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第10章 皇帝
张大人没有将琉璃所画的那三幅画公之于众,自是有一个合理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也正是琉璃能够“说服”张莒的诀窍所在。
外界的人隐隐听说那天温家的痴儿曾去过府衙,究竟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也不明所以。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毕竟范垣树大招风,张莒却已贬到地方,如此写法,只是为不引人注意罢了。