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与祁风便带着两个小娃上路去了蜀中,蜀道艰难,幸而两人轻功好,带着两个小娃娃倒是不吃力。
夜里,篝火烧得正旺,一旁铺了干草和披风,两个小娃娃躺在上面,盖着长亭的披风睡得正熟。
长亭倚靠在一棵树边,迷迷糊糊中,身边似乎有响动,长亭倏然睁开眼,却见祁风正半跪在自己身边,一双眸子映着火光,温柔和煦,见她醒了,微微笑道:“吵醒你了,江姑娘。”
长亭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男子外衫,自然是祁风方才给自己披上的,长亭心中一暖,道:“多谢祁兄,山中夜里寒凉,你还是自己披上罢。”说着便要将外衫还给祁风。
祁风淡淡一笑,止住长亭道:“我不冷,这些日子赶路你也辛苦了,快睡罢!”
长亭看了看旁边躺着睡得正香的绮罗和云罗,祁风仿佛明白她的心意,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放心,有我在,你睡罢。”
长亭对祁风有种莫名的信任感,此刻他这般说,心底一安,也不再勉强,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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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四人刚到蜀郡时,果然就有绮罗的家人寻来,二人这才知道,绮罗和云罗原是蜀中部族族长之女,来人对长亭和祁风自然千恩万谢。绮罗流着泪,云罗亦哭喊着死拽着长亭不让她走,非要两人随她们回去,口口声声要报答长亭。
长亭只含笑辞了邀请,细细安慰了姐妹二人,言道他日有缘定还能相见,来寻绮罗姐妹的人急着带她们回去复命,便也劝解绮罗云罗,绮罗总归是大些,抽噎几次终是依依不舍随族人回去了,临走时再三告诉长亭让她多在蜀郡呆些日子,她有东西要送给长亭以做千里相送的报答。
长亭何曾期盼过二人的报答,只点头同意,宽慰二人。
长亭与祁风送走绮罗姐妹,见她们与家人重逢,均是欣慰不已,想着蜀中民风与他处多有不同,既来了,便该好好游玩一番。
二人皆是随性之人,既做了打算,便落脚在蜀郡城中,正好遇到当地节日,梳洗后,又用过晚饭,便相邀出去游玩。
长亭入城时,因随身衣物都有些污损,便在衣饰店买了两套当地织染的衣物,此时她身着双襟圆领,蓝色印花的女衫,是当地异族少女的打扮,衣衫虽是单色,可蓝色与白色的对比下,却有种异族少女的娇俏与别致,她一头乌丝只用一根银簪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一小撮发丝轻柔散在额前,比平日又多了几分柔和与温婉。
祁风亦是身着双襟圆领的蓝色衫子,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和煦的面容竟有种出尘俊逸之态,二人见了对方打扮皆是新鲜有趣,说说笑笑便去街上凑热闹。
祁风与长亭漫步在蜀郡城中,今夜的蜀郡城分外升平繁华,家家挂满花灯,城中老幼皆出门游玩,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羌族少女的华衣丽服更是充满异族风情,人人喜笑颜开,街道人头涌涌,鞭炮声响不绝,处处缭绕着青烟,充满着节日的气氛。
二人随着人流走了一刻,再没想到今夜出游的人会这么多,挤在人群中皆有些身不由己的感觉,好容易行到花树下,想到方才行来颇为不易,便在这花树下人少的地方休息一刻,祁风见长亭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摇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块巾子,递与她面前,含笑道:“擦擦汗罢。”
长亭抬眸望着祁风,他不笑时淡然悠远,仿佛有些忧郁与孤独,可一旦他笑起来,却又真诚可亲,仿佛春风拂面,长亭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巾子,正擦着汗,祁风却又笑了,长亭莫名,疑道:“祁兄笑什么?”
祁风伸手过来,长亭盯着他,却并未瑟缩,仿佛笃定祁风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越轨之举,果然,祁风轻越过她头顶,在发髻上拈起一朵落花来,递在她面前,笑道:“此花倒是与你相得益彰。”
原是落花,长亭接过那花看了看,娇美却并不俗艳,不禁摇头一笑,看着那花瓣上的露气,忍不住凑到鼻尖闻了闻,含笑抬眸道:“祁兄真是会说话。”
祁风并未答言,只含笑看着她,心中却是极自在温馨,这是与旁人相处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天空中忽然升起烟火,祁风抬头看去,烟火灿烂绚丽,连明月都被夺去了少许光彩,周遭的人都在惊叹欢呼,长亭亦欣喜抬头,那点点烟花如星辰坠落,又如落花飞雨,美得令人忘记身处何处。
长亭本是光彩涟涟的眸子忽然却有些恍惚与怔忡,这样的焰火她曾经也见过的,犹记得那时也是灯火辉煌,花市如昼,人圆月圆,美满得好似在梦中,那人言笑间挥笔写下“此生挚爱”四个字,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全是柔情蜜意……
长亭没来由心中一酸,仰着头,眼圈却止不住发热发酸,这样的夜里,她再不能压抑自己,终是想起那人,时间过得真快,一别已是一年,她还有多少一年?她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去思念他?
只可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明月当空,长亭却觉心中空空落落,她思念的人,不知此刻是否也如她,正在望月思人呢?
忽然,长亭心中一抽,猛地躬了身,捂着心中低呼出声。
“怎么了?”祁风在旁急道。
长亭抬头对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可能是毒又发作了罢。”
祁风眉目凝结,忙搀着长亭,断声道:“我们速速回去!”
长亭点点头,祁风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扶着长亭双肩便急急赶了回去。
烟火还在继续,人群依旧鼎沸,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花树下有人离开,离长亭方才所立之地不过几丈的树下亦立了一个人,那人身形修长挺拔,虽是随意立在那处,却掩不住浑身的气度威仪,于人群中分外显眼,周围好些结伴走过的异族少女见他出众的仪容与轩伟的身材,均秀目发亮,频送秋波。
那人却似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人,一双如寒星的眸子只定定望着前方,眸中无喜无怒,隐隐地却好似拢了一丝寒气,如此热闹喧嚣的佳节里,他的身形莫名透出些孤清与寂寥,仿佛热闹喧嚣全然与他无关,他只禹禹独行在这闹市中一般。
“殿下……”身旁一女子低声唤道。
那人动也未动,眉间却微微拢起,仿佛积聚了寒霜,一双浓眉只散发着凛然之气。
身旁女子见他这般,不知他是怎么了,只能小心翼翼又唤了一句,“殿下……”
那人侧眸看来,女子双眼似秋水盈盈,一双眉如杨柳轻烟,这样的夜里,竟分外温婉柔弱,这人不是薛采薇是谁?
薛采薇见他望着她,却好似透过她在望着别的什么,心中低叹,正要说话,赵权却轻轻拂袖,沉声道:“回去罢。”
说罢只寒着一张脸,转身便走了,薛采薇望着赵权的背影,眼神落在他负在背后紧握的拳头,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几丈外的那棵花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垂眸想了想,便随赵权去了。
祁风携着长亭回到客栈,长亭却似是平复了些,祁风亦是奇怪道:“怎地这次毒发离上一次这么近?难道是毒性加剧?”二人一路携伴到蜀中,长亭路上也毒发过几次,祁风渐渐掌握规律,亦想了些办法帮长亭减少痛苦。
可这次毒发突然,且长亭此刻已见平静,比起从前倒又有些变化,令人费解。祁风皱眉不语,替长亭把了把脉,却发现她此刻脉搏并无异样,问过长亭后,将她衣袖挽了起来,如白藕般的胳膊,并没有往常黑线缠绕。
长亭运了运真气,体内无任何滞涩之感,长亭摇了摇头,笑道:“这毒倒是顽皮,时不时还逗着人顽,好容易去凑个热闹,竟被它给搅了兴致,祁兄,既然我无事,左右现在时辰还早,不若我们再出去看看。”
祁风知她生性乐观,见她无恙,不禁松口气却有些无奈道:“今夜这毒有些蹊跷,我回去想想到底是什么缘由,你还是别出去了,好好在房间里休息一下,明日我再陪你出去罢!”
长亭叹口气,诚恳道:“这样的热闹可不是天天都有……”
祁风看了看她,只觉她一双眸子好似沙漠星空里最亮的星子,脑中莫名闪现出初次在温泉中替长亭疗伤的情景,不禁心中一跳,耳根却有些发热。
幸好屋中只一盏昏黄的油灯,长亭并未看出祁风的异样,只坦坦荡荡又唤了一声:“祁兄,怎么样,再出去看看,我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再看哩!”
祁风心中一沉,眉头也皱了起来,面上自然也带了几分沉重之色,长亭忙笑道:“哎,我说着顽的,祁兄莫要多想。”
祁风敛去眼中的担忧不舍,沉吟一刻,和声笑道:“想去便去,走罢!”
长亭立时跳下床,边走边欢喜道:“我方才见到街上好些戴代面的,那些模样与中原地方的全然不一样,等一下去街市定要买一个来试试。”说话间已出了房门,祁风摇了摇头,大步随她出去了。
第129章
夏夜悠凉, 可蜀中向来湿重, 随着月上中天, 院中露气渐渐爬了上来, 竟有些微微的寒意,薛采薇轻阖上房门, 手中拿着赵权的披风, 轻声往湖亭边走去。
此处乃是蜀中望族解禹家的一处别苑,解家累世簪缨, 族产富足,这别苑本就是解禹耗费多年精心修建,给自己颐养天年用的,自然处处考究, 解禹亦视之为心头爱物,赵权此次微服而来,他素知赵权虽有些清名,可本就是皇家最尊贵的皇子之一,一手好字可推知绝非媚俗之人,又因赵权不便暴露身份,便请赵权暂住别苑处,来往方便且不虞走漏风声。
别苑占地很宽, 薛采薇一路分花拂柳, 绣鞋与裙角都被露水沾湿了,又转过一片繁花,这才望见湖边的小亭。
借着明晃晃的月色, 似乎能看见亭中立着一人,薛采薇微微一叹,快步走了过去。
方至湖亭石阶下,却听面前“砰”一声脆响,薛采薇立时一惊,不禁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定睛一看,原是一个青瓷的酒杯摔碎在自己面前。
“滚!”赵权阴沉似铁的声音响起。
“谁都别来烦本王!”话音中已透着醉意,更多的却是怒气。
薛采薇怔怔地看了看满地的碎瓷,猛地反应过来,心神不定地行了一礼,快步退了下去,想着赵权醉酒,亦是放心不下,便隐在了一旁的花阴下。
她此时心中所牵,忍不住透过花枝看了看立在亭中的赵权,他一手持着酒壶,一手却拿着枝墨笔。平日里他自重身份,仪容向来一丝不乱,此刻衣衫却被扯得半敞,形骸甚为放浪,发髻上的玉冠也不知脱落何处,一丝乱发垂落了下来,又平添了几分醉酒癫狂之意,如此形容,哪里还有半点素日的持重沉稳,哪里还是那个笃定骄矜的晋王殿下。
亭中散落一地的碎磁,不知已摔了多少酒壶,也不知他已喝了多少,赵权脚下已有些踉跄。
他仰颈倒了一大口酒,想是急了,衣襟上洒了一大片,他却似是丝毫不觉,踉跄两步,用手按在桌前,持笔便要往纸上画下去,就在要落笔的瞬间,他却顿在那处,眉眼似是醉酒迷蒙,只痴痴地望着面前的画,久久不肯落笔。
片刻后,他松开酒壶,缓缓探指在纸上轻轻抚过,眼中尽是深情欢喜之色,他紧抿的薄唇微微启了启,好似在唤着什么,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他的手似是极眷恋纸上之物,一点一点地抚着,好似情人的呢喃,浑身的寒气似乎在那一刻消散,不知为何,怒气消散的他却让人更觉疲累心酸。
他终是提笔在纸上细细描摹起来,眼中专注而深情,仿佛世间只有面前之物,他的眼他的心再容不下其他东西。
不过片刻,他已提起了笔,整个人如石雕般立在那里,只沉沉地望着面前之物,忽然,他踉跄一步,却随手将笔一摔,拿起酒壶猛地往嘴里倒去,他倒又快又猛,仿佛在发泄什么似的,只将整张脸都淋了个湿透,他摇了摇头,好似清醒了些,怔怔站在那处,眸光却一直盯着桌上的画。
那一瞬,薛采薇仿佛看到他眼中的欢喜与迷惘,心痛与哀伤,可下一瞬,他却忽然暴怒起来,眸光中尽是怒气,猛然将手中的酒壶狠狠一摔。
“砰”一声,赵权上前撑在桌上,眼光阴沉,音如寒冰,“为什么!为什么对本王这般狠心!”
说着抓起桌上的画狠狠地掷在地上,他沉沉一笑,随手抓了一壶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去,想是灌得太急,他被呛住,只剧烈地咳了起来,脚下却越发虚浮,踉踉跄跄,仿佛下一刻便要倒地。
“殿下!”薛采薇终是忍不住,从暗处疾步出来将赵权扶住。
赵权身子歪斜,幸得薛采薇扶住他,若是真倒下去,那一地的碎磁,赵权如何不受伤。
“殿下,小心!”赵权身量高大,此刻又是醉酒,哪里还能自稳身形,他咳得剧烈,身子歪歪倒到,薛采薇竭尽全力,本想扶赵权在美人靠上坐下,怎知赵权醉酒后身子死沉,两人脚下不稳,竟猛地朝美人靠上倒去。
“啊”,薛采薇蹙眉轻呼,一人扑倒在她身上,竟压得她不能动弹,薛采薇仓皇间侧眸,却见赵权的头压在她肩上,鼻尖传来浓浓的酒气,却又夹杂着一丝男子的气息,令人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殿下……”薛采薇轻轻出声,却一动不敢动。
身上那人却动了动,赵权缓缓抬起头,一双似深渊般的眸子只沉沉地盯着薛采薇,似是醉了,又好似清醒无比。薛采薇本是有些羞意,那一刻,却似是被赵权的目光定住,她眸中有惊骇,有欢喜,似乎还有一丝期待与惶恐,莫名的闪过一丝挣扎,终究她还是沉浸在他深沉如海的眸子里,连一刻也不愿错过。
赵权似乎盯了她许久,下一刻却探手捏住她的下颔,薛采薇面色血红,一颗心仿佛都要跳了出来,却好似被定住了,只睁大了眸子望着赵权,仿佛在期待什么,又仿佛惊恐着什么。
赵权眸中并无什么特异的神色,他只是拧着一双浓眉盯着薛采薇,手上却渐渐用力,薛采薇几乎吃痛出声,可下一瞬,赵权却松开了手,薄唇微启,只听他音沉似水,断然道:“你与她……终究是不像的!”
说罢撑着栏杆,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左倒右倒两步,终是瘫倒在一旁的美人靠上,敛眉闭目,好似沉沉睡了过去。
薛采薇还呆呆地倚在方才那处,一颗心却好似被利刃所绞,她侧眸向赵权看去,仿佛再也压抑不住,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只听她几不可闻地低喃道:“姐姐,我该怎么办……”
许久,赵权再无声响,薛采薇缓缓起身,将方才落在地上的披风捡了起来,小心替赵权盖上,赵权沉沉地睡在那里,薛采薇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一眼却好似要命,那人眉如墨画,五官便是上天鬼斧神工之力雕刻出来一般,完美有如神祗,清风朗月,峰峦秀岳亦难形容其风华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