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苓玉听他这么质疑自己,也不生气。解释道,“我去丐帮接我妹妹,无意中见白长老在灵堂与一身孝服的马夫人苟且。心生好奇,便多听了几句。”
她说话时目光直视乔峰,没有分毫退让,只因大部分说的都是实情,除开妹妹一事,也不算隐瞒。又嘲讽道,“况且我对你丐帮有功无过,乔帮主莫非还要将我也关起来细细盘问?”
乔峰见她态度坦然,虽知她话不是全对,但对丐帮也却无不轨之心,因而放心致歉,“不敢,是乔某多想了。”
又露出疑惑之色,略显迟疑,“不知姑娘可知马夫人密谋要以何事让乔某坐不住丐帮帮主之位。乔某实在想不出,是何理由能够让传功长老都要参与叛乱,对乔某下手。”
黄苓玉看他站在树下,火光照射下,背脊笔挺。虽是仰望着她,气势却不落分毫。便从怀中取出收藏许久的两封信,松手,任它飘飘悠悠地落到乔峰手中。无奈道,“我原想烧毁,不留给你以免坏了心情。但到底事情重大,你也有知情权利。你既问了,给你便是。”
又解释信笺来源,“此信是我从马夫人哪里得来的,你读了,就知晓他们为何确信能将你这帮主拉下马了。”
乔峰听她语气微有沉重,竟是难得的迟疑,心中顿生出不祥的预感。却还是走到火堆旁,借着火光看信中内容。
他先看的落款,第一封乃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再看内容,前半篇都是对他的赞赏。乔峰读了,不由心生感激。待读到后面,脸色就愈来愈沉了。
将第一封信阖上,向来豪爽坦荡地乔帮主竟也禁不住手指打颤,面色发白,呆呆愣愣,满面都是不敢置信之色。
“这……不可能……”他双眼无神,怔怔瞧着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的黄苓玉,像是在恳求她说出否定的话语。
“你再看第二封……”黄苓玉为他心情感染,只觉得胸口沉甸甸,闷闷不可乐。
乔峰眼中尚有一丝亮光,仿佛对第二封信抱有什么期待。便颤抖着,打开第二封信。这一封信极断,字迹落款尽是他所熟悉的,不会有假。他看了一遍,不敢信,又看第二遍,第三遍……可信上内容却不会因为他重复去看而改变。
乔峰最终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最为敬重爱戴的恩师,竟在他接任帮主之位的当日写下这么一封信。一旦有反宋倾向,诸位长老一同将他杀了,有功无过。
一个是少林德高望重的主持方丈,一个是教他武艺,将他推上帮主之位的授业恩师。又有哪个会开这种玩笑?
到如今,乔峰也不得不信了。原来,他竟是个契丹人。
两张信纸无声飘落,正巧落在火堆旁,被跳出的火星子溅上,刹那间燃烧起火。乔峰连忙将之捡起,拍灭火焰。但信笺却还是烧毁了大半,只余下只言片语的残渣。
乔峰只觉得自己的万丈豪情一片报国诚心,也随着这信笺一同被烧得支离破碎。
“哎,你……你别哭啊……”黄苓玉看着男人面如死灰,眼中血红,似有晶莹滚落。只觉得那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甚至比手受伤流血,更叫人看了难受。
乔峰听到她说话,抬起头,眼眸黑沉,化不开的悲哀。仰天长叹,“原来如此,难怪恩师要我完成七大功方可为帮主,难怪他们要反我。乔某,着实坐不得这帮主之位……”
那一声长叹,一句“坐不得这帮主之位”,不知道尽了多少心酸。
黄苓玉听在耳中,莫名地难受。夺过他手中烧的只剩一半的信笺,一把扔进火堆,彻底销毁。对上乔峰诧异不满的目光冷冷道,“亏得你做了那么些年的帮主,竟被两张纸打击成这样。早知你这般无用,当初姑奶奶才不管这事,就让那马夫人把这两封信公之于众,再诬陷你杀害马大元,让你身败名裂也罢。”
乔峰看着黄苓玉,哑然失语,“诬陷乔某杀害马大元?乔某不曾做过此事,身直影正,何惧诬赖之词。”
“哦,那你堂堂正正被上一任帮主传了帮主之位,多年来不曾做出过损害宋国之事,又为何因两封信就失魂落魄,丢了意志?”她歪着脑袋,冷眼以对,一通反问似是嘲讽,更是开解。“你说你身正影直,不惧旁人诬赖流言。且不说你是契丹人这一事是真是假,尚未求证。即便你是,那也是三十年前就定好了的。莫非你前一刻以为自己是宋人就是英雄,后一刻知道自己是契丹人,就罪该万死了?人之善恶,何时凭血统而论,你白活了三十多年,怎的这般愚钝。”
这些话说的不客气,可对黄苓玉来说已经是很轻的了。要说来,也就是乔峰顾虑太多。若换了她,什么宋人契丹人的,大不了两不相帮,孤身一人隐居山上,不理他们就是。
再说乔峰听得黄苓玉之言,若有所思。半晌后问她,“若你早先不知马大元死因,看了这两封信,可会相信马大元非我所杀?”
黄苓玉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干脆利落地答道,“自然相信。”
“为何?我可是契丹人。”
她便答,“我与你虽认识不久,却也知你为人。你这样的酒鬼,若要杀一个人,需问及缘由,确定是个恶人后畅饮几杯,再光明正大地与其约战,或生或死,天下皆知。而后再与三朋五友,约去喝酒。这般偷偷摸摸地用别人的绝招杀人,不是你的作风。”
乔峰听罢大笑道,“你说的极是,若非你是个女儿身,乔某定要拉你结拜。”
遂指天起誓,“我乔峰今在此发誓,不论我是宋人或是契丹人,此生绝对不杀害无辜百姓,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黄苓玉见他起誓后便恢复了往日模样,面上再无郁气,眉眼尽显坦荡宽厚,不知怎的,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可开口仍是阴阳怪气地嘲讽,“怎么,姑奶奶都不嫌弃你血统不明,你还嫌弃姑奶奶是个女人?好个乔帮主,他日你求我与你结拜,我也是不肯的。”
她说话时轻轻嘟着嘴,常常冷意湛然的凤眼也多了几分暖色。顾盼神辉,似嗔似怒,却也不是真的生气。看上去有些娇蛮,可又让人觉得很是可爱。乔峰不由得勾起笑容,心中有感激,有动容,还夹杂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情愫,就连他自己也难以察觉。
二人一前一后朝无锡城走去,一路走一路说话,给这冷沉夜色也增添了几分暖意。
“相识到现在,还不知黄姑娘名字?”
“做什么要知道名字,你又不会叫我闺名。”
“……”
“罢了,要是大街上你叫一声姑娘不知多少人回头。麻烦!你便也叫我阿玉吧。”
“姑娘莫不是与我玩笑。姐妹二人怎么同一名字?”
“谁要与你开玩笑。我偏也叫阿玉,随你信不信。”
“那乔某就叫你玉儿姑娘,也好跟你妹妹做个区分。”
“随你叫我什么,只需你乖乖跟着我去办事就成。”
“办事?是了,不知玉儿姑娘有何要事,竟连你的功夫也办不成?”
“哪个说我办不成了?只是看你用了我那么些好东西心疼,给你找点事做。年纪大了,就是话多!你只用跟我走走,明早到无锡城还得去接我那蠢师弟。”
“师弟?”
“你也认识,就是你那二弟段誉,说不得,你也可随他叫我一声师姐。”
“姑娘说笑。乔某已年过三十……”
“年过三十还动不动往自己身上动刀子,难怪至今讨不着老婆。”
“……”
第45章 乔峰10
次日清晨, 三人在无锡城口约见。乔峰段誉二人, 兄弟见面又是一番热切交谈。段誉问起昨夜之事, 乔峰对昨夜之事包括自己的身世都毫不避讳, 一一相告。段誉听了竟也不甚在意, 只感叹几声,反而热情地邀请乔峰去往大理国。直让乔峰精神也为之一振,表示有机会一定前去。
两个男人一路走一路闲谈饮酒,打抱不平, 很是投缘。倒是黄苓玉看得不爽。虽说黄苓玉武艺高强,不逊于男子, 毕竟是男女有别。两人对她都有些许避讳之意。
段誉那书呆子往日里对年轻貌美的姑娘都是嬉笑逗乐,很讨女子喜欢。可对上黄苓玉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也是她常常满面冷淡, 说话语气也古怪嘲讽,让人不好亲近。
乔峰倒是知晓黄苓玉本性, 对她时有的嘲讽之语往往能理解出另一层好意。再加上他本来性子就宽厚豪迈,心思又比常人更为细腻敏锐, 一个月相处下来, 早已摸清了黄苓玉的脾性。头几日还会有些不熟悉, 待七八日后, 便是她发火要动手,也能笑吟吟地几句话让她嘟着嘴善罢甘休。
直把段誉瞧得啧啧称奇,暗地里向乔峰讨教,可在别的事上知无不言的乔大哥对于这件事却只是笑而不语,需叫段誉自己去领会。日子久了,他便发现黄苓玉与木婉清有些地方极为相似。看似凶巴巴地,可内心却又有一处柔软。只是木婉清的柔软对了他,黄苓玉的柔软怎么看都像是对乔峰与众不同。
就这般吵吵闹闹走了一个月,黄苓玉对师门之事说的极少,只告诉他们自己要找掌门师叔得来掌门信物,此乃她下山的考验。可那掌门师叔无涯子却有多年销声匿迹,还爆出过身亡的消息,且又不与灵鹫宫联系。没办法,他们只能从无涯子一脉的弟子入手。
黄苓玉早先打探到有无涯子弟子乃丁春秋苏星河二人。丁春秋先在星宿海,那处地方原也是师祖分给无涯子的,这些年与灵鹫宫还有些往来。只是丁春秋一口咬定无涯子已死,掌门七宝指环遗失,叫人恼火。
那无涯子天资卓绝,学的又是逍遥派顶级的北冥神功,一身内力深厚无比。不说像她妈妈那般七八十了还如三十美妇一般容颜不老,可也不至于几十年前就死了。
按她妈妈的猜测,指不定就是为了躲避她与李秋水的耳目,一个人找地方躲清闲去了。黄苓玉也是这个认知,因而便从另一个弟子苏星河身上着手。
那苏星河乃是无涯子大弟子,昔日学得七八分杂学,可这些年不知为何遣散了八个弟子,自说聋哑,号聪辩先生。黄苓玉总不能去威逼个哑巴聋子开口,便只能去找苏星河当年的弟子问个缘由。最好找的,自然就是聚贤庄神医薛慕华了。
那薛慕华医术多从逍遥派典籍学来,虽然被逐出师门,不再是逍遥派门人,却因一身好医术,被称为“阎王敌”。乔峰虽没见过,却也听过他的大名。
黄苓玉不知薛慕华为人,他又是个被逐出师门的,便不愿直说逍遥派名号扯关系。再有乔帮主名声大,且都是好的名望,便由乔峰递了拜帖,只说是丐帮帮主与友人要来拜见薛神医。
守门人回来说是薛神医正在看诊,不便前来,便邀请乔峰三人直接进去相见。黄苓玉虽有不悦,还是在乔帮主的目光下妥协,乖乖从门口走进。
这聚贤庄庄主为游氏双雄游骥和游驹两兄弟。游骥在外未归,游驹在庄中已得了消息,过不久便来。黄苓玉三人走了一会儿终于到达一处小院,那游驹已在门口静候。
游驹对乔峰极为推崇,两个也都是豪爽义气好结交友人之辈,第一印象都不赖。段誉因是大理世子,也被高看几分。黄苓玉却只跟在乔峰后边,游驹一看过来,就满脸不爽地模样,凉凉地一个眼神也不施舍。游驹颇为尴尬,又不知怎的对这个小姑娘有些惧怕,因而也不敢和她交谈,只把她当成了乔峰的红颜知己。
至于为何是乔峰而不是段誉,这游驹也不眼瞎,哪里看不出来段誉同样对黄苓玉惧怕得很。倒是乔峰,时不时给女子一个安抚的浅笑,这才没让那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女子找麻烦。
走到正堂,只见屋内摆放着一张大木桌,桌上躺着个面若金纸,额顶胸前插满金针的中年男人。一看上去五十来岁,胡子半黑半白的老头正在给那男人扎针。但看他一身灰色袍子,面目极为严肃,施针时动作连绵,找穴极准。下手速急,行云流水那般别有韵律。
众人见此都息了声音,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大声惊扰神医,害了患者性命。只有黄苓玉仿佛看大戏一般,饶有兴致。待到最后一手即将收尾时令忍不住开口道,“这最后一手五龙探凤,手腕上扬一寸效果更佳。”
那薛慕华听得五龙探凤之名,下意识抬高手腕一寸,不多不少。最后一针下去,那中年男人猛地翻身,呕出一口血来,脸色转为潮红。
乔峰见得男人吐血,只当黄苓玉说错了话,害了他人。见薛慕华转过身盯着黄苓玉,面色不善。心中一紧,却是下意识挺身而出,前移半步,将黄苓玉挡在身后,抢先致歉。“薛神医,玉儿姑娘心直口快,绝非有意干扰你施针。还请神医先救此人,若有不妥,乔某一并承担。”
薛慕华不理会乔峰,只盯着黄苓玉看,眼中竟有杀意。乔峰见了,愈发肃穆。早知这种神医定有怪癖,却不想性格这样凶煞。黄苓玉开口扰他却是不对,可医者仁心,当务之急更应拯救伤患而非追着黄苓玉不放。高大的身躯将背后女子遮挡得严严实实,却是打定主意要护她到底。
黄苓玉被乔峰挡在后头,她身量又比男人娇小许多,简直密不透风,除了男人宽阔的后背,看不清前头一点的情形。要是过去,谁敢站在她前头挡她视线,那定是不能忍受。严重了,指不定一个生死符过去,叫那人尝尝厉害。她乃是灵鹫宫少尊主,下一任逍遥派掌门,岂能叫别人挡在前头?
然这一回,看着男人那身青灰色破旧还有补丁的衣裳,她却只觉得心头暖融,抑制不住一股喜悦,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露出笑容。这男人平日总爱与她说教,时常被她冷眼嘲讽弄得只有苦笑不语,却不想这等时候也会为她出头。
想起当日在杏子林见他将长老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流血换命还觉得他蠢笨痴傻。可今日同样是挡在她前头,开口就要包揽她所谓的罪过后果。黄苓玉方知,这男人时有的“蠢笨”,竟是叫人感受那般美妙。也难怪当日那些长老后来都对乔峰誓死效忠了。
黄苓玉心中思绪繁杂感怀良多,面上却不退分毫。她轻轻推了把乔峰示意他让开,唇边冷笑连连,“这套阵法最不起眼在最后一手,可又有极大功效。书中只能说个大概,真正要学还需前辈亲授。那汉子一身淤血积在内腑,方才吐出淤血便没有大碍。若是依据他原来的施针手法,至少还需施针两次方才有如今这效果。姑奶奶今日大发善心,指点他这门派弃徒,他磕头拜谢都不为过,若敢诬我害人,姑奶奶这就清理门户,大不了直接去擂鼓山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