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了热水的巾帕擦拭过周遭血迹时,苏阆的肌肤小小战栗了一下,察觉到成斐的动作立即放的更轻,勾唇笑了笑:“不疼。”
成斐眉锋下阴影更甚,手上动作却不敢停,巾帕沿着颈线避开伤口,抚过她的冰凉肌肤,很快便将血污拭净了,取过案上药膏,拿玉棒挑了去给她敷药。
药膏比她平日里用的要好许多,清清凉凉的,敷在伤口上疼痛都轻了不少,应当是他新带来的,苏阆靠着他,嗓子里不觉舒服的哼哼了一声,缓了双眉,察觉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找着话道:“今天我和狄军将领交手,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待成斐应声,她已含含糊糊的嘟囔:“先前的那个客商,颜朗,呼衍朗,两个名字,一个人。”
成斐动作一顿。
伤口显然是新落下的,也就是说,这是他刺的了。
又是他。
成斐听着她的话,握着玉棒的手指狠狠收紧了。
苏阆靠着他的颈窝,没察觉到他眼底滑过的冷锋,只想说些别的教他紧绷的脊背缓下来,接着道:“你说我是不是和他犯克,上次…”
话甫出口,她似乎感觉周围的骤然温度降了些,抬头看见成斐眼中迸出的一丝狠色,意外一吓,才察觉到此时说这个实在傻的不适宜,忙转了话锋:“那个,你朝中事不忙么,怎么会来找我?”
成斐敛了眸中神色,手伸到肩后给她抹完药,边捞过案上细布边温声道:“司马无能,皇上着我来接替他的将位。”
苏阆身形恍然一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看到成斐点头,她的眸子恍然被点亮了,然不过一瞬,双眉却又微微拧了起来:“那京里的事怎么办?襄南候他们…”
成斐接住她的话:“放心,我都打理好了,你只管养伤,未做完的事,我一定替你完成的好好的,好么?”
“好啊,”苏阆松了口气,眼中又熠熠起来,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忽而笑了:“以后我就可以这样跟旁人说,我的夫君,是个出将入相,才兼文武的好儿郎。”
成斐眼中漫出一层温软的柔和意味,颔首嗯了一声,手下已经包扎好,拿过剪刀去剪背后多余的细布时,眼角余光却扫到了背后中衣靠下的地方染上的一道淡淡血痕,眸色忽而一凝:“你背上还有伤?”
苏阆一愣,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快好全的刀口,应当是方才从马上摔下来时又裂开了,道:“啊,这个不严重,上点药就…”
她想起什么,恍然停住,错开了眼:“我自己上点药就成。”
成斐察觉到不对劲,扶过她的脸:“怎么了?”
苏阆没看他,有些别扭的道:“没怎么。”
成斐眉锋微簇:“我给你上药。”
苏阆却往后撤了撤身子:“真不用,我得换衣裳了,你先出去罢。”
成斐眼中狐疑更甚,靠近了一些:“让我看看。”
苏阆脱口:“这怎么看,你快…”话音未落,那只没受伤的肩膀忽而被往前一带,身子又没什么力气,轻飘飘便歪到了他腿上,只觉后背一空,中衣便被撩了起来,背上密密麻麻的鞭痕全暴露在了空气里。
成斐眉锋骤然一冷,握着她中衣的手指猛地收紧了:“谁干的?”
话中寒意不掩自现,竟有些森然。
若她反抗,没有谁能将她伤成这样,显而易见,不会是敌军。
苏阆把脸埋进他的衣摆,声音闷闷的:“还能是谁?司马尹。”
战中受的第一处伤不是因为杀敌,反倒折在了一个怂货将军身上,她想想都觉得丢人。
早知他会干出弃城而逃这样的事来,若再重来一次,她必折了他鞭,掀了他案,拆了他的大帐,趁早决裂的痛快。
怎么没有声音…他是生气了?
她整个压在成斐腿上,看不见他的表情,才有幸的没被吓着,只得和声劝慰:“你别气,我以后再也不怂了,劳心伤身,吃教训了。”
成斐眼中森森之意渐渐敛起,最后化成明晰的一点,强行收了下去,抬手揉揉她的发,缓声道:“放心,不会再有以后了,我带了祛疤的药,起来给你涂上。”
苏阆听他又恢复了往常温和的口吻,以为自己那几句话成功把他的毛捋顺了,才放下心撑起了身子,被成斐顺势扶住,见他拿过药瓶,忽然想起一事,自己现下背上疤痕横支交错,中衣和诃子挡着,怎么上?
第71章
苏阆从睫毛底下看了他一眼, 咕咚咽了下口水。
果然他道:“背过身去,很快就好了。”
苏阆当然清楚这个时候他绝非趁机占自己便宜,但一时还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扶着他的手臂没动弹。
成斐看出她的窘状, 原本坦然的心思却波动了一下,忙道:“我没…”“我知道, ”苏阆低头,转身背对着他坐下, 拉开了中衣的衣带, “可以了。”
成斐呼吸微禀, 轻轻嗯了一声,手从她的后肩绕过去,褪下了她的衣衫。
中衣从肩头滑落, 露出一段秀延的颈,而后是两片瘦削的蝴蝶骨,在往下,中衣褪至腰窝处, 大片脊背都露在了烛光下。
诃子没覆盖住的疤痕似寒冬落尽枯叶的枝桠,斜蔓过脊背和肩胛,一条压着一条, 在诃子处断开,又从下面横溢出来,旧疤上还覆了一道裂开的血口,正在慢慢往外渗着血珠。
这是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捧在手心里的姑娘。
不过一瞬, 汹涌而来的疼惜、自责和怒意便沉沉包裹了他,直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阆见后头没了动静,往后偏了偏头:“成斐?”
成斐遽然回神,想应一声,心头却堵得发梗,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能抬手,将围在胸前的诃子一圈圈解下,背上疤痕一览无遗,全部闯进了眼中,教他心底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滚起来,狠狠闭眼,停了片刻,才把她垂在背后的长发拢到了胸前。
他泛凉的指尖划过自己肌肤的那一刻,苏阆的肩膀本能地颤了一下。
成斐立时停住:“我弄疼你了么?”
苏阆忙道:“没有,都是旧伤,早就不疼了。”
身后又没了声音。
片刻,疤痕所在的地方传来凉润的触感,这次他没用玉棒,指肚软软的,比方才还要舒服些,苏阆低着头,一手握着胸前的头发,吃吃一笑。
烛火悠悠燃了许久,映出两人投在地席上的影子,苏阆垂眼瞧着它们时而分开,时而又重合在一起,突然感觉这几个月受的气和苦,那些不好的回想,全被心底漫上来的暖意尽数代替了。
出神间,他已经放下药瓶,拿着细布的手环到前面来给她包扎。
苏阆上半身未着一物,整个人都被他从后面圈着,脊背微微一挺,呼吸不觉停了一下。
不过自始至终,成斐都没碰到她前面的肌肤。
直到中衣被套上,两人都有些紧绷的背才松了下来,苏阆忽觉身上一暖,转脸见他捞过了一旁宽大的披风,把自己围住,而后伸手环过来,避开她左肩上的伤口,松松揽住了她的腰。
苏阆一停,顺势将后脑勺抵到了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成斐的下巴挨着她的发,停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棠,答应我,以后遇到什么事,别硬抗,别忍着,别瞒我,”他捞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它会疼。”
方才包扎的时候不疼么?可她始终一声未吭。
若非岑帆自作主张偷偷传过来的那封血书,自己还万事不知的待在朝中,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她真的甚安。
他方才给她处理肩上的伤口时,多希望她扑到自己怀里哭闹一场,而不是忍着笑着说不疼,藏在自己颈窝里时把嘴唇上都咬出了血印。
成斐眼底的墨色汹涌起来,握着她的手也不自觉的收紧了。
苏阆靠在他怀里,抬眼对上他沉沉的眸子,触着他心跳的手指蜷了蜷,鼻子突然一酸,慌忙低下头去,声音有些讪讪的:“打仗受点伤不是很正常么,我之前都挺好的,才要不好,你就来了…”成斐打断她的话,扣着她的颈把她埋进自己的臂弯:“别说了,阿棠。”
我既来了,必得把你护的好好的,之前受的委屈和苦痛,也定要一分分的给你讨回来。
良久,成斐松开了她:“天晚了,你且睡吧,我去处理完交接的事情再来看你。”
苏阆抬脸:“你要连夜去川城?”
成斐点头,扶她躺下,拉过一旁毯子予她盖上:“明日不必特地起来,这里我会替你打理好,好好休息。”
苏阆侧蜷在地席上,只露出一颗脑袋,瞧着他道:“你也别累着,”她伸出手指指他的眼底,“那里都泛青了。”
他满身风尘,想是匆匆赶来,路上肯定也没怎么歇。
成斐揉揉她的发,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和声道:“好。”
苏阆把手缩回了毯子下头,冲他一笑,闭上了眼。
成斐起身,才漫出许多温情的眸子转瞬便被冷冽的寒意代替了,吹灭案角烛火,撩帐走了营房。
他规整好骑兵的队伍,便没日没夜的往开河赶了过来,经过川城时都未做停留,行至帐中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却没见到阿棠。
问过岑帆才知道她趁乱连夜赶往了湳城,身上还带着伤。
他放心不下,便让岑帆带路追了上去,不曾想真的出了意外。
还好,赶上了。
岑帆和方临正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都迎了上去。
篝火下他的脸色有些阴沉,唤来几个兵士守帐,示意两人跟上,边走边问岑帆:“她身上的鞭伤是怎么回事?”
岑帆虽是个只会行军打仗的大老粗,方才见到成斐对自家副尉的举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自然不会隐瞒,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看一眼成斐越发凌厉的眉锋,忍着心中忿愤道:“大人不知,还有许多…”
“一件件说与我听。”
更深露重,一队骑兵连夜离开开河,沿路向南,经原道折返进了先前经过的川城,天色将明未明时,抵达了王军次扎的营帐之地。
成斐翻身下马,将缰绳往方临手中一抛,径直往岗哨所在的地方走去,方临看了岑帆一眼,从未有过什么表情的脸抽了抽。
自己主子方才的神情,都像是要吃人了。
岑帆耸肩,他行的直端的正,可没干添油加醋的勾当。
成斐还未行至岗前,已有一队巡兵持戈而来,将他挡住,喝道:“来者何人!”
成斐抽.出腰间龙牌往前一递:“朝中御遣新将,速带我去见你们司马将军。”
龙牌专传御命,见牌如同面圣,哪有人不知厉害,众士皆一凛,忙撤开拜倒:“大人且进帐稍等,将军现下还未起身,容小的们通传一声。”
还未起身?已经时过五更了。
成斐反手将玉牌收起,边往前走边道:“不必通传了,直接带本官过去。”
众将一愣,赶紧起身跟上去引路。
什么情况,京中下派了将领,怎么一声不响的突然就来了?
营道中经过的巡兵看见成斐,皆不时回首观望,但见得是个身着骑装面如冠玉的少年郎,身上气场却强的很,隔着三尺都能察觉到那股迫人的英气,甚至有些冷煞的意味,心里都不觉禀了禀,列队匆匆往前去了,成斐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中军帐前。
方临心中暗叹,平日里的温文雅公子转脸就能变成冷面郎,主子威武。
才一把撩开帐子,里头的呼噜声便传了出来。
领头的巡兵讪讪的,摸摸鼻子拜道:“小的这就去唤将军起来。”
成斐颔首,自己也进去了。
营房中寝具一般只配备地席方毯,上到首将下至兵卒皆是如此,这一位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甚宽阔的木榻,盖着被衾躺在上头,将服随意丢在角落,睡得正沉。
成斐站在榻边垂眼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兵士上前,喊了两声:“将军,将军。”
榻上呼噜声犹然未歇,兵士无法,只得伸手去摇,一下没摇动,又按着他的肩晃了晃,粗重的呼吸终于戛然而止,那厢皱眉睁开眼,颇有些美觉被扰的恼怒,竟一巴掌便呼了过去:“毛毛躁躁干什么,扰本将好歇!”
兵士被打的险些歪倒在地,忙伏下道:“将军息怒,京中新来了这位大人,有要事与将军商议。”
司马尹这才掀被起来,抬脸看向成斐,似是觉得眼熟,眯了眯眼:“你是?”
成斐淡声:“司马将军别来无恙,去年探花宴上,你我见过面。”
司马尹恍然想起,这不是成家的小状元郎么?
明明是一张脸,却不像是同一个人,先前温如玉,现下…冷如刀。
他还未完全从睡意中醒过来,成斐道:“将军还不起来么,已经过了寅时点兵的时辰了。”
司马尹这才有了反应,打个呵欠掀了被,边套靴袜边笑道:“成侍郎不在礼部供职,怎么大老远的到了这儿来,北境天寒,身子骨可还受的住?”
成斐回之一笑,声音却泛着凉意:“好得很,不必高榻软衾什么的将养着。”
司马尹身形一顿,旋即道:“那倒是,毕竟不是首将,不用劳心伤神的,又年轻。”
成斐眉梢微挑,不再说旁的,将手中玉牌亮予他:“圣上遣下官来处理些战中事务,劳烦将军召集军中各将领,来这帐中议事。”
司马尹这才被玉牌上凛凛的盘龙刺了眼,哎呦一声,慢悠悠半跪于地,呼了声万岁,起身吩咐一旁兵士给他套上将服,边道:“侍郎才来,本将总要先安排给接个风,才不算违了礼,议事么,带接风宴饮毕,本将自然会再着人安排。”
成斐闻言,也不恼他的轻慢,口吻中却带了不容置喙的意味:“战事吃紧,将军从容如斯,从撤军至川城便可见一斑,下官佩服,却没工夫吃那接风宴,将军既然不愿,下官便只能差人拿着龙牌去召将领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