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长女——茗荷儿
时间:2018-05-17 15:49:46

  他知道严清怡有钱。
  街坊邻居都说严清怡得了财神爷青睐,一串玉兰花,一篮马齿苋都能卖到十几文钱。虽说她时不时给家里添置东西,可一年算下来至少能攒上百文。她摆摊三年多,估摸着有半吊钱了。
  他老早就想抠出来用掉,可薛氏非得说留给闺女攒嫁妆。
  现在有机会,总得让严清怡往外掏点儿,反正以后要送出去的,攒什么嫁妆?
 
 
第7章 不值
  夜里,严清怡思及严其华的所作所为便无法安睡,隐约听到南屋似有责骂声,可屏住气息仔细听却又没了。
  也不知几时睡着的,及至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薛氏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灶间地上摘豆角。
  灶间是北屋,光线昏暗,可严清怡还是瞧见她眼眶略有些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严清怡正要询问,就听脚步声重,严其华担着两桶水走进来,“哗啦啦”将水倒进大瓷缸里,一言不发地又挑着担子出去。
  家里没有井,吃水要到胡同口的腾蛟泉去担,夏日用水多,每天需得担两次才够。
  眼下,家里确实离不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严清怡暗叹口气,蹲在薛氏身旁帮忙,“豆角是中午炒着吃的?”
  “嗯,”薛氏简短地应着,手下动作丝毫不停。
  严清怡犹豫着,低声道:“娘,要是有事别一个人撑着,你还有我,我已经长大了。”
  就听薛氏发出短促的泣声,泪水滚滚而下,落在半旧的青碧色衫子上,洇出浅浅淡淡的湿点。
  不过数息,薛氏已收了声,“去叫阿昊他们起身,等你爹担水回来就吃饭。”
  严清怡去里屋将两个弟弟唤醒。
  及至吃饭时,薛氏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利落地给严其华添饭,又低声告诉严青旻慢点吃。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严清怡明白,这个家看起来有多和美,薛氏就有多隐忍。
  饭后,送了大小三个男人出门,严清怡洗了碗筷,寻出一根炭笔坐在杏树底下画绢花样子。
  薛氏将冬天的厚棉袄都找出来搭在竹竿上晾。
  严青昊的还能凑合着穿一年,而严青旻的已经小得不成样子。
  薛氏便也坐在树底下,拆着里面棉絮,边拆边道:“阿清,娘没事,一时钻了牛角尖。你呀,小小年纪心思那么重。看你两个堂姐,有件新衣裳穿能高兴好几个月。”
  严清怡歪头笑,“昨儿娘刚说我长成大姑娘了,今儿又说我小小年纪,到底是大还是小?”
  薛氏忍俊不禁,抬指点下严清怡脑门儿,“你呀……倒是像你大姨母,人精儿似的。”
  薛氏极少提起两位姨母,严清怡顿时来了兴趣,连声问道:“大姨母嫁了什么人,现在住在哪儿,家里有没有表哥表姐?”
  见她这般急切,薛氏好脾气地笑笑,“……嫁得是你外祖父同窗的儿子,是江西人。成亲不久,你大姨父就考中了秀才,转年又考中了举人,我生阿昊的时候还写过信,那时你大姨父在余杭当县丞,家中有一儿一女,后来也不知有没有再添丁。”
  万晋朝官场上江西人非常多,几可与苏杭等地媲美。
  严清怡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大姨父能在济南府做官就好了。”
  那样,严家人肯定不敢这般欺负薛氏。
  “在哪里当官是朝廷说了算,咱们可不能乱讲,”薛氏嗔一声。
  朝廷不就是那几个手握大权的阁老?
  只要打点好了,想上哪里都可以,即便没有空缺,也会临时挪出一个来。
  尤其是这种不需要经过圣上的七八品小官吏,阁老稍露口风,底下自有人安排妥当。
  严清怡笑笑,接着问:“那二姨母呢?”
  “那几年你大姨父活动差事花费不少银钱,家里完全依仗你大姨母的嫁妆度日,过得很贫苦,你二姨母不愿过苦日子,就嫁了个东昌府卖药材的客商。你外祖父过世时,她正怀着身孕走不开,后来被孩子缠累,慢慢也就断了往来……你二姨父家里阔绰出手也大方,我记得聘礼给了两千两,你外祖父说全部置办成嫁妆陪送过去,那会儿铺子天天抬着东西上门让挑选,光是瓷器就买了整整一箱笼……”
  说起往事,薛氏脸上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光彩。
  严清怡暗自替她不值。
  大姨母嫁了个做官的,二姨母嫁了个有钱的,算起来数薛氏嫁得最差。如果严其华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也好,却偏偏这点也做不到。
  正嗟叹着,忽听门外有人叩着门环问,“二婶子,严家婶子,在家吗?”
  “在,是大勇吧?”薛氏放下手里棉袄,起身往外迎。
  大勇已提着竹篮走进来,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刚摘的桃子,给婶子尝尝。”
  “昨天不是刚吃过,怎么又送来?”薛氏笑问。
  “熟透了的桃子搁不住,我娘让分给左右邻舍尝尝。”大勇挠挠头,瞟一眼旁边正写写画画的严清怡,鼓足勇气问:“三妞,你看我这样穿能不能进去净心楼?”
  三妞是祖母张氏叫出来的。
  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严清芬和严清芳两位堂姐,张氏又不待见严清怡,所以也不愿意称名字,就“三妞三妞”地叫。
  严清怡打眼一看,险些笑出声。
  这次他穿得倒是齐整,可身上明显是件秋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正是三伏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不由开口道:“穿这么厚,你不嫌热,别人看着也热。”
  大勇红着脸解释,“别的衣裳都缝补了好几层,就这件是新的。”
  严清怡哭笑不得,想到以后要麻烦他带严青昊学武,便认真地说:“破旧点儿不怕,洗干净就成,回家后你还是换了短衫,这样穿出去被人笑话。头发得好生梳,梳不整齐就沾点水,毛毛糙糙得不像话,还有你衣裳知道换,扎头发的布条怎么不换根好的,这根成什么样子?你这竹篮也是……我爹前两天做了好几只柳条的,你拿一只去吧,底上铺张荷叶,桃子挑颜色好看的摘,记着带两三片叶子,摆的时候……算了,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告诉你怎么摆。”
  她说一句,大勇应一声,等严清怡话音刚落,他撒丫子就跑了。
  不到半刻钟,换过衣裳再回来。
  严清怡教他如何把桃子摆放得好看,遇见客人如何答话,细细叮嘱一番才打发他出去。
  薛氏抿着嘴儿笑,将先前大勇拿来的桃子洗了洗,咬一口赞道:“挺甜,你吃一个吧。”
  严清怡摇头。
  再世为人,她还没吃过桃子,不是不爱吃,而是看见桃子皮就觉得嗓子眼发痒,即便洗得再干净也没用。
  前世都是丫鬟们将皮削掉,切成小块码在碟子里,用银质的签子叉了吃。
  可现在,周遭人都是大口咬着吃,甚至有些人连桃毛都不洗,只用手蹭两下就啃,谁有那个闲心思给她削皮?
  所以,她宁肯忍着嘴馋也不吃。
  薛氏并不勉强,吃罢,拿帕子擦擦嘴,“近些天你曹婶子正张罗着给大智说亲,差不多快定下来了,大智完了就轮到大勇,说实话曹家的孩子都不差,你曹婶子性子也好,知根知底的……你平常不怎么跟别的孩子玩,跟大勇倒能合得来。”
  言语间,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说实话,曹家真挺不错,虽然也穷,但曹元壮两口子性情开朗爽直,很容易相处,其余兄弟几个也都不是刁钻的人。
  但严清怡两世加起来共活了二十六岁,虽然不曾历过男女之事,心思却比同龄孩子深沉得多,连大智她都当孩子看,更何况大勇。
  “哪里合得来了?”严清怡急忙分辩,“在街上摆摊,他没少挤兑我……我是因为阿昊才指点他两句。以后要真是学武,少不得让他照应着。”
  “我明白,就随口提这么一句,”薛氏笑道,“你是长女,不会随便许出去,总得跟你爹好生商议商议。”
  这话题实在尴尬。
  严清怡不愿再继续,忙把自己画的样子指给薛氏看,“先做两支芍药两支石榴试试行情,要是卖得好再做丁香、梅花还有牡丹。”
  芍药是大花,石榴是小朵,都非常艳丽。
  薛氏端详番,赞道:“好看,就怕你做不出来,而且不逢年不过节,谁戴这么花哨?”
  严清怡应道,“那再加两朵玉兰花,用鹅黄色绉纱……这东西简单,我能做出来。”
  薛氏笑着不吭声。
  严清怡大话说出去了,岂料连续两天都没做成一朵,第三天总算做成朵玉兰花,却像被人踩过一脚似的,蔫不拉几的垂在木簪上,根本挺不起来。
  偏生严青昊还兴奋地问:“长姐,咱们几时往文庙街去卖?”
  严清怡不好打击他,强笑道:“才刚一支不够麻烦的,等做出五六支再去。”话说完,已经觉得心累。
  前世明明她真的做过,没觉得特别难,而且还给玩得好的姑娘小姐都送了。
  思量半天,终于记起来,前世所用的纱或者绢都是丫鬟们事先浆好的,她只负责攒成各色花型,而最后怎么固定到金簪或者银簪上,也是丫鬟们动手。
  想通此节,严清怡豁然开朗,一步一步地尝试,等到七月半,已经做出八支式样精巧的绢花了。
  薛氏将鹅黄色的玉兰花插在她发间,对着镜子打量片刻,笑道:“真是好看,就算卖不上七八文,也能卖到四五文。”
  玉兰花小,严清怡便将两朵并起来,做成一支簪。
  她肤色白,一头秀发浓密乌黑,配上鹅黄色的玉兰,看上去俏生生水灵灵的。可一双沉静明澈的黑眸,又使得她娇俏之余格外多了些坚毅。
  “少于十五文,我就不卖,”严清怡起身,将八支绢花整整齐齐地放进特意央及严其华做的木头匣子里,对严青昊道:“走吧,等卖出银钱就去买纸笔,然后买大骨炖肉汤喝。”
  严青昊挺直腰杆,高兴地喊一声,“好,走咯!”
 
 
第8章 约定
  路上,严青昊心急火燎恨不得两步并成一步走,严清怡则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风景。
  严家人起床早,现在才刚辰正,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却并不像正午那般炽热。
  沿路要经过大明湖,有风略过湖面吹来,温润清凉。
  荷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矜持地立在密密匝匝的荷叶中间。
  严清怡探身够下一片荷叶顶在严青昊头上,顺势将他额头沁出的汗珠拭去。
  严青昊扶着荷叶催促,“长姐,咱们快点去,别迟了。”
  严清怡笑道:“不忙,来得及。”
  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通常是卯初起床辰初用饭,辰正能走出大门已经不错了。
  严清怡花费一个多月的工夫往精细里做,就是想卖给她们得个好价钱。
  贵人们多戴金银,可金银显老气,年岁轻的姑娘更喜欢鲜艳明媚的绢花。
  上次她来文庙街买布料就注意到了,只是济南府不比京都,绢花式样少不说,也不够精致。
  及至文庙街,严清怡来回转了转,停在一家绸缎铺门口。
  铺子是座二层小楼,廊檐下挂了块长方形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瑞祥。字是蘸着金箔写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闪亮的光辉,气派非凡。
  严青昊看着门旁高大的马车心里有些胆怯,悄悄捅严清怡胳膊,“长姐,你要卖给这家铺子?”
  严清怡思量下,拍拍他肩头,“进去试试,不用怕,咱们既不偷又不抢,没什么怯的?”
  昂首迈进门槛。
  旁边侍立的伙计殷勤地招呼,“姑娘,少爷请里面走,咱店里是整个济南府货色最齐全的,什么布料都有。”
  屋里站了七八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另外一个年纪更小的伙计正抻开几匹布展示给她们看。
  严清怡打眼一扫,已经看出中间穿粉紫衫子的少女是主事的,旁边穿杏红比甲的,容貌跟中间那人有些相似,许是她的姐妹。
  至于其他,都是跟随姐妹俩的下人。
  严清怡微微一笑,扬声道:“请问店家,我要给幼弟做身直缀,不知哪种布料合适?”
  声音清脆软糯,屋里人顿时都朝她看过来。
  她仍是穿着生辰那天做的月白色罗裙,衫子却是换了件天水碧的,浑身上下并无饰物,唯独鬓间插朵鹅黄色的玉兰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屋中间,如同静水照花娴静淡然。
  粉紫少女对小伙计道:“你尽管去招呼客人,我们再多看看。”
  小伙计躬身对那两位姑娘揖了揖,走到严清怡面前,打量几眼严青昊,指着一匹宝蓝色的府绸,“小公子肤色白,穿宝蓝色最相衬,那边象牙白的细棉布也使得,不过料子稍厚实,等入秋穿最好。”
  这厢说着已经将两匹布的布头扯过来,摊在案台上。
  严清怡暗暗点头。
  寻常绸缎铺子或者首饰铺子都是女眷光顾得多,为避嫌,所用伙计要么是年过四十的长者,要么是十二三岁的童子。
  而这家店的伙计更年轻,才只十一二岁,说话办事便如此老道。
  难怪能把店面做这么大?
  小伙计见严清怡在思量,猜想应是嫌贵,又指了另外一匹,“鸦青色的潞绸穿起来也很斯文,二两半银子一匹,小公子的身量用半匹足够了。”
  差不多质地的潞绸在京都要四两银子一匹,府绸更贵些,五两或者六两。
  这小伙计倒实诚,并没有因她衣着寒酸而简慢,也不曾漫天要价。
  严青昊闻言立刻急了,忙扯一下严清怡衣袖道:“长姐,我有衣裳穿,花了钱还怎么买纸笔?”
  严清怡温声道:“纸笔要买,可你也该有件见人的衣裳,不能这样穿着读书。”
  “不用,我不要,”严青昊坚辞,不留神将严清怡手中木盒打翻在地,掉出两支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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