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这病七分是装的,但也有三分真,着实休息了两三天,才真正康复。
康复之后也没出门,给陆安康绣了只喜鹊登枝的笔袋,给大姨母做了条丁香色绣着牡丹花的抹额。
刚出正月,大姨母打发陆安平陪同陆安康回江西应考。严清怡则将画出来的衣裳样子挑出三张好的,吩咐人送到锦绣阁。
没过两日,芸娘带着四匹布来访,先客气地跟大姨母寒暄几句,然后说起她回江南时候的见闻。
大姨母也在江南待过许多年,两人正有共同语言,加上芸娘走南闯北,各地趣事趣闻随口拈来,跟大姨母一唱一和颇为相得。
话题告一段落,芸娘指着四匹布道,“这两匹提花绢是苏州新出的料子,不但加了彩纹,而且不容易皱,正好给陆太太做件春裳。那匹银条纱和湖蓝纱却是想请严姑娘做两条裙子,也不知她得空不得空?”
大姨母跟芸娘谈得投机,而且看那两匹提花绢果真是以前没见过的新料子,心里欢喜,便道:“她平常也没别的事儿,不外乎写写字做做针线活儿,能忙到哪里去?”
严清怡笑道:“不知是要做什么裙子,你们那里的绣娘个顶个的心灵手巧,我怕手拙做不出来。”
“你画的样子,肯定能做出来,”芸娘取出一张纸,“就是这条,我看裙摆层层叠叠的,想不出如何去做,所以想请你做个样子出来。”
严清怡笑着答应,“我也是无意中想出来的,也不知好不好看,你既不怕糟蹋布料,我便动手做。”
芸娘道:“不管好不好,能做出来就成。实在不好看,可以重新再改过。”再四地感谢大姨母跟严清怡,便起身告辞。
严清怡送她出门,芸娘趁着身边没人塞给她一张银票,“多谢你送去那些样子,我不能白让你费心费力……我知道你借居亲戚家多有不便,手头上有点银钱能便利些。你赶紧手下,拉拉扯扯地被人看见不好。”
严清怡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她原以为不过是十几二十两银子,等回西厢房看时,才发现上面竟然写得纹银两百两。
她并非没见过银钱,却没想到芸娘会如此大手笔。
不由心生感慨,用尽十分心力做出了图样上的裙子,做完后又突发奇想,另外又做了一条。
不多久,七爷在核对锦绣阁账目时,就发现了这项开支,便问芸娘。
芸娘道:“先前在济南府,她就告诉过我衣裳样子,这个月又送来几幅图样,我刚吩咐人做出来,估计应该好卖。”
七爷道:“拿来我瞧瞧。”
芸娘出门吩咐绣娘,绣娘很快抱了一摞衣裳回来。
最上头是件青碧色绣着粉紫牡丹花的褙子,衣身很长,几乎过膝,袖子既长且宽,袖口绗了一道极宽的白边。
芸娘解释道:“平常袖口是挽起来的,正好把白边搭在腕上,比较适合庄重的场合穿。”
七爷不言语,又看下面一条裙子,裙子是素色的银条纱,偏偏中间隔了条宽约半尺的湖蓝色夹织。白色配湖蓝,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几件衣裳看完,七爷沉着脸一言不发,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眸寂静若寒潭,教人辨不清其中情绪。
芸娘猜不透他是如何想法,只能按照自己的意图说道:“我许她这些银子一来是请她多画些新奇样子,二来,她平常跟亲戚朋友走动,想请她穿锦绣阁做的衣裳。严姑娘生得好相貌,气度也好,即便是普通衣裳在她身上也能显出美来,所以……”
七爷打断她的话:“你能不能请她过来,我想亲眼见见她?”
第83章
芸娘犹豫着笑道:“我也不确定能否请得动, 明儿我去试试。”
“有劳,”七爷展颜, 唇角微弯,绽出个清浅的微笑,“后天此时,我在这里等。”
精致的眉眼因这笑容变得愈加生动,即便是稍嫌苍白的肤色也掩饰不住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高雅清贵。
芸娘有片刻的愣神,支吾道:“万一严姑娘有事……”
七爷淡淡地重复一遍, “后天此时,我在这里等。”
语气轻且低,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不容忽视的笃定与沉着。
芸娘只得应了,送走七爷后, 考虑了好一会儿, 提着两盒点心再度来到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并不觉得意外,芸娘一出手就是二百两, 东家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去见外男也不成问题,在济南府的时候, 她不知道对净心楼的茶酒博士说过多少好话, 陪过多少笑脸才能进到楼里去卖杏子;到笔墨铺子买纸笔, 跟小伙计因三文两文钱能争论一刻钟;还有在集市上摆摊卖绢花, 不也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大姨母却有些犹豫, “要是阿平或者阿康在, 可以让他们陪你过去, 可现在?”
芸娘笑道:“陆太太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严姑娘怎样去就怎样回来,绝对一根毫毛都少不了。要是有个磕着碰着的,不用太太动手,我自个就把锦绣阁一把火烧了。”
大姨母禁不住笑,“你这张嘴啊,石头也能被你说得开了花。”
芸娘道:“我就权当陆太太是夸我了,后天辰初,我亲自过来接严姑娘。”
过得两天,严清怡吃过早饭,将做好的两条裙子都包好带着。
辰初刚过,芸娘就坐了马车过来接人,又对陆太太保证一番,绝对毫发无伤地把严清怡送回来。
大姨母笑着叮嘱严清怡几句,又板着脸吩咐春兰与冬梅两声,让她们去了。
途中,严清怡问道:“贵东家没说见我做什么?”
芸娘如实道:“那天他来对账,我说以后想请你走亲访友时候穿着我们店里做的衣裳。实话给姑娘说,我们绣娘个顶个的好手艺,做一条裙子的工钱不算贵,主要还是往外卖布料。姑娘穿我们做的裙子出门,要是别人问起来,正好给我们店打个口碑。但凡提了姑娘名头来的客人,我们都让一分利。”
严清怡莞尔,“说起来我也不亏,隔三差五有新衣裳穿,还都是静心缝制的。”
芸娘爽朗地笑道:“对,这样两下得利才能长久。姑娘相貌跟气度摆在这儿,性情也温和,人缘肯定好……再说句大实话,如果真是那种公侯家的姑娘小姐,我也不敢开口提这种要求。”
言外之意,也是相中了她门户低。
严清怡能够理解,这事如果换成魏欣或者何若薰,她们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她们府上既有专门做针线的妇人婆子,又不缺这点衣裳银子,犯不着因为些许蝇头小利跟商贩结交。
严清怡却不同,她缺的就是银子。
她想开一间谋生的小铺子,然后把东四胡同的房子彻底整修一遍,重新换上得用的家具,上次时间太紧,屋里的柜子橱子都是凑合的,再然后薛青昊如果真学武学得好,说不定也要来京都考武举,还得把一路的花费和住店的费用留出来,还有严青旻……
袁秀才至今没给她回信,也不知严青旻是否去读书了。如果继续读,就得准备束脩也将来科考的银钱,如果没有读,也得备上些银子以便他将来成亲所用。
严其华是彻底指望不上的。
济南府又没有来钱的路子,她倚仗两世为人也不过只能勉强糊口,两个弟弟更没有法子了。
一路思量着,也就到了双碾街。
上次来时,刚进腊月门,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双碾街的行人是摩肩擦踵,马车根本赶不进来。
现在街道上明显冷清了许多。
芸娘无奈地笑,“每年就这个季节生意最惨淡,在济南府有时候一天都没个客人上门,京都比济南府强,每天还能有十几位客人,而且因为三月三的桃花会,这几天接了好几桩大生意。”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住。
春兰当先跳下车,回身将严清怡搀扶下来。
锦绣阁门前已经停了一辆车,很普通的黑漆平顶车,马却长得神俊矫健,毛发乌黑油亮,车夫也魁梧,站着马车旁像是铁塔般,挡住了往锦绣阁去的路。
因为有了上次罗雁回驾车挡道的前车之鉴,严清怡不想再横生是非,正要从另一边绕过去,那车夫侧身说了句“对不住”,自动让开路。
严清怡极为意外,抬眸,正瞧见他深褐色裋褐旁系着块四季如意纹的墨玉。
墨玉不如碧玉及白玉出名,但正以为不常见,价格也很昂贵。
一个赶车的车夫,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裋褐,竟然佩戴着远非他身份可以匹配的墨玉。
严清怡心生诧异,却不敢多看,飞速地收回了目光。
只听芸娘问车夫,“万爷来了?”
车夫“嗯”一声,“来了有一阵子。”
见芸娘与那人认识,严清怡放下心来,可听两人对话,原来这就是锦绣阁东家的车驾。
一个车夫竟能佩戴这般昂贵的玉,难怪锦绣阁能在好几处地方开分店。
严清怡感慨不已,迈步进入店中。
店里约莫五六位客人,姓王的绣娘正在帮她们挑选布料,见严清怡进来,笑着招呼一声,“严姑娘”,又对芸娘道:“东家已经来了,还在楼上靠里的屋子,张嫂子在跟前伺候。”
芸娘点点头,与严清怡一道往楼上走。
刚上楼梯,就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从里间传来,张嫂子满脸不安地站在门口,见到芸娘像是见到救星般,急忙迎上来,指指屋子,“咳了好一阵了,我原想倒杯茶来,里头小哥说不用。东家不喝外头的茶。”
芸娘悄声道:“那就算了,你下去吧。”
严清怡悄悄探过头,见万爷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支在太师桌上,脸涨得通红,似是极为痛苦的样子。
旁边穿蟹壳青裋褐的随从垂手立着,神色平静,仿似根本没有听见似的,既没有帮那人捶背顺气,也不曾递上茶水。
又过片刻,万爷才止住咳嗽,慢慢抬起头,正瞧见在门口张望的严清怡。
严清怡不意被察觉,本能地往旁边闪避,就听屋内传来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我这病是天生的,不过人。”
严清怡看一眼芸娘,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芸娘笑着介绍,“万爷,这就是先前提到的严姑娘。”
严清怡屈膝行个礼,“万爷。”
七爷心头一阵苦涩,他近来跟着青柏习练吐纳功夫,自觉身子比往常轻快些,咳嗽也见轻。足有大半个月没这样严重地咳了,没想到在她面前竟又来了这么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咳嗽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每次咳完瞧见小郑子眼中深深的同情,他也能猜想到自己看起来如何的痛苦。
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自己虚弱不堪的模样?
七爷暗叹口气,调整好气息,伸手指了旁边的太师椅,“严姑娘请坐。”
严清怡见芸娘站着,她也不好大剌剌地坐下,便解开手里包裹,笑盈盈地道:“这两条裙子是才做好的,请万爷跟芸娘过目,不知能不能穿得出去?”
一条是六幅的层叠裙,用湖蓝纱做的,上下共有四层,每层都细细地捏了褶子,皱褶处掩在上一层的下摆处,裙摆自上而下逐渐蓬松,仿若自高空飞流直下的涧水,飘逸若仙。
七爷点点头,示意严清怡抖开第二条。
第二条却是用银条纱做的,也是六幅罗裙,却没有分层,而是直垂下来。可裙幅上却星星点点地缀了十几朵粉红色的桃花。桃花是用水红色的府绸剪成,为免绸布抽丝,四周用银红丝线锁边,最后用黄色丝线缝到罗裙上,那点黄色正在桃花中心处,正巧做成花蕊。
看上去栩栩如生,如梦似幻。
芸娘看呆了眼,片刻才低呼出声,“真好看,怎么想出来的?”
严清怡面上显出一丝得意,笑道:“这几天总听别人谈论桃花会,眼前就想起风吹桃花如雨,洒落满身的场景,就做了这裙子。”
“果然没看错你,”芸娘赞叹,侧头问七爷,“万爷觉得如何?”
七爷瞧着严清怡温婉明媚的笑容,喜悦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洋溢出来,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严姑娘的确是兰心蕙质,裙子看着极为不错,可要想真正在京都流传开,必须穿出去让人看见。今日贸然请严姑娘前来,也是想问姑娘,三月三那日可愿意去南溪山庄一游?”
三月三,京都有头有脸的勋贵权臣都会在南溪山庄赏桃花,如果能在那里亮相,可想而知,锦绣阁的生意必定会大火特火。
芸娘立刻领会到七爷的意图,眸中闪着光彩,热切地看向严清怡。
严清怡稍愣,摇头道:“不愿意。”
七爷直直地盯着她,“理由?”
严清怡不想说出“无聊”这个原因,便敷衍地笑笑,“听说那是贵人游玩的地方,我一介平民上不得台面,怕当众失礼,反而影响锦绣阁的声誉。”
她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绣着腊梅花的象牙白棉斗篷,许是热,斗篷只松松地披着,露出里面丁香色的袄子和灰色间着浅紫色的百褶裙。墨发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戴了支浅紫色的珠簪,看上去素雅轻盈。
那双眼眸骨碌碌乌漆漆的,分明不曾说真话。
七爷唇角微弯,含笑问道:“此言当真?”
严清怡抬眸望过去。
此时已近午时,温暖的阳光自窗棂间照射进来,正照在他苍白到几近透明脸上,他面目精致,一双凤眼幽深黑亮,像是静水寒潭,沉静得似乎能照见人的心底。
许是嫌屋里不透气,窗扇开了条缝,有料峭春风自缝隙中钻进来,说不上冷,却让人神清气爽。
严清怡蓦地想起来,这个人她曾经见过。
济南府的净心楼,阳光也是这般地照着他精致的容颜。
他唇角噙一丝浅笑,轻声问:“要是我不赏呢?”
罗雁回回答说:“别担心,七爷不赏,小爷我赏”,说罢递给她一角碎银子。
严清怡倏然心惊,感觉风似乎大了些,吹得她有些发冷。
这时,旁边随从抖开一袭斗篷给万爷披在身上。
那斗篷是蓝底联珠团花的纹锦,系带上坠着一对龙眼大的碧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