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八月薇妮
时间:2018-05-23 11:46:43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第14章 轻薄
  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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