洗,像你这样老远就闻到一股汗臭味,谁愿意买你的桃子?”
大勇嚅嚅不成语,好半天蹦出一句,“就会教训人,你比我还小一个月……我娘都不管我。”
挎着竹篮撒腿跑了。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大老爷们有几个爱干净,能自己洗衣裳的,何况还是个半大小子……听你曹婶子说,衙门里招募十一二岁的小子去学武,每人每年二十文束脩,学上三年要是出息得好,就能在衙门里寻个差事。她打算秋天收完庄稼让大勇去跟着学,你说要不要阿昊也去?”
去学武也是条出路,就算以后当不了差,至少能练副好体格出来。
再者,家中不差这二十文。
严清怡点点头,“让二弟去吧,跟着武师多少能只能干点见识。”
薛氏笑道:“对,不过他年纪小,怕人家不肯收,先让大勇带着他去试试,实在不行就等明年秋天。”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走到文庙街,买了一摞碎布头、两缕各色丝线、十几支式样最简单的木簪,又买了三只肉包子和四只素包子。
因为有了包子,午饭就省事。
薛氏生火熬上一大锅小米粥,等锅里水开,往灶台塞两根柴便不再管,又往菜园摘了三根嫩黄瓜,一根切成条用盐腌着,另外两根加点醋混着蒜泥拌了。
等饭菜准备好,严青昊与严青旻先后走进家门,却不见严其华。
严青昊目光闪烁,“隔壁铺子的吴大叔请爹吃酒,爹就不回来了。”
“那咱们自己吃,”薛氏没当回事,将包子摆出来,每人盛碗小米粥,就着蒜泥拌黄瓜。
那根腌制的黄瓜则是专门给严清怡准备的。
吃过饭,严清怡寻个由头将严青昊叫到杏树下,低声问:“怎么不好生吃饭,有心事?”
严青昊支支吾吾着,片刻才答:“爹不让跟娘说,要是说了,他就扇我嘴巴子。”
严清怡心一沉,面上却不露,笑盈盈地道:“我是长姐,又不是娘。”
严青昊抬头。
午后炎阳透过杏树枝叶照射下来,严清怡的脸被映得斑斑驳驳,目光却温柔静谧,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长姐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可一向有主见,待他跟阿弟又非常好。
严青昊撅着嘴,“爹没跟吴大叔吃酒,是后街那个小寡妇在铺子里……姐别跟娘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
严清怡心火蹭蹭往上蹿,深吸口气强压住,温声问严青昊,“为什么不告诉娘?你是怕挨揍,还是不想让娘伤心?”
“都有,”严青昊急切地回答,又补充,“更担心娘生气,要是娘气坏身子,家里就没人管了。”
严清怡蓦地有些泪湿,却没掩饰,恳切地对严青昊道:“你觉得爹做得对不对?”
严青昊毫不犹豫地摇头。
严清怡郑重道:“阿昊,姐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首要的就是身直影正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尤其对待女子,要是喜欢就先有个名分,不管为妻还是为妾,事先要说在前头,切不可行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严青昊似懂非懂。
严清怡这才醒悟,自己所言对于一个不满九岁的孩童来说太过深奥,遂放软声音,“阿昊,听不懂没关系,先记在心里,慢慢就会明白。对了,娘说秋收之后让你跟大勇到府衙学武,长长见识,再跟阿旻学着认字,有了出息就能顶起这个家,照顾娘亲了。”
严青昊眸中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真的吗,爹会不会嫌我花费银钱?”
严清怡弯唇微笑,“有长姐在,姐今天买了碎布料打算做绢花,做成之后咱们一道去文庙街卖,你敢不敢到铺子里跟掌柜谈价钱?”
“敢!”严青昊坚定地挺了挺胸膛。
直到日落西山,严其华才哼着小曲神情餍足地回来,身上隐隐一丝酒气。
可见是真的喝了酒。
严清怡冷眼瞧着他,肌肤白净眉眼周正,脸上不见皱纹,半敞着的短衫露出紧实的胸膛。
三十二三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难怪能时不时地招惹女人。
前世,父亲除去娘亲外,另有两房妾室。
可都是过了明路的。
周姨娘是祖母身旁的大丫鬟,祖母临终前将她交托给父亲,虽说是长者赐不可辞,父亲仍是征得母亲应允才收房。
夏姨娘是青楼的清倌,她恋慕父亲才学愿意以身相许,父亲回家禀过娘亲后,将她接回府。
她在议亲时,娘亲曾谈起过,“不要指望男人会从一而终,哪个男人不贪恋新鲜?你父亲这般风光霁月先立文书再行事已经算是好的,更有些连私生子都有了还两边瞒着,简直不是男人。”
严其华就不是男人。
要是真有情有义的,大可以堂堂正正地纳进家里。
天天偷鸡摸狗算怎么回事?
只可惜,严其华既薄情寡义,又没本事养妾,只能这般偷偷摸摸地,提上裤子就可以翻脸不认。
严清怡压下心头厌恶,接过薛氏煮好的艾叶茶,恭恭敬敬地倒满一盅,含笑端到严其华面前,“爹喝茶消消暑气……刚听曹婶子说衙门招人学武,让阿昊也去吧,没准还能被选中当差。”
严其华在外头尝过野趣,回家又被薛氏殷勤伺候,心里颇舒畅,稍思量便答应了,“行是行,可每年二十文,而且铺子里没人帮忙,进项怕要少了。”
严清怡心知肚明,连忙道:“我手里还有些银钱,足够阿昊这两三年花费,顺便也让阿昊跟着学写字,以后有了差事总得会写自个儿名字。”
严其华啜两口茶,瞧着严清怡俏生生的小模样,笑了,“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