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侧过头去,看清来人后,面色不悦,她赌气似的取下头上的珠钗玉饰,并颈上的宝石项链、腰上的流苏玉坠,一起堆于桌上,道:“我压五百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压两百注的那位青年公子见状,亦在身上摸索一番,摸上摸下却是连半个子儿也没摸出来,他抱歉地朝众人笑道:“不好意思啊,出门忘了带钱。”
“切!”
少女面露嫌弃:“没钱就别出来抢风头,也不怕丢人显眼。”
公子哥哑口无言,倏尔一笑,磨牙道:“你再有钱又如何?以后还不是得带到我们家。”
少女脸上既愤怒又害羞,既害羞又悲切,她指着公子哥道:“长欤,你不要脸!”
长欤轻嗤一声,并未理会,摇着折扇飘然走远。
卿姒昨夜与慕泽在房顶上吹了大半夜的风,竟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便是在自己的床上。
适时响起一阵敲门声,她暗香一定是送酥酪的来了。起床开了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不是婢女,而是玖婳。
玖婳看了看手上的酥酪,笑着道:“明日便是大赛了,我想着亲自来看看仙子。”
卿姒靠在门上没让她进去,朝石桌的方向轻抬了抬下巴,道:“去院子里吧。”
玖婳面色微凝,转瞬又笑道:“好啊。”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
玖婳放下手里的酥酪,眼珠转了几圈,酝酿着开口:“仙子看上去……面色不怎么好,是身子不舒服吗?”
卿姒不甚在意,只道:“许是昨夜吹了风的缘故。”
玖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卿姒微挑眉道:“还有事吗?”
玖婳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卿姒,黛眉微蹙,半晌,面有不甘地离去。
今日竟这么好打发?
卿姒微微讶然,还以为得再废一番嘴皮子。她坐于石凳之上,也不怎么想移位子,反正过一会儿灵蔻也会来。
不多时,灵蔻来是来了,却还带来了一个人,乃是几日不见的风亦大殿下。
灵蔻坐下后,也不多言,直入主题,照例做做样子询问了卿姒一番,得到她的回复后,便拿起勺子吃碗里的酥酪。她近日变得如此干脆爽利,卿姒很是满意。
风亦寻着时机开口:“卿仙子,我今日便要回天宫了,你现下有空吗?我想与你聊一聊。”
卿姒这才忆起,她还有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没做,遂也不扭捏,起身跟着风亦出了宫门,留灵蔻一人在院中吃酥酪。
二人行至花园,今日宫中之人都跑去看姬戊台处观看搭场子,是以花园之中极其幽静,是个谈事情的好去处。
风亦率先开口道:“自若水一别后,我便在努力修习法术,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能够保护你。”
卿姒愣了一瞬,连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你保护天下苍生就行了,我区区一届小仙,就不劳大殿下费心了。”
风亦正想开口,卿姒又道:“对了,还有卿仙子这个称呼……”
卿姒与风亦走后不久,慕泽与夜覃便进了院中,却见只有灵蔻一人在石桌前吃东西,慕泽问:“卿卿呢?”
灵蔻愣了一瞬,连忙起身见礼:“见过慕泽上神、夜覃上神,上仙她……她和哥哥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慕泽微蹙眉:“他们去了何处?”
灵蔻垂下眸子:“妾不知。”
夜覃轻笑一声:“慕泽,早跟你说了叫你平时看紧点儿吧。”
慕泽睨他一眼,并未说话,转身欲往门外走。
倏尔,瓷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尖锐的杂音,慕泽回过头去时,只见着晕倒在地的灵蔻,以及她身旁那半碗糖蒸酥酪。
“不是吧!又晕?”夜覃哭笑不得的声音响起,“这回没人再偷引魂珠了吧?”
慕泽面上划过一丝不郁,淡然道:“你帮她看看。”
夜覃也没再调侃,俯下身去探了探灵蔻的脉象,他眉头一皱,手指探向地上的那半碗糖蒸酥酪,指尖上沾染些许后置于鼻下轻嗅。
“这碗酥酪是谁做的?”他问。
慕泽略一挑眉,道:“是一个魔族女子端给卿卿的。”
夜覃面露讶然:“给卿姒的?”
慕泽走过来,面目沉着,示意他接着说。
夜覃站起身,挥开折扇,语调悠然:“你可知这碗酥酪里加了什么?”
慕泽不语,夜覃接着道:“倒也不是什么致命毒/药,想必你也听闻过,是陨灵散。”
陨灵散,慕泽当然听说过。
确实不是什么致命毒/药,却是修行之人的断肠散。若修行之人服用此药,短时间内便不能凝聚真气,使用法术,如若强行施法,轻则元气大伤,卧床数月,重则修为尽毁,孑然一身。
“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可你也知道,灵蔻公主这身子,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寒都能要了她半条命,看样子,她吃下这陨灵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离香消玉殒也不远了。”夜覃颇为可惜地道。
慕泽坐于石凳之上,食指指尖轻敲桌面,良久,道:“她替卿卿挡了这一劫?”
“正是!”夜覃将扇子一合,语调平稳,“你此前与我说过,元始天尊言她还有几道劫难,我虽不知此算不算做一劫,但这本该是卿姒应历的劫,她欠了别人的,终归是要还的。你若现在不还,他日也定会有其他劫难再次降临。”
是这个道理,卿姒命定有此一劫,若她一开始不吃这糖蒸酥酪,玖婳一计不成,定还会想别的招数,总而言之,她逃不了。可玄就玄在,出了灵蔻这个异数,误解了玖婳,才让她未出二招,但灵蔻却因此受难,与卿姒脱不了干系。
慕泽沉默半晌,突然道:“引魂珠是我与卿卿找回来的。”
夜覃轻笑一声:“是你找回来的,不是卿姒。”
“可若没有卿卿,我一时半刻也无法从女娲石内脱身。”慕泽轻蹙眉头。
夜覃只笑看着他,并不言语。
慕泽微闭双眼,又陡然睁开。是了,女娲石……女娲石的回归早已注定这场交易的平等,算来算去,还是卿姒欠了她。
他道:“殇谷的冰狼胆可生灵补气。”
夜覃微微颔首,见慕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慌忙道:“你还有没有人性啊!殇谷可是上古禁地,当年漪漪飞升上神那事儿就废了我半身修为,你让我去殇谷不是送死吗!”
慕泽蹙眉,眸中神色辨不分明:“明日便是朝乌盛赛。”
夜覃也不忍心,只道:“事出有因嘛,她会理解你的。”
夜覃见慕泽犹豫,又道:“你可得抓紧时间啊,这灵蔻公主可撑不了多久,你府上的仙泽雄厚,我先把她送到你府上用灵气养着,你速去速回。”
慕泽思索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声,起身去寻卿姒。
花园之中,有两道修长身影,相对而立。
卿姒好不容易苦口婆心地向风亦解释了一番,终于让他将“卿仙子”这个称呼改了。
“那我该唤你什么,阿姒?”风亦问。
卿姒打了个寒颤:“不用,唤我卿姒就好。”
岂料这风亦殿下竟是个不识趣的,他倏地一把将卿姒推得背抵着假山,手横在她的脑袋旁,姿势极尽暧昧。
他道:“阿姒,我知道你在上神府上修行,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卿姒黛眉一挑,正欲反击,冷不丁听到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有些愣怔,更有一种被人戳破心事的羞恼,她明明可以不理会他,可却想要证明什么似的,急切道:“没什么关系,我和上神什么关系也没有,就是普通的长辈和后辈的关系。”
慕泽缓步而来,听到的便是这样一番话。
他的身形掩映在一株临岸柳树之后,虚虚实实,似隐似幻,有几分伟岸,余几分寂寥。
他修长莹润的手在柳树树干上虚握了握,旋即松开,转身欲走之际,一道放松悠然的话语传入耳中:那就好。
那就好?
不,一点也不好。
卿姒回到寝殿之时,已是人去楼空,她抓住一个婢女问:“上神还未回来吗?”
婢女朝她施了一礼,道:“上神吩咐我告知上仙,他带灵蔻公主先回九重天了。”
回去了?
和灵蔻……一起回去了?
卿姒愕然立于原地,怔怔不语。
不是说好,要给她加油鼓劲的吗?
第38章 千金一诺
止歌于第二日见到卿姒时, 不禁吓了一跳。她微张着嘴, 面露担忧道:“姒姐姐, 你怎么了?面色这么苍白,是紧张吗?”
紧张?当然不,只不过是一夜未眠。至于失眠的原因, 卿姒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甚在意地道:“这是我新研究的妆容,怎么样, 好看吗?”
止歌愣了片刻, 在她满是威胁意味的眼神下,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两人相携而至姬戊台前, 长欤早已磕着瓜子喝着茶等候了她们多时, 他招手道:“小卿, 这里!”
卿姒与止歌穿越层层人海,冲出重围,行至长欤身旁坐下。适时, 有一头戴猛虎面具的魔族男子走过来,问:“请是玉京山的卿姒上仙吗?”
卿姒微微颔首,男子将一块红底木牌递与她, 道:“这是对战顺序牌, 请上仙时刻关注姬戊台下的铁架,那里会挂出下一轮应出战的选手。”
卿姒淡淡地“嗯”了一声。
止歌担忧地看她一眼, 见她兴致不高, 意欲挑起话题:“姒姐姐你知道吗, 昨日有一个赌局,赌谁最后能夺魁,我压了你五百注,那个人一注也没压呢!”
长欤一口茶水几欲喷出,狡辩道:“小卿,我本来也想压你两百注的,奈何出来时银子没带够,之前见有一歌姬那嗓子实在妙,便全赏给她了。我并不是不想压你,赚钱的事儿谁不想做啊,实是当时处境艰难,再说了,若没有我,她也不会压你五百注,她起先只想压你一百注呢!”
长欤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堆,卿姒突然勾了勾嘴角,止歌原本想与长欤争辩,见卿姒这个样子,也未多言,只小声地嘀咕了句:“一百注怎么了?总比你一注也不压强吧。”
长欤气急败坏地道:“你这死丫头,我是在帮你挣钱呢,投得越多赢得就越多。”
止歌努嘴:“切,就知道说得好听。”
卿姒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心上被压得喘不过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突然就觉得这场比武很没有意思。
二人斗嘴之时,第一组对战双方已上了台。
台下的众多看客纷纷激动不已,早已将二人在心中默默地比较了一番。一般而言,比武这种事儿看的不是你的身形样貌和穿着打扮,而是气场。
气场强者可以一身布衣清简至极便能于无形之中秒杀对手,而气场弱者任你身长八尺魁梧壮硕也是个悲催的炮灰,看客们根据气场猜测获胜者,猜对了的暗自得意,像是自己赢了似的,猜错了的只暗道看走了眼,下场再战。
前面几场倒也势均力敌,每一组大致能在三百招内决出胜负。
势均力敌便只能久久周旋,久久周旋便只会消磨时间,时间一长便让卿姒有些乏味,她百无聊赖地吃下第十三块红糖桂花糕,吃得有点胀。
止歌大惊小怪地叫道:“姒姐姐,下一场该你了!”
卿姒微微掀起眼皮,看向姬戊台下的那个铁架,见挂出的牌子是玉京山卿姒对战妖族……妖族什么,她没看清楚,也不想在意。
台上陡然掉落一个身影,于空中惨叫连连,预试着这一场对战已经结束。
那位妖族某某乘着鬼鸟坐骑霸气十足地登场,小黑不知跑哪儿玩去了,卿姒找不到它,不能配合妖族某某的出场方式,只能拨开一个个人头挤到中间去。
她甫一站在中央,台下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禁感叹,这样一个美人摔下来得是什么惨样儿啊!
倒不是说卿姒没有气场,她板着脸时一向气场很足,只是她一夜未眠,面容苍白又憔悴,头发也无心打理,更别提戴珠钗玉饰什么的了,就连身上穿的衣衫也是昨日的那件,那模样,就跟要去投湖寻死一般,哪里像是来比武的?
妖族某某看得眼睛都直了,一时忘了放狠话,三道鼓声响起,卿姒率先飞至姬戊台上,妖族某某反应过来后,亦紧随而至。
台下众人皆不忍看,端起桌上茶杯掩饰内心伤感,将将啜了一口茶,茶杯都还未来得及放下,一声惊天惨叫随即响起,定睛一看,妖族某某正从姬戊台下狼狈落下,竟在五招之内被踢下了台。
众人端着茶杯,张大的嘴还未来得及合上,便吃进一阵灰尘,卿姒飘然落地之后,又扒拉着人群回到了位子上。
“小卿,我更崇拜你了!”长欤的崇拜之情显然溢于言表。
“嗯,感受到了。”卿姒答得淡然。
她垂下眸子,拉了拉从寝殿带来的毛毡,懒洋洋地道:“我先睡一会儿,下一轮到我的时候叫我。”
止歌目瞪口呆地点点头,感受到了数道炙热的目光,她抬头向对面望去,见到魔君意味深长的注视,宴卢后怕不已的注视,翼遥惊诧万分的注视,玖婳满面愁容的注视,以及……骊夭挑衅骄傲的注视。
她不甘示弱,亦硬气地反瞪回去,骊夭轻嗤一声,随即转过头。
眼看着要到下一轮之时,止歌不得已轻戳了戳熟睡之中的卿姒,她迷茫地抬起头,问:“到我了吗?”
止歌弱弱地点点头。
卿姒打着呵欠拨开人群走出去,片刻之后,又打着呵欠走回来,将毛毡一拉,道:“我接着睡了,下一轮到我的时候再叫我。”
止歌头也点不动了,只干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