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有女——孺人
时间:2018-05-19 11:33:56

  但那一年的灯会着实壮观,就算是在府里,也可见外面被灯火映亮了的天空,还有绚烂的烟火。那时候清婉也是玩心重,禁不住清婵的再三劝说,在甩开了跟着她们的奶娘和丫鬟之后,便同她一道,从后门溜了出去。因为那天过节,府里人也是各自躲着,吃酒的吃酒,赌牌的赌牌,压根没有人注意到,她和清婵两个,偷溜出去。
  那也是清婉和清婵头一回独自出府。起初觉得很是新鲜,因着在节日里,街上人来人往,各色花灯,各样小吃,满目都是五光十色,只听得见鼎沸人声和烟火的冲天啸声,只闻得见元宵的甜腻香味,其间还夹杂着烟火的硝味。这一切对清婉和清婵来说,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只是那时候她们终究还是年纪小,只晓得如何偷偷出门,却不晓得带钱。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她们,压根也就没有钱这个概念。不过当清婵听了那个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的话,准备将自己的金项圈抵给他,好换两根糖葫芦的时候,清婉坚决制止了她。虽然清婉自己也不清楚,她们的这一只金项圈能值多少钱,但至少,是不止两根糖葫芦的——她是这么想的。
  拉着依依不舍的清婵离开了冰糖葫芦的摊子,瞬间她们就被人群带着涌向了前方。在拥挤间,清婉大致听清楚了,那里,似乎要有一场盛大的烟火。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烟火已经开始放了,沿着湖岸整整一圈,直称得上是火树银花。彼时清婉才学了一首新词,此刻也不记得其他了,却只想起来这么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的可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场景?
  清婉竭力忍住心中的喜悦与惊叹,想要拉过清婵来,一伸手,却只有毛茸茸的触感传来,清婵今天可没穿这样的衣裳。清婉于是扭头看了过去,发现此刻被她捏着的,是一件红面白狐大氅,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她丝毫没有察觉到清婉正拉着她的大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烟火看。清婉来不及想这是谁,心早已沉了下去,她才意识到,自己把清婵弄丢了。
  这下,清婉该竭力忍住的,是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但她又不敢哭,她想起自己的乳母说过的那些个民间小故事里,多有打扮富贵的小孩子在外面被人拐了去的。她突然开始怨恨起清婵了,要不是她极力怂恿,她们两个怎么可能会到现在的这种境地。
  她也不敢喊,只能在人群里四下寻找清婵的踪影。但无奈看烟火看花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心里记挂着清婵,常常一不注意,就会踩到,或是撞到别人。幸运的是,那时候她年纪小,力气也小,又是在节日里,那些人大多只是皱皱眉,就走开了,并不会来找她的麻烦。甚至还有好心人来问,她小姑娘家的,怎么一个人在外头,她也只能撒谎说家人就在附近——她并不敢相信外面的人,纵使他们可能是真的好心。这一点,她被教得很好。
  就这样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清婉始终没有寻到清婵的踪迹。但她却觉得有点累了,就在一家关了门的铺子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她端端正正地坐着,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老人,有孩子,有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他们无一例外的,都结伴同行,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清婉握了握冰冷的双手,开始怀念起她那温暖的屋子,和厨房里做的甜丝丝的冒着热气的姜丝红糖茶。家里人现在大概已经发现了她和清婵不在府里了吧,都该急坏了吧。她从来没有这么盼望着,这一晚能快些过去。
  眼见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清婉深深呼吸,正打算站起来,再去寻清婵,抬头就见一妇人站到她面前,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挽着髻,只插了根式样简单、做工粗糙的银簪,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农妇。她的身后,还站着个同样农夫打扮的男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上上下下打量着清婉。
  清婉握着的手紧了紧,站了起来,想走开。自然,那妇人拦住了她,她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是谁家的孩子,是不是走丢了。清婉晓得这些都是不能说的,只往边上挪了两步,想绕开她,却又被那男子堵住。他扯了扯嘴角,清婉想他可能是想要竭力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殊不知,那样假笑着的他看起来更为面目可憎。这时候他怀里的孩子突然就哭了,他也不去宽慰,只腾出一只手来,在那孩子的背上狠狠地拍打了两下。清婉有些被他如此粗鲁的举动吓到,往后缩了缩,这才察觉自己的背已经抵到了门板上——无路可逃了,她脑中登时像是浆糊了一般。
  那妇人走到她面前,半蹲了下来,伸手就要来摸她脖子上戴着的项圈。清婉看着她那双黢黑的手,心里很是厌恶,下意识地就躲开了。那妇人也不恼怒,只笑嘻嘻地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又转过头来对她说,要带她去找家人。清婉心里急得很,却也知道这面前的两人不可信。那妇人见她不答应,又说了好些好话,清婉始终无语。那男子有些不耐烦了,将怀里哭闹的孩子丢给妇人,伸手就要过来抓清婉。清婉心道这下可是要动真格的了,也顾不得其他,想要向路人呼救。
  然而她并没有喊出声。因为在她开口之前,庭东就出现了。清婉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此刻,他就背对着自己,左手的拇指抵剑出鞘,露出一道寒光。他什么都没有说,那妇人与男子却明显有些害怕起来,抱着孩子,飞快地走开了。其实那个时候,他跟着顾致远习武也不过一年,连清婵都打不过的。不过那逃走的两人可不知道。
  “别怕,我来了。”这是他转过身来面向清婉,说的第一句话。
  清婉当然是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倒不是说觉得害怕,就是有点委屈,虽然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份委屈感是从哪里来的,但就是,越哭越厉害了。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是没出息,于是拼了命地想要止住眼泪,最后干脆就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这可不是什么优雅的动作。但一点用也没有,她的眼泪一点也不少。她想自己这个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庭东就是在这个时候,抱住了她。那时我们的个头都还差不多,清婉的下巴搁在他尚还瘦削的肩上,整个人都有点懵——不过这招倒是挺好使的,不知不觉间,她好像突然也就不流泪了。
  “没事了。”庭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让她觉得心安。所以她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仿佛只要他在,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正如此刻一样。
  只是现在的庭东,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高出了清婉快一个头了,所以她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怎么了?”他问,听起来有点不安,但,好像还有点喜悦?
  “没什么。”清婉闷声道。其实她是害怕的,但更让她害怕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她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出。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情,她又怎么能说给他听呢?
  庭东却像是能感应出她心里头的想法似的,他拍了拍清婉的背,宽慰道:“别怕,有我在呢。”
  和小时候不同的是,他的这句话,成功地引出了清婉的眼泪。
 
    
第16章 
  na清婉回到房里时,偌大的一个屋子,只有兰心一人,守着一盏灯,正低头绣着什么。听见声响,她抬起头来,见是清婉,忙起身笑道:“姑娘回来了。”说着过来替她脱了外衣,自去收好。
  清婉在妆台前坐了下来,看着自己再次露出那副定定的神情来。她不晓得自己这个样子其实一点也不木讷,相反,镜子里的那个人,在烛火的映衬下,还颇有几分动人的神态。这也多亏了她的母亲,给了她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算是走神,眼里也是光亮的。
  “在想什么呢?”兰心放置好了衣裳,走过来问道,同时动手开始替她拆下发间的簪环。
  清婉从镜中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双手托了腮,一个人默默地笑着。兰心瞅了镜中一眼,也笑了,道:“姑娘心情很好呢,不和庭东少爷闹别扭了?”
  清婉眉毛一挑,再次看向了她。她于是笑道:“才我要去接姑娘的,远远地瞧见了你们在湖心亭上,就没过去了。”
  “你都看见了?”清婉问道,不自觉地就绷紧了后背。
  这回轮到兰心笑而不语了。清婉顿时有点泄气,道:“看见也就看见了吧,幸而是你。”
  兰心依旧不言语,只默默卸完了发饰,又替她松了发髻,拿了梳子,缓缓地给她梳通头发。“姑娘是真的很喜欢庭东少爷呢。”她突然说道。
  是啊,很喜欢呢。清婉在心里如是说道,但到了嘴边,她却道:“胡说什么呢。”
  兰心抿嘴一笑,道:“你还跟我打马虎眼儿呢,这屋里又没其他人,小丫头们都被我打发出去了。”
  清婉笑着睨了她一眼,她看着清婉笑道:“这是好事,姑娘能有如意的人。庭东少爷也算是打小和你们一块长大的,彼此都知根知底,人物样貌、性情什么的,都清楚,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清婉忍不住问道。原本兰心这样夸着庭东,这让她多少都有些面上发热,但听到最后,却开始心生不安了。她大概猜得到,兰心想要说什么。
  兰心梳头的手没有停下来,叹了口气,继续道:“这话原本不是我们这些丫鬟们该说的,但我也是为了你好,少不得要说出来。你也晓得,庭东少爷本就不是四舅老爷所出,虽说是义子,也姓顾,可论及出身,到底也就是个穷苦人家的孤儿。就算他命好,有贵人运,遇着了四舅老爷,可顾府也和咱们家一样,是世家,最最看中的,便是出身了。我只怕,将来若真要打算起来,会有人拿这来做文章的。”
  兰心说的,正是清婉心中想的。“有母亲和四舅舅在,总是不成问题的。”她勉强笑道,“还有外祖母,他们那样疼我……”她这话是说给兰心听的,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其实是在自我安慰。她知道这样其实是很没出息的,但她也没其他办法了。
  兰心却摇了摇头,她看着清婉的眼神带着些怜悯,这让清婉觉得有些不悦。“哪会是这么容易的事呢?你别忘了,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别说是夫人了,就算是老夫人,恐怕也要先去问问宫里那位娘娘的意思。越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在这京城里是怎样的存在,我不说,你也该知道。别的也不说了,恐怕你还不晓得,自打回京,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地来透出求亲的意思,夫人老夫人她们都给不动声色地按下去了,只说姑娘才回京,还想留在家多陪她们一些时日。”
  “我怎么都不知道?”
  “哪能让你们这些姑娘们知道呢,都给压着呢。”兰心笑道,“不过也好,只要事情没定下来,你和庭东少爷就还有一线希望。”她抚着清婉的头发,柔声道,“咱们姑娘这样的人,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来疼惜。”
  “你这是怎么了,这样肉麻起来。”清婉笑道,拉开衣袖给她看胳膊,“你瞧,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别闹,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她替清婉拉下了袖子,道,“最好趁着四舅老爷和庭东少爷还在京的这些时日,就把事情定下来,不然等他们离了京,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到时候会出什么岔子。小心夜长梦多啊。”她按着清婉的手,语重心长道。
  清婉看着眼前这个只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孩子,此刻却像是她的长姐一般,为她打算着将来的种种。一时之间,感动大过忧虑,她侧身就搂住了兰心的腰,将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大概是没料到清婉会如此反应,兰心愣了一愣,但随即就伸手抱了抱她,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姑娘,你放心,无论将来你到了哪里,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哟,这是在干嘛呢?两个人抱在一起。”清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清婉抬头看了过去,她正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看着清婉和兰心道:“来,让我也抱一个。”她说着,仗着自己手长,张手就将清婉和兰心环进了自己的怀里,使劲抱了一抱,满足道,“嗯,真好啊。”
  “勒死我了,快松开。”清婉没好气道。清婵这才放开了手,往清婉边上一坐。清婉见她进来时还提着个灯笼,此刻被她扔到了一边,因问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清婵把玩着妆台上的簪子,听清婉这么问,转头看着她笑嘻嘻道:“怎么,担心我啊?”
  清婉白了她一眼,道:“我也是白问。”说着起身就要走。
  她一把拉住了清婉,双手环到她的肩上,道:“她们原是要送我的,我嫌她们走不够快,出来就叫她们都去送宝珠姐姐了,我自己走。不然,这时候你还见不着我呢。”她说着抬手在清婉的鼻子上点了一下。
  清婉嫌弃地撇开了头,然后也伸手去捏了她的鼻子,道:“说话就说话,你还敢动手动脚的了。”
  清婵被她捏了鼻子,因此说话鼻音极重,闷声闷气道:“我只动了手好不好?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来动一动脚好了。”她这样说着,抬脚就要来踩清婉。
  清婉哪里肯,毫不示弱地也抬脚踩过去。如此一来一回,两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兰心在一旁也只看着发笑。直到锦心进来,见她们这样,忍不住双手叉腰,又给她们数落了一顿,这才消停,梳洗就寝。
  一连几天,府中无事,再加上天冷了,除去每日间的晨昏定省,清婉也不大出门了,只窝在自己房里,或是读书,或是临帖,偶尔姐妹们来了,大家一处玩笑一回,喝茶吃点心,倒也惬意。
  这一日,清婉照旧在窗前临帖,清婵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一早上都不见人影。不过这样也好,她也乐得清静。才写了会字,就有顾夫人那边遣了个小丫头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请她过去一趟。清婉于是略收拾了一番,也没带人,只跟了小丫头走了。
  到顾夫人房里时,织云正好从里屋出来,见了她不由得满脸笑容,道:“快进去吧,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呢。”清婉见她笑得甚是愉悦,心中生疑,但也来不及多问,只由着她打起了帘子,自己侧身进去里间。
  里面大家都在,清秋,清婵,清玉,正齐溜溜地坐了一排。见我进来,清婵和清玉都站了起来。清婉正纳闷清婵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么讲规矩起来了,抬眼往上一瞧,就见她们的父亲唐峥正坐在上面,朝服尚未换下,显然是才下朝归来。清婉低下头,拼命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都来了。”在见过礼之后,顾夫人笑道,然后将一样事物递给了清婉,让她瞧瞧。
  清婉接了过来,那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六个大字:父亲大人亲启。清婉的心一颤,那分明是哥哥的字迹。她抬头看了顾夫人一眼,顾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她心中确信,匆匆地抽出信纸来,瞧了眼落款,果然是清朗。她按捺下有些激动的心情,飞快地扫了遍信中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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